木兰闷头去卸甲,甲胄是真不好卸,铁板连块的重甲沉重无比,丢在桌上都发出厚实的一声闷响。
卫青这才松了一口气,全甲在身,实在折磨,见小少年还是低着头,肩头颤抖,不由问道:“木兰?”
木兰忽然埋头冲了出去。
卫青正纳闷,就听外头一声熟悉的少年尖叫响起:“卫将军威武!威武!”
卫青手里的兜鍪都差点给震飞了出去,但又忍不住好笑,在营帐里来回走了几步试图冷静下来,可青年脸上内敛的神色还是渐渐被淡淡的笑容覆盖,渐渐地,在漫天的卫将军威武声中,笑容逐渐放肆成了大笑。
笑吧,随他们吧。
今日,卫将军威武!
第3章
这一夜许多人都未睡,得了人头的四处吹嘘庆功,功曹也忙着记录战功,如木兰,她是算两个人头的功勋。
战场混乱,有时候谁杀了谁都不清楚,甚至还有误伤自己人的,所以设置了功曹,战功先由士卒本人上报给伍长,伍长再层层上报,直至百夫长统一计算好报给功曹,倘若其中有什么出入,也是由百夫长向下责问。
谎报战功一般不会出现在普通士卒这里,倒是军中将领谎报成风,按下几个人头算在自己身上,这是常有的事,所以士卒这边的出入大多是,自己砍了这人几刀,认为人头是自己的,有争议的一方也砍了几下,匈奴人死了,这人头算给谁是要争一争的。
功曹也有自己的判别方法,首先看伤口数目,接着看致命伤害,如果这两样都没法判别,便把战功一分两半。
木兰的两个人头没有那么多说法,箭出毙命,这种战功算得也是最快的,接下来的几日一边行军,一边吵嚷着战功,木兰分明看到军中几位功曹头发都熬枯了,嗓子也喊哑了,但军中战功最重要,连卫将军这几日都在忙着统算人头的账,身边识字的亲兵也被拉过去做事。
木兰不识字,战功也早就算好,所以她无事一身轻,虽然从早到晚行军也算不上悠闲,但别人在热火朝天地忙碌,她便有了一种诡异的舒适感。
十三岁的少女骑在马上,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湛蓝,有云朵时聚时散,她喜欢极了这样的风景,直到脖子累了才又转头去看军旗,旗帜上的字不少,她只认得一个卫字。
她的思维便很散漫地落在了军旗上,军旗是黑绸的底,这种贵人才能使用的布料非常轻盈,很容易就能飘飞起来,上面的字是很厚重的绣字,她会织布做衣,却不会绣东西,但是看着,倒不是很难……
那识字会不会也并不难?
木兰正想着,忽然听到后头有功曹崩溃地大叫道:“我记了,我真的记了!我们功曹不参战,不算战功,没有吞你们的人头!”
木兰听他嗓子都喊劈了,不由一阵发寒,识字的事还是再议,再议吧。
再议这个词是从木兰从卫青这里学的,卫青是新将,军中很多事情他不大适应,被人询问时就会说再议两个字,把事情向后推一推,但一般不会推太久,他是个很认真的人,一直在学习,一直在适应。
可没有个好出身的人,想学习适应也没有机会的。
木兰有些羡慕,她这辈子见过的身份最高的人就是卫将军了,虽然总有些闲言碎语说他外戚上位,柔媚君王,可说实话,后面那句木兰没听懂,前面那句,木兰连外戚这个概念都费解了许久,才慢慢明白过来,哦,就是将军的姐姐嫁给了陛下做夫人,将军是皇帝的妻弟。
那这不是更尊贵了吗?
木兰总觉得,夜晚在大帐里点着灯,看着舆图或兵书眉头微蹙的卫青,叫人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将军夜读,旁人只说他勤奋踏实,木兰却很羡慕那为了叫大帐更亮堂点了好几盏的灯,她常常是在月色好的时候在院子里织布的。
卫青坐在车驾里,他大部分时候是在骑马的,但这几日要整理战功册,还是坐进了车驾里,总计五百三十三个人头,真正交锋不到两个时辰,后续整理战功却花了整整五日,卫青合上战功册,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刚要歇一歇,车驾边上就来了个骑在马上脸色惨白的青年功曹,功曹把好几卷竹简塞进车驾里,欲哭无泪道:“算烂账了,多算了十五个人头。”
卫青嗯了一声,很快那声嗯就上扬起来,不可置信道:“战功刚算平,只有六个无主人头,你怎么多算了十五个?”
青年功曹叫冤,“他们一个个在我耳边叫着嚷着要补录,卫将军,我还想问是不是你那六个人头的风声传出去了,不是我说,一般这种无主人头都是算在主将身上,你偏要算,算……”
卫青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不愿意把战功算在自己身上,也严令将领不得侵吞战功,倒是没想到会多出这么多事情。
可忙归忙了些,他仍想叫这规矩继续下去。
卫青叹道:“先问询,问不清楚就均战功,今天日落之前,把战功入册结算。”
功曹露出个要了命的惨笑,骑着马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卫青多看了他一眼,声音抬高,“木兰,送萧功曹回去。”
他真怕这小子摔死在马下。
萧功曹回头看了一眼,见一个瘦得像小鸡仔的亲兵凑上来,露出了嫌弃的眼神,用几根竹简指着木兰道:“你离我一匹马身那么远,送到后营就走。”
木兰点点头,调拨马头,谨慎地和萧功曹离了一匹马身那么远,只不过萧功曹的马术稀烂无比,木兰发觉自己匀速控马的话很难和他距离得不远不近,可太远了,他要是掉下来……
正琢磨着这事,前头萧功曹忽然慢了一步,他手里的缰绳勒得很紧,他的马似乎也受不了这磨叽的主人,忽然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要把人甩下去。
御马有术的人往往会稳坐如山,勒紧缰绳,但萧功曹没那么多想法,马一叫他就下意识地松缰绳,马一起,他连挣扎都没挣扎就很顺畅地从马背上滑落。
木兰连忙双手去扶他,可这青年虽然文弱,却比她要重许多,好在她的马配合默契,向前一拱就和自家主人一道接住了人。
萧功曹吓得双手握起举在胸口,整个人缩在木兰身前,脸色更加惨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了,骂了一声糟心的破马,又对木兰笑了笑,仿佛是要道谢,却忽然定睛一愣,好半晌,他颤抖着嘴唇道:“你、你头发里有虱子。”
木兰茫然地看着他,有虱子怎么了?她在家的时候也长虱子,只是她会勤篦一篦,但很快又会长起来的,倒不如说这年头的人谁不长虱子?连马也长马虱啊。
萧功曹用喊劈了的嗓子惨叫道:“快放开我!”
木兰吓得连忙离萧功曹远了一些,然后看这青年连滚带爬地下了马,他挠了挠自己身上,惨叫得更厉害了。
整个军队都在行军,四处都是马蹄,萧功曹只在周遭乱跑了一气,还是苦着脸回来,上了自己的马,一边拍马屁股,一边防备地看着木兰道:“行了行了,不必送我,我回去了,多谢啊小兄弟。”
他说完就走,骑在马上浑身刺挠的样子看得木兰一阵发愣,她从头发里摸出一只虱子捏扁,很奇怪地挠了挠头。
接下来的一路上,木兰就一边骑马行军,一边摸虱子来捏,别说,虱子在手里捏扁发出一声脆响,有时还带着些血,时间长了还真有种难言的快意。
又行数日,先锋军来报,前方遇到一条水流平缓的大河。
欢庆之声终于再次响彻全军,以往遇到的水源要么是水流湍急不适合下去,要么是太凉太冷,这几日气温升高,人跟马都经历了长时间的行军,脏臭油污得没法看,这回终于可以好好洗洗了。
卫青也很高兴,但还是谨慎地让人四面查探,确认周边没有埋伏,这才下令全军取水,取用了干净的水源之后,才允许分批下水,木兰停在马上,神色严肃了起来,她盯着河里翻腾的像下了锅的赤膊汉卒们,回头看了看……连卫将军都开始脱衣服了!
木兰咽了咽口水。
我、我觉得我就这么脏着也挺好的。
第4章
河流沿岸都是光溜溜的人,也有些腼腆的,仍穿一条裤子站在水里搓泥灰,但一件不脱的还真没有。
木兰起初还闪躲着不看,可不看连路都没法走了,军营里到处都是赤膊的汉子,她心知没法遮遮掩掩,太引人瞩目,还是硬着头皮装着没事,从马上抱了两套衣裳下来闷头走,佯装想找个干净的河段洗衣服。
沿岸的水被搅得有些浑,不少会水的人都往河流深处游,木兰闷头走了一气,忽然听到后营有人大声嚷嚷,“都散开,散开!淹水的人有什么好看的?妈的,滚!都快死了的女人也要摸!”
木兰听出那公鸭般的嗓音是那位说她有虱子的萧功曹,循声去看,前头围着好些人,被萧功曹连踢带骂赶得散开了,岸边泥水地里躺着个人,她愣了愣,认出是前几日从匈奴骑兵那儿救下来的一个妇人。
妇人年纪不算大,也就二十来岁,这会儿脸色苍白躺在那里,萧功曹撵走了人,自己又弄不动,一眼看到抱着衣服的木兰,满头大汗地叫道:“你!小兄弟你来,把她翻过来勒她肚子,都没什么气了,死了也不打紧,看看有没有救吧。”
木兰连忙把衣裳一丢,配合着萧功曹把妇人翻了个身,双臂环抱妇人,按着萧功曹的话一下一下地勒她肚腹,萧功曹使劲啪啪地拍打妇人的背,忙活好一阵,那妇人忽然开始吐水,喉咙里发出咕噜的怪声,木兰再次用力的时候,妇人猛然吐了一地的泥水,然后拼命地咳嗽起来。
萧功曹可累惨了,一下子坐到地上,木兰把妇人放开,看她拼命地弯腰咳嗽,周遭的人有的惊呼,有的走开,木兰分明还听见有个人嘟囔,说这妇人白救了,不如死了干净。
她愣了愣,目光精准地投向说话的老汉卒,老汉卒也没想到自己嘀咕一句会被人盯住,讪讪地笑了笑。
妇人吐完泥水就是泥沙,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木兰还没想透事情,萧功曹已经缓过一口气来,对周遭的人喝斥,“都散了,一个个闲言碎语跟长舌妇一样,哪天叫同伍的摸了屁股,我看你们也别活了,脸皮,脸皮当饭吃啊?”
他骂骂咧咧,偏偏说话很有意思,叫不少人起哄都笑了起来,萧功曹还在骂,木兰看他累得几次都起不来身,就搭了一把手把他扶起来。
萧功曹今日也狼狈得厉害,浑身都被河岸边的泥水浸透了,也不嫌弃木兰有虱子了,搭着她的手站稳,又对清醒之后就坐在地上小声抽泣的妇人训斥:“死过一回了,就算你重活一世了,现在你的命是我跟这位、这位……”
他实在没记住木兰的名字,木兰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叫花木兰。”
萧功曹点点头,顺口说道:“我叫萧载。”
萧载扭头对妇人继续道:“你的命已经不是你的命了,所以你不能再寻死,人这辈子就是在走坎儿,这个坎儿过去了,再过几天我看看能不能把你们送走……”
他有些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他只是个功曹,按理没有资格处置这些从匈奴人手里救下的俘虏,他也不知道卫青的想法,那姓卫的素日在长安闷不出个屁,谁知道他什么想法?
营妓,可是古来有之的!
那妇人哭声渐小,被几个年长妇人劝回去了,萧载也叹了口气,把众人撵走,对一直沉默的木兰道:“别想太多了,下河去吧,算了算了,咱们一起去。”
他也有些自己的想法,感觉这小少年性格朴实,一看就是那种勤快的乡下孩子,想哄他帮他把衣服洗了。
木兰惊了一跳,连忙拒绝,“我、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洗,就不和功曹……”
萧载友好地揽住木兰的肩膀,“我也不想跟那么多人挤着洗,水都臭了!咱们俩一起找个没人的地方。”
木兰几次推脱都推不过去,想趁着萧载去拿脏衣服的时候溜走,也没跑掉,萧载个高,几步撵上了她,木兰几乎是被挟持到一处无人河岸边的,萧载也不脱衣服,就一头扎进水里,连带着身上挂满泥水的衣服一起洗。
“你要是不会水就在岸边洗,对了,我的衣裳也没几件,你要洗衣服能不能顺便帮我一起洗了?”
木兰看了自己手里的两套衣裳,和萧载丢在岸边的一大堆至少五六套衣裳。
顺便?
萧载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扑腾着假装玩水,然后飞快地游远了,他水性极好,一边游一边还回头大叫道:“好久没洗澡了,我去游会儿!木兰兄弟,衣服洗完了送到后营去就行!”
木兰愣愣的,前面河岸远远地还能听见人声,但这附近确实是没人的,她犹豫了一下,也学着萧载全衣下水,一边搓身上的灰,一边洗衣裳。
衣裳都是自带的,家里也没有给她做新衣,都是木兰阿爹从军时的旧衣裳,有的地方磨破了,有的打了补丁,连搓洗都不能很用力,萧功曹的衣服却都是很好的料子,又轻又软,木兰也不敢用力去洗,怕搓坏了,但好在这些衣服本身都很干净,只有汗渍,不像她自己的,油灰都凝结成块了。
其实吧,木兰感觉这样的衣服已经不能算脏衣服了。
搓了很久的灰,木兰把洗干净的衣服拎起来,身上的衣服湿漉漉贴在身上,这她倒是不担心的,乡下丫头十三岁,浑身上下只有骨头,没多长一块肉,她胸口连个鼓包都没起,甚至她怀疑自己要是心里过得去,和众人一起站在水里赤膊洗澡也不会有问题。
嗯……这点真说不准。
送完衣服回到中军,天色已经不早了,木兰看见不少人也都是湿着衣服走动的,行军这么久,除了将军,还真没人能有换洗的干净衣物。
一见她回来,立刻就有一个亲兵把怀里一大筐衣服塞给她,“将军的衣服,你拿去洗了。”
木兰也没吭声,接了筐就走,亲兵本来就有伺候主将之责,只是她没来之前,这些人地位相等,执勤内务这些都是轮换着来,她来了之后,很多脏活累活都是她一个人干。
那亲兵无事一身轻地往回走,结果一扭头就看到卫青湿着头发,衣衫微开,正站在军帐边上的拐角处,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亲兵头上的汗立刻就下来了,回头见木兰都走出一截了,连忙赔笑道:“木兰兄弟,木兰兄弟!还是我来洗吧,我记差了,今日本就该是我做事!”
他还想去接筐,就听卫青道:“站住。”
木兰听到将军的声音,连忙回过身来,手里的筐还抱着,见卫青脸色严肃地盯着那个亲兵,她脚尖蹭了蹭地面,低着头,心里有些幸灾乐祸。
卫青正色道:“邓意,欺凌同袍,该如何论处?”
那叫做邓意的亲兵知道无法推脱罪责,哭丧着脸应声道:“杖责二十。”
卫青点点头,忽然看向木兰道:“你若原谅他,这二十下杖责,可以叫他以劳力相抵。”
木兰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小心地道:“我的活计,都叫他做?”
卫青瞥了一眼邓意,说道:“行军途中,不宜加刑,但欺凌同袍不可不罚,木兰,你来我身边也有一段时间了,我问你,亲兵之中,是否还有人如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