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王应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坚守驻地,宫人们再三劝他无果,只好夹着尾巴溜回去。
茯苓进屋,抽抽嗒嗒把事情转告给自家娘娘。
此时沈稚秋已经沐浴出来,身上搭着件薄纱,正在铜镜前往脸颊涂抹香膏。
她闻声笑了笑,理所应当地说:“你慌什么慌?王爷自诩对本宫一往情深,下跪有何大不了的,不过是聊表诚意罢了。”
茯苓不信,一边哭一边说:“他是王爷,跪天跪地跪皇上,怎么能跪您呢。”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事儿一个不小心就是杀头的大罪!
沈稚秋嗤了声,毫不在意:“他爱跪就让他跪着,谁敢置喙?”
皇帝和太后都恨不得使劲折腾他,恐怕只会嫌她下手不够狠,断然没有责怪的道理。
“可是……”茯苓不放心,似乎还有话想说。
怕她唠叨,容妃赶紧捂住耳朵求饶:“姑奶奶,我困了,让本宫睡觉去吧。”她故作可怜姿态,道,“你知道的,中毒之后浑身都是毛病,精力也不比从前。”
“…那您就寝罢。”宫女颇为无语,觉得这话一天得听个百八十遍。娘娘现在完全把中毒当成了万能挡箭牌,随时随地搬出来。
扶着主子到榻边,她解开纱帐,红纱垂下掩住女人婀娜的身姿。
沈稚秋拉过被子躺下,没头没脑地冒出句话:“待会儿你丢把伞出去。”
茯苓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下雨啊,为什么要拿伞给王爷?”
她便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嫌她没有常识:“这种情景一般都是要下雨的,不下雨怎么体现出命运的坎坷?”
“哦。”茯苓冷漠地回了她一声,懒得和娘娘鬼扯。把屋内的灯都吹灭后,弓腰退出门去。
半夜,原本月明星稀的夜空骤然变幻,乌云汇聚,暴雨倾盆。
雨从屋檐落下,声声清脆,也让屋内的人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已经很困了,可睡意迟迟未至,反而刺激得她无比兴奋雀跃。
沈稚秋心里默默数着数,末了,她缓缓起身,赤脚落地,随手拾起门口的伞,拉开房门往外走去。
第59章 你怎么这么贱啊
凉风吹夜雨微斜, 绵密如针。
赵霁久经沙场,无论何时都习惯性挺直脊梁。即便此时置身风雨中,依然不改青松之态。
雨珠落在他削瘦的脸庞上, 从眉骨滚落,淌过如星如月的黑眸, 似是不舍, 似是缱绻, 与已苍白若纸的嘴唇纠缠片刻, 没入衣衫。
心是炙热, 雨是冰冷,二者截然相反,却又在他身上恰到好处地融合。
赵霁眼底满是深色, 隐隐透着不安与忐忑。
但就算心底已掀起万丈波澜,他还是微扬头颅, 在极其狼狈的时候仍不忘作出骄傲的伪装, 不肯叫任何人看轻去。
男人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道紧闭的宫门上,细细描绘上面的图案纹路。不多时, 已将所有细节铭刻于心。
正望得出神,忽听一道沉闷之声蛮横出世,突兀地划开了雨幕。那声音仿若平地惊雷,直接把他从神游中拉扯出来。
赵霁瞳孔晃了晃, 下一瞬又凝成圆状。
他的眼睛渐渐亮起来。
门从里面开启,留出个狭窄的缝隙, 流出些许焰光。纤足迈出,雪白掠地, 足尖轻旋踩起水花,一圈、一圈漾开。
那双未着鞋袜的素白在他面前停下。
真好看…
纤纤霜雪, 粉云轻裹,皮肤是极致的光滑,雨珠子甚至无处安身,刚落在脚背还没来得及喘息,又一股脑地滑入地面。
被艳光灼痛,他花了很久才勉强抬眸。
朱丝系腕绳,真如白雪凝。顺着脚踝间的红绳往上,是她的罗裙,再往上,是她的乌发。
青丝千缕,如瀑般散落。
伞到底是小了些,沈稚秋的衣衫松垮,肩头半露,连伞也打得慵懒,歪歪扭扭靠在耳畔,任雨穿过额间碎发,浸湿半边亵衣。
他来不及思考太多,哑着声音脱口而出:“怎么打的伞?”
等话音落下,赵霁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有多严厉。
从前他二人相处,这种严厉是司空见惯的。
她自己虽是医师,却从不顾惜自己,仗着医术高明,总是贪食、贪杯、贪凉。每每这个时候,少不了被他一顿责怪批评。
骂的人脉脉含情,被骂的人笑逐颜开,与其说是责骂,倒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宠溺。
可时过境迁,原来那些默契的习惯用到现在,便生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怪异。
显然,记性好的远远不止他一个,容妃心底也是一阵无由的怅然。
她几不可闻地吐了口气,收起不该有的情绪,笑吟吟地与他对视。
无法聚焦的视线有意无意地从地面扫过,沈稚秋忽略了他方才那句不合时宜的话,含笑道:“九叔有伞却不遮雨,莫非是想陷妾身于不义?”
赵霁轻轻弯了弯唇,淡声道:“你睚眦必报,本就恨我入骨。若我用了这把伞,岂不是又要被狠狠记上一笔?”
她状似不解,微歪着头说:“我有那么小气吗?”
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只回一句:“反正不怎么大气。”
“……”沈稚秋觉得自己拳头都硬了。
她觉着这男人简直有毛病,他到底是不是来求人的?她怎么觉得他才是大爷呢!
仿佛看出她的怒火,赵霁忍不住笑了声,又补上一句:“但论卑劣,无人能胜我也。瑟瑟人美心善,无须与我计较。”
总算说了句人话。
她挑挑眉毛,逐渐失去耐心,不客气地说:“你今天来到底是干什么的,大半夜不睡觉,闯后宫?很有个性啊。”
赵霁依旧温和:“不叫九叔了?”
沈稚秋抬手举起药瓶,露出几颗整齐的贝齿:“你再说一句,我马上打掉肚子里的野种。”
他神色顿时黯然,喃喃道:“别这样说,他能听到的。”
她感官未复,眼前分明一片黑暗混沌,却好像能清楚地看到他痛悔的表情。
而他越是痛心疾首,她越是舒心快活。
沈稚秋又往前进了一步,她抬起脚,轻轻踩住他的衣摆,折辱性地碾过。
她俯低身子,伸手勾起他的下巴,垂头,以鼻尖对鼻尖。
在肌肤相触的刹那,赵霁身子猛的一颤。
女子冰凉的指腹在脖颈间游走,他浑身紧绷,不敢随意乱动。那滑嫩的触感就像一把火焰,在干枯的原野上尽情肆虐。
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将那股情愫压制,饶是如此,她指下的青筋也在止不住的跳动。
两人呼吸交织,难分彼此。
沈稚秋忽然笑了。
她说:“赵霁,你怎么就这么贱。”
“夜入宫闱,擅闯宠妃寝殿,众目睽睽之下屈膝祈求…呵,什么意气峥嵘,不世之才。现在的你与丧犬相较,反不如之!”
他也不恼,默默任她作践。
她声音渐大,厉声喝问:“你已得到想要的一切,如今又来献媚,还有什么图谋?”
赵霁抬眸,不躲不避,倔强地看着她。
他一字一句道:“赵霁今日前来,无所图谋,只是图你而已。”
“图我?”女子眼儿半眯,露出个讥讽的表情。
“你、也、配?!”
“不配。”他轻声说,“我有愧于天地,瑟瑟想怎么折磨我都行,哪怕是要我的命。但只要赵霁不死,就永远不会放弃向你求亲。”
沈稚秋反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身陷囹圄之际,是我出手搭救,一路相伴照顾。生命垂危之时,我以命换命为你争得一线生机。我对你有再造之恩,你却以怨报德,纵容贱妇欺我辱我,命令手下毁我师门,屠我亲友。无心无情,该死!”
她这掌打得极重,男人嘴角已经隐有血迹渗出。
容妃不为所动,又是狠狠一巴掌。
“孟尝雪随你出生入死,有手足之情。我借刀刃之,让他死无全尸,暴尸荒野。你心知肚明,却无动于衷。无义无德,该死!”
仿佛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她脸上浮现出一抹耐人寻味的趣意。
“本宫听闻他尸首分家后双目迟迟不闭,目眦欲裂,想来是恨极了我。可惜,此生此世他都没有办法再向我寻仇了,哈哈哈。”
她畅快地大笑起来,声如银铃,待笑声渐止,发狠似的咬牙,道:“我药王谷何其无辜,我又何其无辜。赵霁,你欠我的远远没有还够,孟尝雪只是个开始而已。你所珍视的,所向往的,我都会一一折毁!我要你活着的时候看万家灯火,孑然一身。死了以后孤独长眠,遗臭万年。”
赵霁料到她恨他,但亲耳听到那些诛心的话从她嘴里说出,他还是无法控制的心痛。
他悲恸至极,胸腔里气乱纵横,兀的喷出口血。
忍着巨大的痛楚,他努力展颜,引诱性地开口。
“瑟瑟既恨我,何不亲自报复我?”
“赵霁薄幸,苍生皆亡,我亦可耽于声色享乐,避世求欢。身后更是只剩一g黄土,即便洪浪滔天,骂声撼地,与我也再无瓜葛。”
他握住她的手,淡淡地说:“我在意的人早已失去,所以此后无论你如何报复都无法让我痛楚。瑟瑟若真的盼望我一生困苦,就留在我身边。”
“在我身侧却冷淡待我,咫尺天涯,有伴无爱。这才是抽筋之苦,剔骨之痛。”
她愣了愣,怔在了原地,眸中泪花微烁。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赵霁在她手背上落下虔诚一吻,温声道,“继续恨我吧,虽然依旧是锥心之痛,但只有你在,我才算真正的活着。”
她像受惊的鸟雀一般,用力抽出手臂,往后倒跌几步退去。
心乱如麻,好不容易才理清几分思绪,她平息了一阵,冷着脸说:“你既是上门求亲,就不带一点儿诚意?”
赵霁眼睛朦朦地发亮:“瑟瑟想要什么?”
她嗤笑了下:“良田地契、金银珠宝,想来九叔不会吝啬,我也懒与你计较。”
沈稚秋眼如寒潭秋水,泛着粼粼的光。
“我要的是――蓝旗军为我抬轿送行,颜楚音为我上妆梳发,你,向我叩首磕头。不知王爷可否能够做到?”
他毫不迟疑,郑重颔首。
“若能娶你为妻,我必奉茶求欢,俯首称臣。”
她清清冷冷弯了下眸,将伞旋了个方向,转身头也不回地往里走去。
转身的瞬间,先前的痴狂爱恨尽数淹没在眸底。
琥珀瞳孔里暗沉沉一片,没剩下丁点儿悸动光亮。
第60章 福宁王府吃大瘪
公主刁蛮任性, 做事一向全凭心意,没什么分寸可言。而女子怀胎前三个月是最要紧的关头,太后对容妃肚子里的小野种势在必得, 不容有失,一早便向公主下达了禁令, 不允许她靠近灵犀宫半步。
福宁是真真正正的金枝玉叶, 从小被众星拱月着长大, 心里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恶气?她惦记着受辱的事儿, 始终不能忘怀, 因此对那容妃更是恨得牙痒痒。
容妃母凭子贵,靠着肚子里的孽种出了不小的风头。但她有孕一事藏得隐蔽,旁人都不晓得其中内幕, 只以为皇上怜惜她所受的流离之苦,想要好好补偿。
事关皇室秘辛, 福宁再蠢也不至于主动把它抖出去。所以现在她有苦没处说, 有怒没处发,别提有多憋屈了, 每时每刻都想把容妃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昭告天下。
眼看皇兄母后都对那贱人恩宠有加,宝贝不要钱似的一箱箱全部送到了她宫里,公主越想越生气,一连摔碎了六个花瓶。
她正发着脾气, 忽然福至心灵,记挂起了王府里的那朵小白莲, 几番思转之下,转头看向身旁的宫女, 眉梢微挑,道:“椿儿, 本公主让你负责给颜姑娘送补药,她的情况你该是最清楚的…她如今养得如何了?”
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药材,太医院一抓一大把,根本用不完,她爱送多少送多少。
上次见着那女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确实好看得紧,可是未免也太虚弱了些。想要为她效力,干巴巴的身子可不行,必须养得更水嫩。
这些日子她一直让椿儿给王府送去养颜补血的药材,就是想在短时间内帮颜楚音养好气血,快速恢复到巅峰容颜。
椿儿被她叫到,自然没有理由无视。她往外小小地迈出一步,恭敬回道:“颜姑娘貌如出水芙蓉,清纯动人,奴婢觉着应该没有几个男人能受得住这样的容颜…想来可为公主所用。”联想起最近见她的模样,她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艳。
虽然对她本人并没有多少好感,但实话实说,还是要承认她的美貌非同一般。
她俯低脑袋,轻声补了句:“您可否要亲自去看看?”
反正在宫里也无聊得很,没什么人陪她玩,福宁眼珠子一转,果断应了下来。
“好,本公主今天就亲自去趟王府,我倒要瞧瞧,她到底配不配得上我的倚重。”
她任性不假,但身上流着皇室血脉,绝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在她眼里只有有价值的人才值得被利用,如果这颗棋子最后不能发挥应有的效果,她就会果断将它丢弃。
鱼饵扔出去这么久,也是时候去看看成效了。
到王府后,福宁故伎重施,拎着裙子就想直接进去。这次贺三竟然硬气了一回,直接伸出手拦住了她前进的脚步。
公主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气得柳眉倒竖,满脸通红:“狗奴才,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挡本公主的路!”
贺三皮笑肉不笑,露出个虚伪的谄媚表情:“公主可别这样生气,奴才也不想拦你呀,可是王爷说了,不准您进去。”
福宁公主听完这话的第一反应是‘九叔这次终于在府上了’,不过很快她的心思又被其他情绪占据。
火‘噌’的一下冒了出来,她气急败坏地跺起脚,恨声道:“九叔果然变了!从前说着那么疼我,现在连府邸都不让我进去,我到底还是不是他侄女!”
小时候九叔是最疼她的,不管她做多么任性的事,他总会帮着劝慰父皇,绝对不让她受到丁点儿欺负。
想到那些过往,公主悲从中来,忍不住红了眼眶,小声地抽泣起来。
大家都说九叔他狼子野心,存着谋朝篡位的歹念,但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地相信过。因为在她眼里九叔顶天立地,刚正不阿,值得被万人敬仰。可如今他这样强硬无情地对待自己,不免让公主觉得心寒和委屈,仿佛以前那些宠爱都成了镜花水月,像梦一般远去。
到底是个容颜娇美的小姑娘,哭起来颇让人心疼。贺三摸摸鼻尖,意有所指地说:“王爷心底还是疼您的,只是……”
“只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