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从哪冒出来的,让路让路!快让……”
司马迁从一处巷口低着头走出来的时候,忽然就听见这么一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觉得胸口一疼,飞出去之后,朦朦胧胧看到一辆马车疾驰出老远才缓缓停下。
马车上的人并未下来,车夫过来查看了一下司马迁的伤势,没多久返回去报告了一声,车上的人不耐烦地道:“没有外伤就给他些银钱,让他去看医。”
说着,有侍从走过来,甚至没靠近司马迁,挥手在他身边撒了一把钱。
司马迁疼痛之中抓住车夫的袖子,问道:“谁家、谁家贵人撞我?”
车夫一把甩开他,只道:“我家主人是冠军侯之父,正要入宫面圣,你自去请医,别耽搁贵人行程。”
司马迁痛晕过去之前,记住了这个名号。
哦,撞我的是冠军侯之父,四舍五入,撞我的是冠军侯。
第56章
陈掌一向不喜欢霍去病, 倒不是他对卫少儿的私生子有意见,当初偷情的时候他都知道,没当一回事。
他不喜霍去病, 是因为觉得霍去病的命太好了, 生下来刚刚记事,宫里贵人得幸,连带着卫家一门显贵, 明明只是个私生子, 却拥有许多长安权贵都无法企及的特权,等到霍去病稍稍长大一些, 又成了天子身边的侍中,有着极好的前程, 而陈掌自己的儿子不仅没什么出息,还视他如仇。
陈掌时常想起妻子死前仇恨的眼神,仿佛和儿女们的面容重叠起来了, 可他也没法子呀!他想要恢复先祖的荣光,为什么就这么难?
陈家是开国功臣,距今也就这么几代人,汉家的天子就已经不再顾念他们先祖的功绩了吗?
陈掌越是为侯位奔走,就越是茫然, 霍去病一个毛头小子罢了, 他一战就封侯,这次不过是他第二次上阵, 就能带两万多骑兵, 刚有胜果传来, 天子在朝议上召集群臣为他庆功,朝议第一日就定了万户侯, 第二日要赐千金,第三日天子说冠军侯没有家室,要给他赐豪宅美人。
光是听见豪宅两字,陈掌就心头作痛,那新立的振武侯府,占的可是他陈家的宅邸!
酸妒之后却也有好消息传来,天子封赏完之后明显意犹未尽,召见卫少儿,封她做了谷阳县君,如今卫少儿出行在外,别人尊奉她就可以叫一声谷阳君,而非陈夫人了。
卫少儿欢天喜地谢恩,陈掌还没酸两天,他就得到了天子召见,陈掌心头砰砰乱跳,该不会……要恢复他这个冠军侯之父的爵位了吧?
嗯,多年为曲逆侯爵奔走,陈掌早就忘记这是他嫡兄丢掉的爵位了。
至于路上撞了个人,对陈掌来说都没往心里去,身边侍奉的婢子还很会说话,说这叫出门撞喜,是要发生大好事了。
下车,然后步行,宫城是非常大的,只有诸侯王和刘彻允许的宠臣才能够在宫城里骑马坐车,绝大部分的臣子都是两条腿走,有的臣子年老力衰,从宫门到宫城这一截路已经无法走完,也就到了告老的时候。
骑马出宫城,乘辇见君王,这是多少臣子的奢望。
陈掌还不算很老,哪怕这条路已经许久没走过,也还是走下来了,他怀着紧张的心情等候天子召见,但天子让他在外头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像是忽然想起他这么个人来,让内侍将他带进殿内。
刘彻听见行礼的动静,连头都没抬一下,只道:“数月前你家二女失踪一事,廷尉已经有奏报,看看吧。”
陈掌小心地接过内侍递来的竹简,上面有张汤的奏报,他通过大量筛查异常情况得到线索,并寻到当日在振武侯府附近卖人的老妇,那老妇听闻廷尉的名声就吓得坐地,审讯不久就全部招认,张汤又问询了振武侯府的管事和一干仆役,最后奏报刘彻,他的文辞简练,而且善于总结,叫人一看就懂。
陈掌一眼看去,张汤的奏报大致意思是这样的,陈掌有意将长女嫁给丞相薛泽为继妻,次女赠与修成子仲为妾,陈家二女因此出逃,她们将自己扮成少年,花钱寻了老妇将他们贩卖至振武侯府。
这明显是个正确决定,因为两个孤身女郎是很容易被恶人盯上的,成为大户人家的奴仆能能保全自身,但权贵之家基本上不买卖奴隶,他们用自家奴隶生下来的孩子,这叫“家生子”,所以就盯上了刚显贵没多久的振武侯府。
不料,振武侯出征,这两位女郎阴差阳错跟去了战场。
陈掌的脸色青了又白,跪伏在地不出声了。
刘彻手里的笔都没放下,只淡淡地道:“张汤的奏报写得很清楚,陈掌,等振武侯返回长安,你去领她们归家。”
这是一点亲戚间的颜面都不给了,陈家二女这样的情况,哪怕做妻不配,姐妹二人顺势做个妾室也是应该的,可天子连这个都不许,显然是非常维护振武侯的名声了。
陈掌对天子哪里敢讨价还价,唯唯应是。
刘彻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走到陈掌身边,一双鹰目锐利地盯着他,说道:“陈家不可能再起复了,收起多余的心思,好好侍奉谷阳君吧。”
陈掌的脸色一下子煞白,他完全没想到天子会这样直白地和他挑明,而且还叫他……好好侍奉妻子。
这一次陈掌饶是面对天威,都咬牙许久,才应了一声:“唯。”
刘彻是很会变脸的君王,他对待陈掌这样的无用之人,基本就是这张冷漠得要结冰的脸,说出话的也像刀子一样锐利。
打发走陈掌,刘彻坐着批阅了会儿奏章,有内侍来报,说王美人来给他送甜羹。
刘彻面上,顿时露出温柔笑意。
王美人也是出自平阳府,木兰和霍去病离开长安不久后得幸,这位美人得幸到什么程度?自她得幸君王后,后宫久无宠,韩说半月不曾得召进宫,唯独有一项很奇怪,天子不让王美人见任何外人,这会儿妃嫔跟在帝王身边狩猎,游苑,见到一些臣子,都是很正常的事,可王美人得幸之后,从没被天子带出宫城过。
得到天子应许之后,王美人端着甜羹进门,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温和的面容,竟然并非什么绝色美人,甚至还有些男相。
刘彻喝了一口甜羹,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姐啊,你怎么就不信朕对卫青是真的没想法了?朕喜欢的是他翱翔天际的威风,而非柔媚侍君的顺从,送这样一个赝品过来,是奖励朕还是试探朕?
嗯,甜羹真好喝。
天子喝完甜羹,即命征召六郡青壮与边郡募兵,卫青为车骑将军,领兵三万,并节制全军,前将军赵信领兵两万开路,游击将军李广领一万五千人,骑将军公孙贺领兵一万五千人,此后又有轻车将军李蔡、强弩将军李沮,护军都尉公孙敖各领骑兵数千,共计增兵九万,出高阙塞。
这是大汉对匈奴战事史无前例的一次,刘彻借着前线大胜之功,与诸将立誓,击破右贤王部,彻底扫清一面王庭,让河西真正成为汉家生息之地。
出征当日,卫青全甲在身,疲态尽去,刘彻为他正了正盔缨,那是兜鍪顶上的几根染成红色的雉鸡翎,盔缨很高,如果在行军时竖着盔缨,远远的都能看清楚,刘彻轻声叮嘱道:“朕盼仲卿大胜归来。”
卫青想要下拜行礼,被刘彻扶住,刘彻道:“此战若能得胜,仲卿当为大将军。”
天子说得坚决,并不容卫青推拒,他说完就拍了拍卫青的盔甲,去和李广说话了,卫青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遥远的天际。
大将军是大汉武将最高的荣誉,他岂有不想得之理?
送别诸将后,刘彻又命李息和卫青旧部张次公领兵三万出右北平,这支军队没什么作战目标,就是袭扰匈奴边境,为大军做个障眼法,使得匈奴单于本部不能在第一时间内分析出大汉这次出兵的目标罢了。
李息出征前连遗书都写好了,明白自己这次属于废物利用,要是利用得还不错,这条命才能保住,倘若卫青带着大军吃了败仗,那卫青不一定有事,他指定是没了。
秋季的凉风伴随大军一路前行,木兰和霍去病也很快收到了封赏的消息,还有命他们动身和卫青合兵一处的诏令,这次霍去病得的赏较多,不是因为木兰叙功时提自己不多,而是万户侯之上很难益封,霍去病得了万户侯之后,封赏也会较难。
四万兵员在高阙塞等待了一段时间,秋风瑟瑟之时,等来了九万大军,十三万军队在高阙塞会合一处,属实是许多将军一生都没见过的风景。
李广带着儿子李敢找了个高处眺望,感叹地道:“我这几十年的战事打下来,都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
李敢干巴巴地道:“您那是守城,现在可是我们大汉主动进攻匈奴……阿父,您跟我说实话,您真的会打进攻战吗?”
李广一巴掌拍在李敢脑瓜顶,怒斥道:“进攻就不需要防守战了吗?万一匈奴人来打军营……”
他说着,看了一眼底下风云汇聚十三万汉军的壮观景象,哑巴了一下子,然后又打了李敢脑瓜一巴掌,恼羞成怒地骂道:“你一个将领,怎么带头不戴兜鍪?军容不整,该打!”
李敢毫不畏惧,他的脑壳已经被打出茧子来了,老父打得手疼,对他来说也是轻飘飘的。
卫青下了马,见到飞奔而来的一人一骑,笑着站在原处,那骑手很快勒马,正是满脸喜悦的霍去病,他翻身下马,拜了下去,“舅舅!”
卫青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拍了拍灰,“你阿娘担心你吃不好,让我带了些果脯蜜糖,还有些腌肉,你拿去和木兰分一分。”
霍去病看了一眼,卫青的一匹替马上,背着大大小小好几个口袋,甚至还系着几个蹴鞠球。
少年噗嗤一乐,这怎么可能是他阿娘准备的。
第57章
卫青带来的果脯大多是桃脯, 今年刚打的新桃,用了盐和香料腌制,吃起来咸中带甜, 滋味极佳, 这在边郡是做不出来的,是长安豪奢之家才有的富贵手艺。
说着话木兰也到了,她一下马就看到霍去病背着风在吃什么东西, 见她看来, 霍去病鼓着半边脸颊,给她塞了一片桃脯。
于是木兰的半边脸颊也鼓起来了。
这几个月在边郡的日子实在苦巴巴的, 霍去病从前不吃饴糖,那是平头百姓的美味, 他一般用饴糖来奖励马匹,木兰先前在长安几次看他从羊皮袋子里掏出东西来喂马,她以为是豆料之类, 但那是霍去病在喂马吃糖。
在边郡待久了,霍去病都吃了好几次饴糖了,忽然尝到了长安的风味,一吃就停不下来,木兰也眼巴巴地看着, 霍去病时不时分她几片, 卫青也替他们打掩护,诸将陆陆续续赶来时, 就见卫将军挡在两个小将军面前, 神情严肃地道:“对于此战, 尚有些细节要商议,诸位请随我入帐。”
士卒们并未搭建营帐, 只是先把能容纳许多将军议事的军机大帐立了起来,众人纷纷应和。
大帐内设了坐席,诸将按次序入座,领兵在外,其实没什么可说,诸位将军都默认按领兵人数来排序,霍去病和木兰名义上是两人各带两万兵马,和赵信相当,但赵信的爵位低于二人,因此霍去病坐左侧上座,木兰坐右侧上座,而赵信坐在霍去病的下首,此后则是领兵一万五千的将领,李广资历最老,所以就坐在木兰的边上。
听着复杂,但众人都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晰,所以这次排序几乎没人乱坐,仿佛是一进门就知道该坐哪个席位,卫青在主位跪坐下来,向诸将布置任务。
从总体兵力上来说,大汉和右贤王部的兵力相当,或许还要少上万余人,但这不是差距,而是优势。汉军准备充足,光是补给线就设了三条,而军中骑兵人人披甲,虽然大部分是粗糙木甲,但匈奴人只有精锐披甲,大部分的兵力装备都极差,许多人还使用着当年从秦军缴获的兵刃,而汉制的兵刃较秦朝已经更新换代了几轮。
这也是木兰和霍去病连连大胜的原因之一,木兰早发现了这种差距,所以她总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打的全是人数占优的战事,汉军的装备如此精良,自然能得胜。
目前来说,和木兰霍去病深入敌境只能抛弃辎重快速奔袭不同,大军开进匈奴境内,要考虑的最大难题其实是寻找到右贤王本部,是的,攻守易形了。
霍去病立刻提出几个可能的地点,他到底是从敌境几进几出的人,说话很具有参考意见,他其实希望大军直接开进匈奴境内,一路平推过去。
卫青摇摇头,说道:“大军直接开进并不可取,匈奴往往会在秋季进犯大汉,是因为他们在夏季得到了充分补给,兵强马壮,大汉常在春季攻打匈奴,也是因为过了一冬的严寒,春季是匈奴人最脆弱的时候。今日反其道而行之,就是为了打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此战出其不意,若能直接擒王,最为合适。”
这其实是刘彻和卫青一同商议出来的,两方的出兵规律不是没人看得懂,主要是因为这种天时很难得,匈奴人不在秋季进犯,那他抢什么?大汉不在春季出征,那有什么季节是适合打仗的?
这次反季节来攻,最大的原因是木兰和霍去病两个人在前线取得了很大的战果,乘士气而战往往能够取得大胜,至于打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那是刘彻的描补,其实他就是急功近利,已经看到了令人愉快的战果,他迫切地想要一场全面大胜,实在等不到第二年的春季。
卫青在战略意图上和刘彻实在是对知己,掩盖了天子的急切,卫青又道:“如今深秋已至,匈奴人应当会整备兵马进犯汉境,朔方、五原、定襄、雁门,都可能是他们的目标,大军暂不轻动,我有意让一支军队分兵四路,探查匈奴主力所在,诸位将军可有人请缨?”
任务是肯定有人要去做,主动请缨最多落个好名声,而装死不理则有很大可能落在别人身上,毕竟这任务着实不好做,将自己的军队分散开去,探查匈奴主力的过程中出了错,那不就是送到敌人嘴巴里?
一时无人开口,卫青正要挑个人来布置任务,木兰开口道:“卫将军,让我去吧,我的兵马对这一带已经很熟悉。”
霍去病皱眉,刚要开口,木兰对他摆摆手,又抬头道:“诸位将军初来乍到,手底下的军队大多刚刚召集,遇到匈奴人只会生乱,我去最合适。”
卫青其实没准备把这任务布置给木兰,但听了木兰的话,觉得确实是这样,便点了点头,“大军居中,你遇敌后只管撤退求援,不必缠斗。”
这是连战都不必去战了,木兰认真点头,按照霍去病那种抛弃辎重急行军的作战方式,难道她还跑不过匈奴人?
作战方案定下,这会儿天色不早,木兰也不必急着动身,明日一早再行军也不耽搁,出了大帐,卫青原本想留霍去病说几句话,却见他这外甥急急地往外冲,一只手还揪住木兰的衣袖,卫青只得摇摇头不管了,他还有些欣慰。
军中好友,往往也是一世的知交。
离开大帐没多远,霍去病把木兰揪住了,他眉头拧起,但开口并没有指责木兰揽麻烦上身,而是说道:“你带着三万人去吧,反正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多带点人也安全些。”
当初出征,名义上是两人各带两万兵马,但霍去病只要精锐,和木兰商议过后带走了募兵,剩下的三万人由木兰统率,已经这么打了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