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身上有好几处疼痛的地方,可哪里都不如小腹疼痛,她不大记得打斗时的情形了,捂住小腹点点头,一瘸一拐下了马。
李广本来想凑上来的,但这会儿见木兰脸上的巴掌印已经充血发紫,半个脸都肿了,就有些讪讪的不肯过来,等到木兰去营帐看伤了,才轻咳一声,踹了蹲在地上的李敢一脚,“那什么,你们年轻人之间好说话,花将军受伤了,你去给他抹抹药什么的。”
李敢蹲在地上是在检查自己脚踝上被匕首划的口子,被这李广不容情的一脚踹在背上,七尺男儿都快委屈哭了,“阿父,我也受伤了!”
李广拉着老脸,骂道:“你当自己是皮娇肉贵的小娘子吗?堂堂汉子这么点伤还叫伤?快去,看看花将军去!”
李广觉得自己实在是替自家小子操碎了心,这次咱们爷俩立功巨大,不说父子同侯,俩人捞一个侯总够了吧?和主将拉拉关系,没准叙功的时候多写你一笔,叫陛下多封赏你几百户,傻不傻啊还在这儿看脚!
李敢还是有些委屈,他忍着疼痛去营帐那边,一边走,一边看着前头花将军的走路姿势……是真不大像受伤严重,反而、反而和他夫人信期疼痛时一模一样。
不过李敢也就敢心里嘀咕几句,说肯定是不敢说的。
木兰没让医者脱衣检查,她检查过了,自己身上最难受的就是小腹和背后,除此之外就是一些打斗伤,见血的口子只有胳膊和肩膀上两处,伊稚斜没能捏断她的脖子,但她这会儿说话很不舒服,一开口就闷闷地疼。
医者给木兰处理好了血口,听她说背上被马踹了,但摸着并无肿块,所以只开些散瘀的药,又听木兰说小腹坠痛,医者有些纳闷,怎么前后都内伤啊,但料想应该是和背上差不多,被踢打所致,所以还是要她喝散瘀的汤药。
简单处理过伤势,医者出门去了,木兰挣扎着想站起来,忽然腹下一痛,有种黏腻的感觉顺腿下流,木兰伸手摸了一把,心中顿时一沉,她深吸一口气,做好心理准备看了看手掌,摸了一手的血。
木兰呆坐了回去。
她这是……被马踢出了内伤,已经开始大量出血了吗?
木兰见过这样的人,是村里的老木匠,他去给人扛木头,结果被房上掉下来的木头砸了一下,当时没什么事,只是人发软,被扶着回到村里还能骂人,结果没多久人就不行了,说是内脏出血,熬了一两日就死了。
木兰今日一直觉得身上不舒服,和伊稚斜厮打一场之后,更是浑身疼痛,现在一摸一手血,她已经明白了,这大约就是老人说的,人死之前是会有预兆的。
木兰看着掌心的刺目鲜红,呆坐了许久,忽然站起身来,她要准备自己的后事了,哪怕不为阿爹阿娘,也要为老里正和弟弟妹妹想一想,她要保证,自己死后不会被人发现身份,否则她死了都不安心。
李敢刚到营帐门口,就被里面的木兰指使去拿一身干净衣裳来,等他拿来了,木兰又让他去看医者那边药熬好了没,等端来了药,李敢掀开营帐帘子,就见花将军衣裳整齐,脸色苍白地跪坐在那里,不等他开口,就道:“少将军,劳您再跑一趟,叫赵破奴来,说我有事交代他。”
李敢觉得今天的将军奇奇怪怪的,他应了一声,挠了挠头,放下药汤出去了。
第39章
赵破奴经历了人生中最跌宕起伏的一天。
大仇得报, 他像个孝子一样抱着伊稚斜的尸体不撒手,还没高兴太久,就被李敢叫去花将军的营帐里, 李敢还在那儿嘀咕, 赵破奴心里却有了一点不好的猜测。
将军今日可是和伊稚斜浴血厮杀了一场,他亲眼就见到伊稚斜的战马飞踢了将军一脚,之后两人在地上扭打, 这会儿单独叫他过去, 难道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伤势要他来帮忙?
赵破奴心里着急,被李敢带到营帐前, 连忙道:“将军,我来了!”
木兰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 “你一个人进来,让少将军离开吧。”
李敢只好走远一些,他这人有个极大的优点, 就是脑子直,叫他离开,他就不会阳奉阴违,这种人做将领或许蠢笨了些,但做校尉真的合适。
赵破奴听那声音就觉得不对, 一进门见到将军满脸苍白, 营帐里有淡淡血气,也吓得脸色惨白, 忙道:“将军, 你伤到哪里了?医者怎么不在?”
木兰摆摆手, 给他看了一下空了的药碗,药是急火煮的, 没那么难喝,热乎乎的一碗下去,她确实觉得手脚有力了些,但这很可能是回光返照,毕竟她跪坐在这儿没多久,血已经涌了好几次。
看着赵破奴焦急的脸色,她摇头,轻声说道:“破奴,我可能活不成了,你别急,听我交代完后事。”
赵破奴怎么能不急啊!他一听活不成三个字,就觉得天旋地转了,再听一句交代后事,铁塔一样的壮汉只觉头晕眼花,原地向后瘫软在地。
木兰换下来的衣物还在边上,沾了一裤子的血,赵破奴只看了一眼就看不下去了,虎目含泪,重重磕了几个头。
“是将军一手提拔,才有我今日,如有来世,也当为将军驱策,将军有什么事交代,破奴万死不辞!”
木兰扶了赵破奴一把,就这一把,又是一股血涌而下,她无力地坐倒,轻声道:“我如今内伤严重,血流不止,已是活不了多久了,只有两件事向你交代。第一件,我死之后,要葬回老家,我的尸身不可经他人之手,记住,除你之外,谁都不行。”
赵破奴郑重应下。
木兰说完这事,轻声叹了一口气,说道:“若有余力,照料一下我的家人,这话也向卫将军讲一讲,请他看在我的面上,关照一些。”
木兰这辈子极少求人做事,尤其还是靠自己一张面子,可……人死之后,颜面又能维持多久呢?虽然对这事悲观,但不可不求,她是将死之人了,眼睛一闭,万事皆休,家人还要活下去。
木兰把这两件事交代完,心头一松,赵破奴是她最亲近信任的心腹属下,若是死后被他发现了什么端倪,他这样的人,必然是会替她瞒下的,至于家人,往好处想一想,她死了,陛下说不准会再抚恤一些钱财,足够他们安然富足地过一生。
赵破奴哭得肩膀抽抽,他一脸的络腮胡子,哭起来的样子实在不好看,心中积郁已久的事情因为将死而得到解决,木兰反而觉得心情开阔不少,劝道:“人都是要死的,何必伤怀,我这辈子该见的都见了,实在没什么遗憾。”
赵破奴伏地哭泣道:“将军少年神勇,万人敬服,如今凤凰将坠,我见之心中悲怆,难以消止!”
木兰觉得自己的手脚渐渐无力起来,她摆摆手,说道:“别说了,我累了,让我睡一会儿吧。”
赵破奴泪如雨下,哭着道:“将军,再让医者看一看吧,您虽然流了这么多血,但意识还清醒着啊!”
木兰觉得自己死期已至,并不想再叫人来,赵破奴抹了抹泪,说道:“我给您包扎伤口吧,也许包好了就不流血了,不流血就能活下来了。”
木兰又摇摇头,她哑着声音说道:“我腹下冰寒,血涌不止,却没有什么外伤,已是必死无疑的了。”
李敢有个相同症状的夫人,一到信期血流不止,疼痛数日,全家都跟着一起难受,这话要是让李敢听见,他脑子再轴也反应过来了。
可赵破奴从小在匈奴为奴,少年在草原流浪,别看一脸络腮胡子,至今没摸过小娘子的手,他打从见了血就开始哭,听了这话哭声更大了,有伤口还有得包扎,可没有外伤,那就是内伤渗血了,这是神仙都救不了的。
木兰有心想再安慰安慰他,可一想到自己快死了,就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怏怏地道:“让我睡吧,我想睡一会儿。”
赵破奴再次磕了几个头,哭着道:“将军休息,我就在外面守着。”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泪流不止。
苍天薄幸啊!将军那么瘦弱的一个人,竟然流了那么多血!他该有多疼啊!
赵破奴红着眼睛守在营帐前,谁来都不给进,问就是将军在休息,他自己都不进去,只怕帘帐一掀,就见到一具流干血的尸体。他的异状也让旁人有了些不好的猜测,卫青立刻让人叫来医者,医者满脸懵,只说花将军应该是受了些轻伤。
众人看着赵破奴那副谁进去跟谁拼命的红眼架势,这……看上去不像是替将军守门,像是守灵啊!
木兰以为自己这一觉是醒不过来的。
可她醒过来的时候,甚至身上的疼痛都减轻了一些,衣裳上沾的血已经干了,她坐起来,感觉脖颈上的疼痛也好了许多,只是一坐起来,身下立刻又涌了一点血出来,她僵硬许久,慢慢用脏衣服擦了擦血。
人流出这么多血,还没死吗?
木兰起身的动静不算大,但在外面的赵破奴一下子察觉到了,他在帘帐外面急切地道:“将军醒了吗?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点东西?”
木兰确实觉得很渴,要了些水,喝完水,渐渐也感觉饿了。
她在赵破奴几乎是欣喜若狂的眼神下吃了一碗稀饭,就了两个饼子,又喝了一大碗水,觉得自己好多了。
这会儿已经是深夜了,战场附近被清理出空地,大军就地扎营歇息,卫青没有让人去割虏首,只以左耳替代,如今伊稚斜被杀,木兰那边只遭遇了一支匈奴军队,那么汉境内就应该还有一支不知道在哪的匈奴军队,还不到战后庆功的时候。
但叙功的战报应该尽早传去长安,卫青将自己军中的一份战报写完,有些忧虑地看向木兰休息的那处营帐,虽然医者说是轻伤,但以他对木兰的了解,如果只是一般的伤势,应该不会诸事不管闭门养伤。
至少……应该替李家父子写一册叙功的奏牍。
李广是真的把脖子都盼长了,他这次和儿子一起领兵三千,充作前锋,不算他本身副将的身份,只以麾下斩获的虏首来算,他麾下三千骑兵,斩虏首五千二百二十人,而且伤亡很小,无论怎么算一个侯爵都跑不了。
自从第一次深入匈奴,落得大败的结果,这两年眼看着朝廷各种封侯,李广心气那么高的一个人,岂能不在意这个!
木兰闭门养了几日的伤,养到卫青都亲自来了好几次问她伤势如何了,木兰看着换下来的好几条裤子,犹豫了再犹豫,只能冒头说一句没事。
赵破奴这几天的心情简直起起落落无法言说,起初见将军伤势不轻,几乎濒死,他哭得真像死了亲爹一样孝顺。可渐渐的,将军虽然血一直流,但水没少喝,饭没少吃,昨晚还觉得稀饭咸菜太素,让他去弄了一只羊腿来啃。然后今早就不流血了,晚上甚至在营帐里走动了,他目瞪口呆看着,一时仿佛见到神仙。
看看那些裤子吧!沾了多少血啊,正常人血流这么多,人不早干巴了吗?他家将军竟然挺过来了!
这不是苍天薄幸,而是苍天开眼啊!
赵破奴决定把这事咽下肚子里,这年头人还是很信鬼神之说的,万一血流数日不死这事传扬出去,天子觉得吃了将军可以延年益寿怎么办?
好消息一件接着一件,木兰能下地走动之后,霍去病领着八百骑兵归营,骑兵后跟着数千战马,战马后用绳子捆着许多的匈奴人,他仅有八百人,却俘虏了几千匈奴兵!
李广只是听了一耳朵,就觉得天旋地转,抓着李敢的衣领子问,“多少?具体抓了多少人?”
李敢挠挠头,“我听见汇报说是俘虏连带杀了的,一共五千二百四十三人,八百俘五千啊!卫将军这外甥,别看长得俊,还真不是靠脸得幸的主儿。”
李广算了一下,他们父子俩统计在一起,五千二百二十人,霍去病一个毛头小子带八百骑,俘斩五千二百四十三人,比他们多了二十三个人头。
老将军眼前一阵阵发黑,莫非我李广,真的没有名将的才能吗?
他的目光落在憨实的幼子身上,眼神再度坚毅起来,不!不可能!都是这蠢笨小儿拖了老子的后腿!
李广一脚把还在夸赞霍去病的李敢踢出营帐外了。
第40章
霍去病立下大功的消息很快传遍军营, 其实在此之前,军士们对这位少年贵人多有看不上的,认为是和韩说一样, 被天子派来捞些军功得赏的。
韩说至少还占一个安静听话不惹事, 对谁都客客气气,霍去病那就真是谁都惹不得,人家亲舅舅带的兵, 不仅什么委屈都没吃过, 还一来就拉走了最精锐的骑兵,虽然只有八百, 但个个都是好手,也叫一些千夫长心里不痛快。
最可气的是, 他还自带两个庖厨,一问才知道那是天子专门赐的,连嘀咕几句都不行, 这样一个年轻将领,怎么能叫人信服?
人家每日带着自己的兵早出晚归,压根不在军营里混,听闻他提拔亲兵的标准都和别人不一样,要蹴鞠好的。
前几日打起仗来, 这人一直没出现, 不少人心里鄙夷,等到战后卫将军派人去寻找匈奴第三路大军, 还有人猜测小霍校尉那一行是被这支匈奴大军给剿灭了, 可谁能想到结果是反过来的啊!
八百个人, 把五千骑兵给俘虏了!就是五千头猪也没这么容易牵回来吧?
确实是没那么容易牵回来的,将领丢了王子的脑袋想要投降, 不代表所有人都愿意跟着将领投了,降将尚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普通士卒成了俘虏,那还有什么出路可言?好一点的,去给汉人卖命打仗,做汉军中的三等奴兵,坏一点的直接充作奴隶,这是大部分人都无法接受的。
霍去病直接在这些俘虏里划分出三六九等,让听话的去管不听话的,同时许诺这些人都能活下来,给将领更高的许诺,许以降将的地位,本身就是由这些降将带出来的亲信努力地在俘虏里维持秩序,才把这五千头猪牵回来了。
卫青并不准备让霍去病的许诺落空,他在降将里挑出两名封为校尉,令他们掌控自己的亲信下属,其中有个名叫高不识的年轻降将,收拢了自己的亲信,还特意去感谢了霍去病,他看得出来,这位年轻的汉将以后一定能带领更多的军队,要提前打好关系。
匈奴人并不是一个坚固的整体,而是大大小小的部落,高不识就来自一个中等部落,因为距离王庭近,没少受到压迫,诸如荒年被大部落带走大量牛羊,导致部落里许多老人孩童饿死这些,都是发生过好几次的事情,投了汉人也没太大心理负担,对于很多匈奴降将来说都是如此。
匈奴部落是没什么连坐说法的,儿子投降了老子照样带兵,何况高不识还是个光棍。
活人和虏首一向是同等计功,霍去病自己算算也知道大致能给他封什么样的侯,所以回来的一路上整个人骄傲得意极了,匆匆和卫青交接完俘虏,就满脸高兴地道:“事情都完了吧?舅舅,我去找花将军了!”
卫青拉住说完就想溜的霍去病,叮嘱道:“木兰受了些伤,昨天才好些,不要闹他太久。”
虽然医者说是轻伤,但卫青是昨日才看到木兰外出走动的,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看外甥这兴奋的劲儿,别把人带去蹴鞠了。
霍去病跟谁也不爱跟木兰蹴鞠,他就是纯粹觉得军中只这一个同龄人可做知己的,其他人他都瞧不上,更别说和这些他看不上的人炫耀军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