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州富庶,民风素来淳朴,很少听说有人沦为盗匪,治安一直不错。
陆寰点头:“告知官府固然好,可这里离天恒府已经有些远了,倒回去不免周折。还是换路而行罢,左右不过晚一日到达京城,不算什么大事。”
“好,属下去安排。”
对他的办事能力非常放心,女子放了帘子,回到车厢中。
过了一会儿,马车重新启程,改道往东南方向去。
陆寰选择此时出行其实没错,这几天风和日丽,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下雨的征兆,看起来十分适合赶路。
可是她低估了命运的巧合性。
沿途平原居多,路好走得很,进入殷州后一切就大不一样了。
这里虽不是群山环绕,但比起平原地区还是多了几分起伏,小山很多,走几步便出现个不小的长坡。
殷州是庆朝出了名的农耕宝地,物产丰饶,粮食产量极高。但这也意味着另外一件事――民众的生产力高于其他地方。
生产力高,便有更多办法开发周边山林。
果然,城外许多小山上都有遭到砍伐的痕迹,再加上前不久接连两天暴雨,雨水浸在土壤里还没完全蒸发,这些都为此地埋下不小的安全隐患。
到他们路过的时候,一共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很不幸――旁边那座圭峰山土溜了。
另一件似乎比较幸运――碎石波及面不大,只袭击到了一辆马车,其他人安然无恙,顺利逃过灾难。
石头和土壤毫无征兆地脱离原来的位置,顺着山体的坡度滚落下来,气势汹汹,直接把那辆浅色花底的香车宝马砸成了两截。
看着陆寰和沈稚秋掉下去的场景,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刘增骇然,当即从马上跃起,飞扑过去,想抓住两位娘娘的衣服。可他离得太远,根本来不及靠近,两人已被巨大的冲击力弹起,直直坠下。
容妃仓惶跌落悬崖,几乎是同一时间,桑落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拽住她的衣袖,大家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一同滚落下去。
茯苓连滚带爬摸到崖边,想跟着跳崖,被看不过眼的范衡一记手刀砍晕,顺势扛上肩膀。
金吾卫全部围到崖边,探出身子往下面看,见底下云雾缭绕,完全摸不清情况。
他们再抬眼时,陆寰也不见了踪影。
刘铮心头布满阴云,不过他毕竟是金吾卫的主心骨,断然不可显出慌乱。一番考量后,当机立断道:“十人留下,去崖底搜寻,务必要有个结果。剩下所有护卫和我一起送娘娘们回京。”
薛文婉她们听到动静已经跳下马车,这会儿满脸是泪,尖叫着说:“谁说本宫要走,你们都下去找,把寰姐姐和沈稚秋带回来!”
范衡沉沉一叹,心说:这山如此高耸险峻,他们三人没有任何防备地落下,哪里还有命活着回来?
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只是没有人肯去相信。
袁贵人哭得差点背过气。
嘉嫔把小姑娘揽进怀里安慰,捂着她眼睛,不让她去看悬崖。
刘增无奈至极,跪在地上给她磕头:“属下知道各位主子感情深厚,然而危险并未解除,还请娘娘为大局着想,先行回宫吧。”
这话显然是对淑妃说的,德妃、容妃坠崖,如今只有她的位分最高。
冬雪也吓得打颤,手微微发抖,扶着自家娘娘,生怕她支撑不住摔倒。
薛文婉眼睛通红,热泪一滴滴滚落。
许久,她咬紧牙根,率先踩着凳子上马,回头望他,冷冷地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给本宫好好地找。”
话音刚落,钻进车厢,抛下珠帘缄口不言。
她的决定代表所有嫔妃的决定,大家纷纷抹着眼泪上车,不敢在底下耽误时间。
刘增分出十个金吾卫,让他们留下寻找失踪的人。自己则带队将十来位后妃护送回了京城。
回宫第一件事便是面见圣上,把实情相告。
听他说完,赵问身子僵了下,沉默半晌,道:“加派人手搜寻,务必要把两位娘娘带回来…无论生死。”
他抬头盯着刘将军,一字一顿地说:“一定保密,不要折损她们清誉。”
这位俊朗的铁血男儿红了眼眶,沉声道:“微臣领命。”
*
沈稚秋从头到尾都有意识,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坠落。
从前觉得温润的清风化作利刃,从她脸上划过,将她细嫩的脸颊刮得生疼,但怪异的是她并不觉得丝毫的心慌。
因为她的身体正被身旁那人紧紧搂在怀里,他掐着她的腰,不管下坠的速度多快,从来没有想过松开。
她忽然生出种错觉,觉得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天崩地裂,海水倒灌弥天,他也不会抛下她一个人。
可世上当真有这样的感情吗?他与她交往不深,为什么又愿意舍身相救,生死相随?
沈稚秋不由笑起来,认为自己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考虑风花雪月,是件颇为荒诞的事情。
她忍着被风刮伤喉咙的痛楚,张开嘴巴,轻轻说了句话。
风声太大,这句话被分割成数截,破碎地消散在空气里。桑落没能听清,愣了愣,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沈稚秋疼得厉害,不再挣扎,用力抱紧对方。
男人的眼神顿时柔和。
可能是死亡正在逐步逼近,她脑子里闪过了很多过去的场景。有的一直记在心中,时常忆起,有的却很少挂念,时隔数年再次浮现。
她不禁感叹连连,意识到自己今日注定要命丧于此。
别的都还好,就是可惜连累了桑落。人家多好一公子啊,前途无量,大好年华,偏偏要陪她死在这荒郊野岭。
虽然看不到是谁扑了过来,但不知为何,沈稚秋就是觉得,一定是他。
看着眼前女子脸上突然浮现出的惋惜的神情,桑落没说话,对着石壁屈指一弹,一根金丝飞射而出,准确无误地勾住块山石。
两人顿时停止了下落。
他们挂在壁上摇晃,沈稚秋微怔,还没张口提问,便觉身体一轻,像风筝般飘荡在风中,缓缓往下移动。
桑落借着金丝之力,足尖轻点,在石头上轻盈跳动,很快平稳落地。
沈稚秋呆呆地摸了下脸颊,血液又开始流动,体温逐渐上升。
他们没死?
她眼睛缓缓睁大,惊喜地说:“桑落桑落,我们居然没有摔死!”
天知道她已经做好摔成肉泥的准备了。
男人轻轻勾唇,应了声。
其实他一早便可以动用金丝,把两人平安送到谷底。可是和她近距离相拥的感觉实在太好,他舍不得这么快分开,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她舒了口气,回过神来,急忙说:“寰姐姐好像和我们一起掉下来了,先去找她好不好?”
“好。”
他说过,自己从没有办法拒绝秋秋的请求。只要她要,只要他有,必是任她索取,生不出半句怨言。
两人在山崖底下转了半天,拨开草丛、石块仔细搜索,但始终没有找到任何和陆寰相关的痕迹。
沈稚秋蹙眉,纳闷道:“莫非寰姐姐根本没有掉下来?”
这个问题桑落爱莫能助,无法回答。因为刚刚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她身上,哪有时间分神关注陆寰的情况。
他沉吟一会儿,说了条之前发现的线索:“坠下的时候属下瞥见石壁中间有处隐蔽的洞穴,被藤蔓掩盖,平时很难发现。如果德妃娘娘没有落到谷底,很可能是抓住藤蔓爬到了洞里。”
当然,也有可能是被大风吹去了另外的地方,摔成肉泥,死无全尸。
怕她难过,这话他是绝无可能说出口的。
听完桑落说的话,沈稚秋安心不少,紧绷的表情也舒缓开来。
“真是这样就太好了…我们先上去和刘将军他们会和,再一起去找寰姐姐。”
要离开了吗?
他抿了抿唇,缓缓吐出个‘好’字,情绪却是十分复杂,不舍、期待和眷恋交织在一起,心神一动,还没能好好理解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指尖已经快速往身上一戳,顿觉内力乱窜冲击筋脉,猛的吐出口血。
沈稚秋听到他咳嗽的声音,又闻到血腥味儿,当即脸色大变:“你是不是受伤了。”
桑落嚅嚅道:“方才下来的时候可能撞到了石头上,受了些内伤,不打紧的。”他揩掉唇间血迹,温和地说,“属下还是先送娘娘上去罢。”
到这个时候她也不再想隐瞒会医术的事情,直接拽起男人手腕,开始把脉。等弄清他的脉相,沈稚秋脸色逐渐沉凝,焦急道:“你现在内力紊乱,如果不好好治疗,很容易走火入魔。”
受内伤这事儿可大可小,虽然不像外伤那么明显,但是对人体的伤害更大,严重时甚至会危及生命。
眼下条件有限,她暂时不能判断桑落的伤有没有伤及肺腑,所以也不敢轻易地决定如何救治。
女子思忖片刻,斩钉截铁道:“上崖体力消耗太大,你把伤养好再说。”
桑落垂眸,小声接话:“我不怕疼的。”
沈稚秋被他气笑了:“能耐啊,不怕疼,那你怕什么?”
他便抬起眸子,温柔地将她注视。
“属下不惧严寒酷暑,不惧火海刀山,只怕娘娘欢愉寥落而已。”
若她能够岁岁欢喜,那么即便命运流离坎坷,世间磨难千重,他都将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第44章 尝不尽桃夭柳媚
“属下不惧严寒酷暑, 不惧火海刀山,只怕娘娘欢愉寥落而已。”
男人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向来自诩风流潇洒的容妃娘娘心里咯噔一下, 强行遏制住飘荡的思绪,慌忙将头别过。
干嘛啊…把话说得这么缠.绵温柔, 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两人之间有什么猫腻呢。
贝齿碾过嘴唇, 女子脑中忽然蹦出了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 目光邪恶, 带着隐晦的指责。
它嘴角正拉扯出嘲讽的弧度, 恶劣地质问――
“沈稚秋,你敢说自己和他当真没有暧昧吗?”
像被最轻柔的猫爪逗弄,她一阵阵地心痒, 清了清嗓子,迅速转移话题:“桑落, 内伤可大可小, 半点儿耽误不得,咱们最好先找处落脚的地方, 让你能好好休息下。”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他也不觉得懊恼,一脸温和,不疾不徐道:“这里条件不好, 属下不想委屈娘娘……”
猜到男人下一句话是什么,沈稚秋赶紧喝止:“本宫已经决定了, 必须等你伤好后再启程回宫,不要再劝!”
她语气坚决, 桑落沉默一会儿,只好应允。
容妃现在是看不见路的小熊瞎子, 离了引路人就完全走不动道。
可因着心里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她非要与桑落逞能,嘴里说着什么‘男女有别’,强行甩开他前行。结果此处遍地砾石,没走两步就差点摔了个跟斗。
幸好桑侍卫眼疾手快,在她往前扑倒的瞬间一把将人捞起,否则容妃那张如花似玉的俏脸估计要伤毁大半。
男人俯身凑近,关切问道:“有没有摔着?”
她纤如杨柳的腰肢就这样被他握在手里,炙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传到肌肤上,一切感受都是如此分明。
沈稚秋似乎被桑落身上的温度灼痛,惊颤了下,仓惶敛目,推开他快步走到前面。
“娘娘…”
她捂住耳朵,叫了声:“不许喊我!”
说话的时候不小心又踩中枚石子,身体往左边小幅度摇晃,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稳住动作。
桑落伸手轻轻抵住她的背,无奈地说:“您这样迟早会摔倒,还是让属下扶着您吧。”
容妃刚想拒绝,还没开口,他已经走到自己身侧,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牵起。
那些伤人的话终于组织完毕,堆在嘴边随时都可以说出,但是直到最后沈稚秋都没能道出半句。
她恍惚地想:上苍明鉴,我绝对不是贪恋他的美色啊。
只是这双手实在太过温暖,她有点舍不得松开。
总想着握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女儿情思绵长,不能光明正大地宣之于口。它隐秘地藏在柔软心绪里,藏在眼尾春光中,暗暗蛰伏,又蠢蠢欲动。
两人便这样握住彼此的手,慢慢地往前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桑落一边保护她在森林之中穿行,一边不动声色地抹去他们俩在谷底活动过的痕迹,尽量延缓被其他人找到的时间。
而这些沈稚秋浑然不觉,在她眼里桑侍卫就是谦谦君子的化身,心地纯善,待人真诚,绝对不可能做出损害主子利益的事。
殊不知身边这人其实是个披着白莲花外皮的黑心肠,压根没想过忠心侍主,一门心思要做她夫婿,把她拆吞入腹。
只要能和她多些机会相处,他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金吾卫负责皇室安全,职责重大,平时训练也相当严格,像这种野外求生训练时常都有。因此有桑落在旁边帮忙,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座隐藏在密林中的小屋。
推开门进去,见墙角摆着张木床,正中间有个方方正正的小桌子,除此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
桑落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低头看眼地面,对沈稚秋说:“这里以前大概是猎户居住的地方,眼下积灰很厚,应该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行。”她爽快地说,“简陋点不碍事,总比住山洞、睡树上好。”
她还是沈瑟瑟的时候经常跟随师父外出游历,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有时为了加快速度赶路,风餐露宿都是家常便饭,自然什么苦头都吃过。
这些年在宫里虽然过得娇贵了些,但还不至于让她的承受力一下子降低那么多,连这点儿困难都克服不了。
所以沈稚秋发自肺腑地觉得,现在但凡能给她个挡风遮雨的地方,哪怕只是破得不能再破的篷子也足够惊喜了。
听她这样说完,黑衣侍卫沉默着撕下一截衣摆,室内响起阵清脆的裂锦声。
沈稚秋愣了愣,迟疑道:“你要干什么?”
他攥住那半碎锦走去外面小院,将布料没入装满雨水的大缸,拧干后又折返回来。
仔仔细细地把床铺、木桌擦干净,直到物体表面灰尘尽落、光洁如新,桑落才腼腆地抿唇一笑:“属下不想让您待在这样差的屋子里…我已经简单打扫过了,娘娘可以放心住下。”
他的声音永远这样温润轻柔,仿佛在他面前的那人似珠宝般珍贵。
沈稚秋脸颊又开始隐隐发烫。
她咽了下口水,觉得喉咙干得厉害,思忖片刻,道:“既然现在找到了落脚的地方,我想重新给你把一次脉,再对症下药。”
身材高大的男人在她面前比羊羔还要温顺三分,闻言乖乖蹲下,把手递过去任她摆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