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倒也不必如此。
他不善言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揭开一片碎瓦,把手里的包裹扔下去。
沈稚秋正好接住,动动鼻子,问他:“这是什么?”
少年小声说:“长安西大街的雪团糕。”
她愣了愣,想起自己昨日说的话,忽然感动得一塌糊涂。
“呜呜,姐姐没白疼你啊,我们家小煞星…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沈稚秋猛然意识到认识这么久,她竟然还不知道少年的名字。
“就叫我小煞星吧。”
反正这个称呼除了她也没人叫。
虽然沈稚秋味觉尽失,但还是馋得慌,打开包着糕点的油纸便开始大快朵颐。
她一边吃,一边听黑衣少年说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迟疑,但最后还是把心底的困惑问了出来。
“你与赵霁这般亲密,到底想做什么?”
看她投入的样子,根本不像作戏。
糯米的清香在唇齿间弥漫,她把最后一口团子吞咽下去,擦了擦手指,理所当然道――“我要给他生个孩子。”
咚!
有什么重物落在了地上。
沈稚秋补充一句:“假生假生,别那么大惊小怪。”
过了许久,少年调整好情绪,声音重新响起:“既然要生,不如先和桑落生吧。”
“???”她简直惊了。
他说得非常坦然,没有丝毫忐忑之处:“我自小孤苦无亲,十分渴望亲情。你和桑侍卫生的孩子与我定也相似,权当做个好事,送我一个没有血缘的弟弟。”
沈稚秋表情怪异,竟然觉得……
有点道理???
她一定是疯了。
第32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从揽星阁出来, 赵霁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孟尝雪、贺三已经等在里面许久,一看到他进来,当即迎上去准备请安。
他抬手制止, 径直走向案边的位置。
“贺三,过来。”
孟尝雪愣了愣, 追问道:“王爷, 那属下呢?”
赵霁止步, 冷淡道:“本王暂时不想看到你, 滚回渝州去。”
他好不容易才能回到王爷身边, 哪里甘心就这么离开。男人把心一横,倔强地说:“我不走。”
主子现在已经被美色迷了眼,分辨不出沈瑟瑟的蛇蝎心肠。可他作为旁观者却是看得格外分明。
那女人根本不爱王爷, 她眼底什么情绪都有,独独没有缱绻爱意。如今施计接近, 无非是在与他假意奉承, 其中必有图谋。
孟尝雪努力说服淮阴王:“您仔细想想,沈氏女对药王谷感情极深, 怎么可能不记恨我们?只要被她逮住机会,您一定会被她拉进深渊,万劫不复……”
赵霁听罢,转过身来, 瞬间拉下他的衣襟,露出男人半边胸膛。
上面自肩膀开始划出一道伤口, 绵延至肋骨处,疤痕狰狞似虫, 足可窥见当时的凶险。
“凉州战役中你为本王挡过一剑,险些丧命, 这份恩德我感念至今。”
说话的同时,他拔出壁上宝剑,手腕翻转,毫不犹豫地挥向自己。
贺三大惊失色,脱口而出:“主子不要!”
可他的劝阻根本不及赵霁使剑的速度,等他出声之时,剑身已经没入皮肉,带来鲜血喷洒。
赵霁面容雪白,声音却异常平静:“现在我把受你的恩惠尽数奉还,自此以后,你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你欠药王谷数十条人命,这辈子都偿还不清。往后无论瑟瑟怎么对付你,本王绝不再插手。”
孟尝雪双眼通红,质问道:“我与王爷八年过命交情,比不过跟她一年的相处?您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弄得众叛亲离么?”
伤口处不断往外渗血,他用丝帕捂住流血的地方,没什么表情:“你大可扪心自问,一颗回魂丹究竟值不值得大开杀戒…或者说,你只是想用这种方式逼迫我和沈瑟瑟划清界限。”
男子已经失去理智,恼恨道:“没错,属下的确存了私心。可我也是为您着想啊!王爷身份尊贵,即便要娶,也该娶一位名门淑女,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仇人之女身上。”
赵霁怒极反笑:“你凭什么安排本王的人生?”
“我都是为了主子好!”
见他还未醒悟,他叹了口气,心中最后一点感激也随之消散:“滚吧,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
孟尝雪咬牙:“从此生死不问,割袍断义?”
“从此生死不问,割袍断义。”
他便跌跌撞撞离开,好像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赵霁收回视线,身形踉跄不稳,扶着书架坐下。
贺三一脸焦虑,急忙找来金创药为他包扎。
药粉洒在伤口上带来强烈的痛感,他指尖颤了颤,没显露半分情绪。忽然道:“那日来救我的是东厂的人。”
上药的动作微微一顿,贺三惊讶道:“东厂?”
“嗯。”
他好像碰到了伤口最痛的地方,赵霁瞳孔里的光晃了下,血色尽失。
“您觉得是东厂在背后帮我们?”
淮阴王身份特殊,在朝堂上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几乎每股势力都对他杀之而后快。近一年来,他遇到的刺杀大大小小不下数百场,但屡次被神秘人搭救。
这次赵霁独自前往雪山,一来是为了留人保护沈瑟瑟,二来便是存着试探的心思。
东厂与皇宫牵扯,岂不是说……
赵霁颔首,意味深长道:“看来本王的侄儿,并非世人想象中那么简单。”
贺三还沉浸在刚刚的惊天消息中,又听他换了话题。
“你去查一下,两年前颜楚音有没有与什么江湖人士来往。”
他张大嘴巴,颇为震惊:“您怀疑颜姑娘?”
赵霁点头。
“本王这个师妹有点意思,也是时候查查她的底了。”
到这个时候,瑟瑟没有任何必要撒谎。她若针对谁,必是有理有据,而非信口开河。
再联想到以前出现过的种种怪事,赵霁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生出种不祥的预感。
*
宵禁后,千里之外的皇宫。
此时除去在宫中巡视的禁军,其他各宫都已歇下。
赵问今日被大臣压着改了一天折子,困乏得很,早早便在偏殿落榻。
几个眉清目秀的太监在门外提着灯笼守夜,其中一位则被派往内殿,以便随时供皇上差遣。
那人刚进去,随手将门掩上,从颌骨处撕下一层薄薄的面具。
他模样端正,甚至说得上俊美,可惜目光阴冷如蛇,一看便知城府极深,不好招惹。
这张脸,赫然属于东厂督公顾疏仙。
赵问启唇,无声而语。
对面的男子将灯提起,照亮狭小的空间。
顾疏仙一字一字地读,将皇帝说的每句话映在心里。
他问的是――
“九叔可还安好?”
男子微微颔首:“无恙。”
赵问便轻轻松口气,过了会儿,又说:“他此行未带侍从,应该已经起疑,朕随时都可能暴露…太后那边处理好了吗?”
“刺客全部伏诛,不会泄露消息。”
此时天边颜色沉沉,已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再过不久东边便会投来今日第一缕阳光。
皇帝闭目靠在柱上,轻轻‘嗯’了声。
顾疏仙知他没有继续的心思,便悄悄走去墙角,揭开一道盖子,从里面钻出个和他个子相差无几的公公。两人相视点头,擦肩而过。
那位公公走到他之前掌灯的位置,提起灯笼,而他则钻进地道,趁着夜色离开寝殿。
*
桑落想明白了。
从前他总觉得自己出身不好,没有资格和心上人比肩。可现在看着赵霁这种坏事做尽的负心汉都敢厚起脸皮献媚,他便觉着自己从前那些想法简直可以用愚蠢来形容。
他再怎么差,也不会比赵霁更加逊色罢?
在各方面的刺激下,他大彻大悟,终于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勾、引、沈、稚、秋!
可到底要怎么引诱啊?
琢磨半天未果,桑公子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身旁。
“叶统领,你觉得我该穿什么好?”
主子要争宠,叶星闻双手双脚赞成,不过……
“沈姑娘不是失明了吗?”
桑落:“万一她还能看到点呢?不是很多盲人都有这种情况。”
他认认真真强调:“我希望在秋秋眼里,我连衣摆都是好看的。”
叶星闻听完不禁肃然起敬,对爱情的力量又有了新的认知。
厉害,实在厉害!
试问谁能想到这么恶心腻歪的话居然出自一位热衷于杀人事业的暴君?
为了自己的坦荡前途,叶星闻的工作积极性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不过一下午的功夫,他已经搜罗到十几副卷轴,一一打开,指上面的人说:
“挽琴公子,自创醉卧残梅妆,眉间点一朱砂痣,白衣翩翩,惹无数江湖侠女癫狂。”
“苏州第一清倌苏媚卿,一身红衣如火,入幕之宾无数,妩媚天成,动人心魄。”
“藏剑阁袁雪初,黑衣酷哥,高岭之花,谁见了都想摘下来闻闻。”
……
他说得激情澎湃、口干舌燥,但桑落定定盯着图画,迟迟没有反应。
叶星闻有点慌,暗忖:莫不是我揣测错了公子的想法?让一个大男人去穿衣打扮,好像着实有点伤自尊啊…
岂料那公子拢起漆眉,语气嫌弃道:“会不会太保守了?”他记着韩惜铮的衣袍松松垮垮,连锁骨都露出了大截。
保守?!
果然,深陷爱情漩涡中的男人根本没有理智可言,什么尊严不尊严,他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叶星闻毫不怀疑,要是告诉他男子可习媚舞,他估计马上就能开跳。
“不会不会,您走的是温润君子路线,当然要阳春白雪,不能太野了。”
“哦。”桑落的声音流露出一份惋惜,“好吧。”
“……”您到底在惋惜些什么啊!
他咳嗽了声,赶紧把准备好的衣物拿出来,奉承道:“这件衣服由绥岭城最出名的金蚕丝织成,采用了最先进的织染技术,上绣仙鹤墨竹,衬您洒脱英姿,出尘气质。”
男子拿起来好生瞧了瞧,虽然没觉得到底哪里好看,但还是勉强相信了叶星闻的话。
他一边去屏风后面解开衣带,一边轻柔地说:“如果瑟瑟不喜欢,我就把你切成数块,扔去海里喂鱼。”
叶星闻抖了抖,脸蛋垮成苦瓜。
换完衣服,桑落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总觉得这里不对,那里也不对。本来黄昏时分就该出门,愣是被他耽搁到了夜里。
叶星闻起码花了一柱香的时间来吹捧他,搜肠刮肚,使尽浑身解数,才让主子勉强放心,不过这会儿已经很晚,他迟疑地说:“要不您明日再去?娘娘可能已经睡下了。”
桑落想了想,摇头。
“我去看看就好,不打扰她。”
他实在是太想她了,连一眼都不想错过。
从住处出来的男子本想干回老本行――做梁上君子。
但他忽然想起沈稚秋对他说过的话,脸微微一红,放弃飞上屋顶的想法,临时转了个弯走进正门。
跟守夜的护卫换完班,桑落站在寝殿门口,偷偷望着里面。
今夜微凉,沈稚秋在床上躺了很久,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她最近和赵霁这个孽障相处太久,连带着胃口也受到影响,晚上不过随便吃了几口便觉反胃,很快撂了筷子。
眼下腹中空空如也,饿得难受。
女子掀开眼皮,轻轻吐出口浊气。
既然睡不着,就不要勉强自己了。
她下到地面,踩着一地软绒来到窗边。跌跌撞撞扶住窗沿,伸手将它推开。
凉风灌进来,夹杂泥土的芬芳。
沈稚秋跪在凳子上,将身体探出半截,托腮望向夜空。
她喃喃道:“也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星星。”
“我都好久没看清过月亮了…呜。”
“娘娘想看吗?”
一道男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当然想啊,不仅想看月亮,看星星,还想看看春日里最后的繁花。”她正想得出神,也没思考太多,随口回道。
忽然,沈稚秋惊醒过来,眼睛逐渐睁大:“桑侍卫?”
他应了声。
“你怎么会在这儿?”
一窗之隔,女子托腮望月,而他温柔看她。桑落仰头与她凑近了些,两人中间仅隔一线月光的距离。
“属下今夜当值。”
“哦…”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可能不知道,我眼睛现在出了点问题,没办法看到月亮呢。”
男子笑了笑:“娘娘想看,我就带您去看。”
她眼睛一亮。
“当真?”
“当真。”
沈稚秋立刻拎起裙摆爬上窗,一脸灿烂:“我要跳了啊。”
他便张开双臂。
几乎是同一时间,女子如落叶般翩然跳下,正落在他的怀里。
沈稚秋来不及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感觉自己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随后身子腾空而起,夜风拂面,吹起她耳边青丝。
他们穿梭在夜色之中,皆不言语。
一个没问,一个没答。
去哪里、做什么,已经不再重要。此刻的风声与蝉鸣,便是春夜赠与最好的礼物。
沈稚秋隐约听到一阵掠水之声,旋即,他们落到实地上,微微站定。
桑落将她放下,说:“娘娘,我们到了。”
她足尖点地,疑惑地歪了歪头:“到哪里?”
男人眼底闪过一缕温柔笑意。
“月亮里。”
辽阔湖面,倒映满天繁星,一轮圆月。波光粼粼,风来,吹皱星辰与月色。
他们立于小舟之上,舟在湖心,月在湖心。
一叶扁舟,正巧浸在圆月之中。
他微微笑起来:“如今娘娘已在星河之中,无须再望月而行。”
就是此刻,清风卷落漫天花雨,清浅暗香,洒落眉间。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沈稚秋仰首一望,末了,勾唇莞尔:
“桑落,今夜花好月圆,景美情甜。”
他似有不解。
女子点头:“所以,本宫想趁这风月无边之际,小小地轻薄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