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冥思苦想,对准备教训霍去病的卫青劝抚道:“卫将军莫恼,我看冠军侯带人蹴鞠,这是为了提升士卒的士气,也是锻炼了他们的体力,冠军侯此举是有深意的,他并不是为了玩乐,而是在以玩乐的方式来训练士卒啊!”
霍去病瞪圆了眼睛,这是他不知不觉和木兰学来的,只是他的眼睛没有木兰那么圆,瞪起来反而有些凶,可他的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凶,还有些呆气。
霍去病看着替他说话的李广,看着被说服的舅舅收起棍棒转身离去,他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摸了摸后脑勺。
哦,原来我是有深意的,原来我是这么想的啊。
第63章
在全军被带起蹴鞠热潮之前, 卫青让人给霍去病收拾了一下行装,让他和木兰趁着雪还没下起来回长安复命,不过复命也只是个说头, 主要是两人从夏季出发到如今, 已经大半年在外头吃苦了,现下也只剩下些苦活累活,实在不必再拘着人。
霍去病不大舍得, 他虽然吃得不顺心, 住得不如意,但在军中的时日过得实在开心, 这是比长安更大的天地,军中有许多热络的人, 而长安,长安除了奢华的享受,没什么值得留恋。
木兰早就听话地收拾好了东西, 她来时是一匹战马几样包裹,走时仍然是一匹战马几样包裹,对了还有陈大陈二,这两个小子已经不是来时的模样了,白皙清俊的脸蛋晒得黑黑的, 甚至有些地方脱了皮, 只有好看的五官还在撑着俊少年的皮相。两人的眼神坚毅许多,不像是在长安那会儿的娇滴滴, 木兰很是欣慰, 觉得自己亲手打理出两个好小伙儿了。
这一遭回返长安前, 军中将领凑了几桌送别宴,除了草原上常见的牛羊肉这些, 李广打了十几只飞鸟,李敢也添了些草兔狍鹿,叫那长安来的庖厨精细地炮制了,诸将饮着御酒,吃着野味,篝火烧了一整夜,次日天明,送两位小将军踏上回程的路。
木兰不是第一遭了,她初次辞别战场返回家乡,是拉着六头牛,第二次返回家乡,是带着萧载和一车赏赐,之后要返回的地方就换成了长安城。
上次和霍去病一道立功回返,因为急着萧载的事情没有在路上多停留,这次木兰起初也是想赶着下雪之前回长安的,毕竟她也没带冬衣,但霍去病一路游山玩水高兴得很,大半年的战友知交了,木兰也不能把他扔下自己走,只好时不时催促几句,叫他收起玩心。
可再怎么催促,这一路还是走走停停,毕竟每到一地,都有乡县属官携乡绅贤老来迎,各处招待,每隔几日就受一顿宴席,这还不是百姓自发行为,而是刘彻听闻爱将回返,勒令沿途各级郡县量力接待,也就是说这席不吃不行,不到半个月,木兰原本瘦削的脸就给吃圆润了,霍去病嘴挑,只有脸颊上多了些血色。
这一路走到临近长安,霍去病突发奇想,对木兰道:“你回长安去罢,我想顺路去河东,了结一件事情。”
木兰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长安,又看了看河东的方向,迟疑道:“这……顺路吗?”
霍去病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兄弟相问,我也不瞒,我生父就住在河东平阳县里,他是县里小吏,因平阳府是驸马属地,他被派来平阳公主府上做事,因而与我阿娘相识,阿娘刚怀上我没多久,他就因为惧怕公主怪罪,跑回平阳县里去了。”
木兰欲言又止,她好像没有问。
霍去病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阿娘从不教我恨他,他是我生父,给我一条命,还有一个姓氏,他对不起我阿娘,却不曾对不起我,但我也不愿意尊他为父,因此想与他做个了结。”
他带了那些金饼,难道真是想在战场上花销所用吗?这是他一早就想好的,倘若得胜,得个万户侯的功勋,他便要风风光光地去平阳县。
木兰从前是听说过霍去病身世的,不过别人说来难免带些酸妒羡慕之意,只有霍去病自己说来时不带太多情绪,平平淡淡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他甚至没什么怅惘,只有要去解决一件棘手事情的紧张。
木兰并不急着回长安,想了想,说道:“我陪你去一趟吧,我到底比你大些,有事可以一起商量。”
霍去病对这句“比你大些”在意已久,他一向没什么朋友,难得看得上眼一个人,却偏偏大他一岁,叫兄长不甘心,叫阿弟不规矩,因此他不叫木兰的时候,就含糊地称一声兄弟,发音的重点悄悄放在后面的“弟”字上。
可惜木兰从没注意到这点别扭的心思。
两人商议已定,便绕开长安向着河东郡平阳县而去,路上果然开始下雪,霍去病拿出自己的冬衣分给木兰穿,两人这会儿身量相差不太大,木兰虽然吃得圆润了些,但冬衣本就是往大了做才好套衣裳,反而穿得很合身。
陈大陈二就苦一些,两人外头披一件霍去病的裘衣,里面自己的衣裳一件套一件,木兰看她们瑟瑟发抖的样子,在一处郡城给她们置办了两身冬衣。
到达平阳县时,年关已过,家家户户都走动起来了,多一行外人并不显眼,霍去病不知道生父住在什么地方,也不好到处拉人去问,就和木兰一道去了平阳县舍,直接让当地县官去把霍仲孺叫过来。
平阳县并不在朔方回长安的沿途范围,县官起初也不知道二人身份,霍去病只报了自己的姓名,作为活捉右贤王的将领,霍去病在汉境内已是无人不识,县官听闻他要找霍仲孺,还当是寻亲,毕竟平阳县里还真没几个人知道霍仲孺十几年前去长安干的破事。
霍仲孺本就是县里小吏,如今也还当着差,县中长官命人叫他,也是让人直接把他从办公之所拉出来,这一路上霍仲孺起初是惊惧不安,走着走着就平静下来了,等进了县舍,见到那眉目与自己相似的少年,霍仲孺干脆一言不发起来。
倘若是寻常的私生子找上门,霍仲孺一个做父亲的也不至于惊惧,最多花些钱打发的事情,可霍去病不一样,这个他早年间抛弃掉的孩子,在长安长大,受天子看重,得了天大的功勋,做了万户侯,这私生子已是他无法企及的贵人,做父亲的权威早已压不住满身功勋的少年,可霍仲孺难道还能向自己的私生子下跪不成?
因此他一言不发,等着霍去病发落,是指责他为父不慈,还是要为母亲出气?
县舍里气氛有些压抑,木兰拉了霍去病一把,提醒他不要做出太过分的事,这是会被人在朝堂上攻讦的。
霍去病深吸一口气,走到霍仲孺面前,忽然下拜道:“素日不知大人,故而从未上门,今日我父子重逢,还请大人带我家去,我自有话讲。”
他这一拜,让霍仲孺原本冷静下来的情绪再度变得慌张起来,他连忙伸手去扶,急忙道:“将军出生乃是天赐,岂我能为?上天假托于我罢了!”
他伸手来扶,霍去病却没让他碰到,笑了一声站起身,对木兰摇摇手,示意她跟上。
霍仲孺大冬天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带着霍去病和他的友人走在回家的小道上,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偶尔回过头去望,霍去病在县舍人前的孝顺笑脸已经不见,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更添几分冷漠。
霍仲孺想到家中的妻儿老小,就恨不得这路永远都走不完。
可平阳县就这么大,他一个县吏还能住多远?走着走着,就到了自家院子前,院子里一个中年妇人正在扫地,昨日才下了一场雪,地上积雪深厚,那妇人身形臃肿,扫地的时候却很利落,这样一个被霍去病一眼看去,当成洒扫婆子一样的妇人,是霍仲孺回到平阳县后娶的妻子。
见到丈夫提早回来,那妇人愣了愣,霍仲孺连忙高声道:“霍将军来家中做客,快去收拾些饭食来,叫大郎……叫阿光别念书了,快回家来见过兄长。”
霍去病忽然愣了一下。
他来时只想着霍仲孺的事,却忘记了这人回乡另娶也有十几年了,那么说他应该是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的。
霍仲孺的妻子低着头出去了,没多久领回来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郎,木兰看那少年眉目间和霍去病很像,看上去有些腼腆,只是被她看了两眼,就低着头不说话了。
霍仲孺有心扛下一切,霍去病说什么他都要接,只不想让霍去病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妻子儿女身上,但霍去病就仿佛是对那小少年霍光很好奇,问他年岁,问他爱玩什么,最后还问了他的学业,得知念书不多,露出有些可惜的神色。
霍光看着腼腆,对答起霍去病的话时,却显出几分机灵,他应该是很聪明的孩子,可霍仲孺自己就是一个小吏,哪有条件教出一个读书识理的孩子,十来岁了都只是跟着私塾先生念几个字,没学过一本完整的书。
和霍光说了好半天的话,霍去病才道:“我有意为大人置办些房产田地,往后大人安居在平阳县里,享一世快乐,如何?”
对于少年人来说,这话说得已经足够漂亮,但少了遮掩,霍仲孺立刻就听明白了,这是想要买断亲缘,往后再不来往了,他颤抖了一下嘴唇,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他这辈子做得最出格的事情就是痴迷卫少儿的活泼美艳,与她相好了一阵,等知道她是公主豢养的美姬,他就吓破了胆,别说见霍去病显贵了就贴上去,他恨不得霍去病这辈子都想不起他这个父亲。
第64章
接下来的几天, 霍去病找县中属官置办了千顷良田,又重金买了一处富户宅邸,余下几块金饼让霍仲孺收起, 一切办得有条不紊, 等一家人搬进大宅,交付田契,霍去病也就收拾东西准备回长安了。
这些天他和霍仲孺处得不冷不热, 霍仲孺拉不下脸来讨好他, 霍去病也不愿意和霍仲孺走得太近,但今年刚满十岁的霍光就没有这个顾忌, 他起初腼腆,之后胆子就大了起来, 做了十年的“霍大郎”,忽然得知自己有个名满天下的英雄兄长,小儿郎的一颗心都要扑在阿兄身上了。
每日见到霍去病, 霍光都阿兄阿兄叫个不停,时常让霍去病想起花家那个小胖墩,他还记得木兰每次打开家门时,第一个扑上来的就是那胖墩。
临别在即,霍光也感受到了这种不寻常, 他试图藏起阿兄的包裹, 没成功,晚上抱着枕头试图和阿兄同睡一张床, 被推出了门, 次日霍去病辞别霍仲孺, 门口处是在县舍住了几日的木兰和陈家兄弟,他回头看了一眼, 就准备离开了,忽然听见一声孩童哭嚎声,霍光从富贵新家里跑出来,抱住马腿,哇哇地哭。
小少年一边哭,一边抽噎地问,“阿兄,你还来看阿光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但眼里没有希冀,霍光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明明没人告诉过他这个兄长是如何冒出来的,但他就是猜出了些事实,试图做最后的挽留。
霍去病低下身,轻轻拍拍霍光的头顶,看了一眼追上来面露紧张的霍仲孺夫妇,霍去病什么都没说,任由他们拉开小霍光,他骑马调转方向,从门前小道上了县里大路,就在走出几十步远的时候,听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哭声,霍去病猛然勒马,手下的力道把马都勒出了个人立而起。
木兰看向霍去病,就听他咬牙说道:“血缘兄弟,难道今日一别,永世不见?我要带他回长安,让他读书做官,不可埋没在这里。”
平阳县这样的地方,上下不靠,不够富庶,也不算贫困,一个小吏的儿子,就算有了田产房屋和些许家底,又能有什么出息?
木兰没有劝,她知道霍去病过得孤单,这几日和亲生的兄弟相处,难免生出怜惜之情,她拍拍霍去病的肩膀,说道:“那要好生和霍家夫妻说明白,你不是强夺走他们的儿子,而是要带他去长安教养,以后也不能因为心中芥蒂,不让他亲近双亲。”
霍去病点点头,木兰就看着他骑马回返,在门口和霍家人说了好半天的话,霍仲孺似乎十分抗拒,但那臃肿妇人却推了自家丈夫一把,进了宅邸里,没多久收拾出几个包裹,把还在哭泣的霍光抱举起来,递给了霍去病。
简直像是什么交易现场。
又过了一会儿,霍去病马前坐着个小少年,他志得意满地回来了,就几十步路,他撸了霍光的两个小揪揪三四下,等靠近了木兰,两匹马在一起蹭脖子,他还高兴地向木兰推荐道:“兄弟,你来摸摸看,阿光的头发好细软!”
小少年霍光抽噎了两下,然后惊恐地发现那位看着很正经的小将军,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也伸出手,捏了一下他的小揪揪!
汉家孩童基本上都是梳两个小揪揪,形如两支小角,男未戴冠,女未及笄之前大多都是这么梳发,诗经里也叫总角。霍光是个聪明孩子,也有些早熟,他早就盼着长大一些梳个正经的头了,结果阿兄和阿兄的友人竟然对他那两只幼稚的小揪揪爱不释手!
羞耻心甚至盖过了些许离家的怅惘,虽然离开了父母,但多了个兄长!兄长还是打匈奴的大英雄!大英雄兄长要带他去长安!
霍光真的哭不出来,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靠着霍去病的胸膛,能忍住不笑出声已经是对父母最大的尊重。
从朔方回长安路迢迢,从河东去长安就近得很了,一行人正常赶路,到长安时沿途雪还没化完,霍去病带着霍光一时不好上卫府的门,就把霍光先留在花家,他回了一趟卫府把事情和卫老太太说了。
卫老太太才不介意多养个孩子的花销,问了前线的情况,知道卫青没受伤,看霍去病也活蹦乱跳的,松了口气,打发他去洗漱休息,明天去把霍光接来叫她老太太过个眼。
木兰回到家,阿彩带着许多仆人来迎接,木兰连忙把霍光推给阿彩,让阿彩带着小少年找个客房住下,还没等阿彩领了人去,两条腿忽然一沉,木兰笑逐颜开,一只手一个抱起宝儿和翠兰,问:“在家乖不乖?读书怎么样?”
跟着过来的王小娘有些拘谨地道:“女公子学得快,小郎聪明,字写得好。”
木兰没听懂,但听明白小妹学得应该不错,右手把翠兰举得高了些,和她贴了贴脸颊,宝儿有些不乐意,但也知道自己读书没那么好,鼓着嘴被抱着,忽然看到了霍光,他啊呀一声,挣扎着想去和新的玩伴碰面。
翠兰却仿佛不感兴趣,把头扎进木兰怀里,她今年九岁多些,已经是大姑娘了,忽然见到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尤其还长得很俊俏,立刻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木兰没注意这个,小妹是她带大的,在她眼里还小呢,见宝儿对霍光有兴趣,放下宝儿,给霍光介绍道:“阿光,这是我阿弟宝儿,比你小两岁,你可以和他玩,这是翠兰……”
翠兰把头一扭,很紧张地不敢去看霍光,霍光对这同龄女孩子倒是不大感兴趣,微微点了点头。
介绍完自家弟妹,木兰才道:“这是阿光,霍郎君的弟弟,以后也会经常过来玩。”
宝儿凑过去,拉着霍光的手,笑眯眯地道:“我养了一条小狗,阿光,我们去看狗狗吧?”
霍光在平阳县的时候就很想养狗,但家里不让,听说有狗狗,心就活泛起来了,但还是端着架子,不肯让人看不起,正要推脱两句,宝儿就拉着他走了。
等一大一小走远了,翠兰才小声地道:“阿兄,他叫阿光,是哪个光字呀?”
木兰顺口道:“光头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