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动静,女子放下手中的东西, 脸上漾起一丝笑意:“今天城主大人怎么有空来看我?”
她语调慢而柔,明明看不见,又好像能看见,一双翦水秋瞳欲语还休。
桑落:“……”
他很想说自己其实每天晚上都来了,但这样似乎有点奇怪,最终还是没说话。
沈稚秋不用看,猜都能才出来他现在的表情,一定是木讷中带点呆,她叹了口气,说:“其实我知道你每天都来,明明可以向我解释的。”
外面的丫鬟每天都要屏气几次,一看就知道是他把人家吓着了,这么明显,傻子才猜不出来。
女子苦口婆心道:“城主大人,不是我说你。我知道你的性格狗都不爱,但现在当了城主还是要软硬兼施嘛,天天对大家摆着臭脸,很不利于团结合作。”
他一靠近,方圆几里都如临大敌,足以说明这人平时做事有多让人害怕。
连蛮族都知道可以在马背上打天下,不能在马背上治天下,他怎的就是不明白呢?
被她嫌弃,城主大人一时哑口无言,半晌,声音沉闷:“没有吓他们。”
他明明每次都尽力和颜悦色。
这话也不是作假,自打沈稚秋来了问龙城,他就没杀过人,没沾过血。城里的大牢都空出来不少位置。
沈稚秋仔细品了品,觉得他没必要撒谎。
就是说他真的觉得自己态度很好?
“……”
算了,小煞星只要作出正常的表情就像阎罗一样,可能怪不得他。
沈稚秋再次叹气。扶着桌子站起来,向他招了招手,男子便像小狗似的凑过去。她伸手想去摸他,一次没成功,他又往下蹲了些,精准地把脸凑到她手边。
这回摸着了。
女子狠狠捏了下他光洁的脸颊,暗忖:平日风吹日晒的,也没见抹个什么香膏,为何这么嫩滑?
若不是她美貌出众,说不定都要被这个男人比下去了。
她一边腹诽,一边故作凶狠:“嘴巴长来是和人沟通的,你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就会和别人产生误会,离心离德。”
“那你呢,你有误会我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急切。
沈稚秋说:“那倒是没有。但是!我是说但是!要是你一直像个闷葫芦,我们之间迟早也会产生误会。产生误会我就会难过……”
“不会让你难过!”他忍不住打断她的话。
“凶我?”沈稚秋愣了愣,凭空地挤出了几滴眼泪,一边啜泣,一边感叹自己现在装可怜的技巧已经炉火纯青。
早有这技术,当年还会着颜楚音那小白莲的道?
眼泪嘛,谁没有呢。装可怜嘛,谁不会呢?
可恨啊!
虽然明知道她在装,桑落还是慌了。
他怕她生气,怕她冷漠,自然也怕她一切不好的情绪,这些都让他手足无措。
最后他只能低声求饶:“我错了,你别哭。”
原以为她还要折腾一阵子,未曾想这次很快风雨就收。沈稚秋一听他道歉,那几滴眼泪立刻止住。
“行,记住啊,是你做错了。”她不忘提醒,“下次可不许凶我。”
“好。”
他讷于言,说不出个什么东西,只记住了凡事先认错。
两人安静下来,沈稚秋又摸索着拾起银针。
桑落看了看她手里的绣帕,有些惊讶:“你在绣花?”
这可不是他记忆中的沈瑟瑟,但凡跟女工有关的她是一概不通。哪怕能做一点针线活,也绝对不会热爱此道。
毕竟几年前她衣服开了个口子,还专门把他抓来替她补洞。
“我就不能绣花?”沈稚秋皱眉,“你的意思是我绣得不好看。”
“…没有。”桑落忽然想起她目不能视,神色一紧,急忙抓住她的手,果然有几个小红点,显然刚流完血。
“沈稚秋!”
她似乎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没事,几个针眼而已。”
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什么大伤小伤没见过?她四处行医的时候,伤者半死不活也是常事啊。
桑落更是刀尖舔血的恶主,手上人命不少。但此时看着她手指上那几个几乎已经愈合的伤口,还是感觉眉心突突的跳,一阵揪心。
发觉空气凝固,沈稚秋把针线丢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安抚他:“我今天不绣了总可以吧?”
她刻意把‘今天’两个字咬得很轻。
桑落清楚她的小把戏,却也拿她没办法,只能无奈地说:“你现在眼睛还没恢复,等好了之后再绣,可以吗?”
他本可以直接把屋子里能伤害到她的东西统统清除,包括这些碍眼的针线。可他从来不肯拂她性子,哪怕时常被她的行为吓得心惊肉颤,也不想强迫她、磋磨她。
要这权,这势,是想为她遮风挡雨,不是想让她的世界遮天蔽日。
不知不觉中,他们两人已经形如一体,在彼此面前仿若隐形一般。他能看破她的花招把戏,她也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
沈稚秋默了默,笃定道:“连心蛊在你身上。”
桑落不语。
“想好了吗,你真的要跟我用连心蛊?”
其实从他走进这间屋子,沈稚秋就猜到了他的来意。
桑落怕她不答应,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让别人与你同生共死,我不放心。”
“沈瑟瑟,别的事我都可以答应你,这件事没的说,你不要劝我……”
话音未落,便听女子的声音响起:“好,我和你用。”
桑落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答应,眼睛微微一亮。
沈稚秋笑了笑,说:“小煞星,天底下又不只是你厉害,我也不差。跟我的命绑在一起,还不知道是谁更讨好呢。”
倘若不是先前她鬼迷心窍,对赵霁痴心错付非要祸水东引吸去他身上的毒,她至少可以保证自己活到头发花白,成为别人嘴里的‘老不死’。
这点自信药王谷传人还是有的。
即便是现在毒入骨髓,沈稚秋也从不觉得自己会短命而亡,她给自己留了退路,顶多是活不了那么久而已。
见她答应,桑落不由地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若她能长命百岁,他这一世又还有什么可求?世上应该再没有比他更盼着她好的人了。就连他自己的性命也不及她珍贵。
连心蛊来之不易,当那只晶莹的虫子从玉瓶中钻出来时,桑落心底还有种不太真切的感觉。
蛊虫仅有一寸指节大小,浑身通透,细看前端有两根猩红的触角。
它从男人的掌心爬过,看起来温和无害,甚至因为圆滚滚的身躯显出几分可爱。忽然,那两根纤细的触角倏地变硬,如针般扎进他的皮肉。
被针扎出不了多少血,被这蛊虫吸食,血肉的损害却仿若无穷无尽。
他玉般的面容慢慢苍白,而这些沈稚秋都看不到。
连心蛊最先吸取的是心头血,等心头血被吸得差不多,又转向他身上其他精气。浑身如针刺般,桑落甚至能感受到液体滚过皮肤的汹涌之意,先前受过的伤,不及此时半分疼痛,他却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终于,那蛊虫涨大了数倍之余,停止了吸食,周身已经是彻底的赤色。
桑落勉强撑住身体,指腹抚上女子的眼睛,声音轻柔:“别怕,很快就可以看见了。”
听他这语气,沈稚秋有种被当小孩子哄的感觉。她想说自己不怕,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勾勒出男子清俊颀长的身姿,小煞星和皇宫里的桑侍卫彻底融在一起。
虽然一直不想承认,但她不得不承认,他们当真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她曾经对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煞星动了心……又或许,不仅是曾经?
沈稚秋拔下发簪,青丝如瀑散落。
她用发簪对准手臂扎下去,感受到血肉气息,蛊虫瞬间投身过去,埋头钻进她臂间的伤口,一寸一寸深入。
奇异的是沈稚秋没有察觉半点痛苦。
女子睫毛颤了颤,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却又清晰地知道身体里一些暗伤正在迅速修复。似乎有源源不断的暖流从丹田而来。
她惊讶地抬起头。
两人的身体都在发生变化,而且这种变化在同步进行,他们的感受自然也相同。桑落的身体在清除她体内的旧毒,而她的身体也在分给他血肉精气,他们的生命在彼此交融,最后同生共死。
不知过了多久,这种奇妙的变化停止了。
沈稚秋寂静的眸子里忽的绽放出丝丝光亮。
她伸出手,掌心贴在男人的脸上,是如寒冰一般冰冷的触感。桑落身体僵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女子的香气萦绕鼻尖,更让他动弹不得。
沈稚秋听见自己在笑。
“桑落。”她声音又轻又柔,“你想不想亲亲我?”
他喉头滚了滚,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觉轻柔的触感在唇间蔓延。
紧接着是一团柔软。
轻柔的云压倒了青山,帷幔落下。
桑落下意识想要躲开女妖的触碰,又听她微冷的警告:“有本事就推开我,没有下次了。”
他还是被这种拙劣的威胁吓到,仿若失了主心骨的扁舟,不得不放弃身体的方向,被轻云裹挟而去。
舟在云里起伏,云也显得局促,幸好窗外阳光明媚,白日悠长,他们有很多时间可以同游。过了许久,舟做了主导,又被云缠绕。
山峦隐现,溪流潺潺,早春的莺声也不绝于耳。
第93章 是不可能成亲的
莺啼燕唱, 一曲接着一曲扬上九重天。云化水,云轻柔,云缠绕。
曲音终了, 云停了,舟也停了, 碧波终于缓缓平静下来。
窗外日光透进屋子, 又被帷幔遮挡在外, 两人依偎着躺在榻上, 彼此取暖。
女子素白的手臂轻轻环着他, 香腮沾露,脸色潮红,还未彻底挣脱方才的激流。缓了会儿, 她正准备说话,却见旁边的男人咻的一声坐了起来。
沈稚秋被他吓了一跳, 忍不住呵斥:“你干什么啊?”他这一起身带起了被子的一角, 冷空气一股接一股地往里钻,让她细腻的皮肤起了疙瘩。
见自己唐突的举动把她惊到, 桑落赶紧道歉,哄着她说:“我是想到需要赶紧起来准备三书六礼,你冷不冷,快把被子盖上。”
“你还知道什么是三书六礼?”沈稚秋被他逗笑了。这些繁缛的礼节从小煞星嘴里冒出来, 怎么听都有点违和。
桑落默了默:“不会……但我可以学。”
他显然有自己的想法,对沈稚秋说:“瑟瑟, 虽然你我父母双亡,但该有的礼节还是得有, 不能叫旁人看轻。”他的瑟瑟这么好,别人有的都得有, 甚至要比别人的好上千倍万倍才行。
习武之人素来是行动派,桑落拾起架子上的衣衫,马上就想动身:“我们现在出发,三天后便可抵达药王谷,成婚是大事,应该去给师傅他老人家还有师兄师姐们上柱香才对。”
他个人与药王谷没什么交情,或者说这个世上除了和沈瑟瑟有交情,他对谁都没好脸色。
但药王谷养育了瑟瑟,是她的娘家,那么也就是他敬重的故里。
“……他们什么时候又成你的师兄师姐了。”沈稚秋可不记得药王谷收过这么个阎罗王。
桑落倒是坦然,神态自若:“与你成亲后,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你的长辈也是我的长辈,药王谷怎么算不得我的手足同门呢?”
平日里只知道舞刀弄枪的野蛮人,这会儿竟然跟她讲起了这些。沈稚秋有种奇妙又荒唐的感觉。
他一点儿没看出女子在憋笑,越发来劲了。
“瑟瑟你还想要什么东西,十里红妆够不够?”十里红妆是他之前听叶星闻讲话本学来的,现学现用,活学活用。
“我记得你喜欢黄花梨木,我现在就差人去运过来。哦,你还喜欢金银首饰,我马上叫洛逢君出城去挖,问龙城旁边有金矿,想要多少有多少。对了你还喜欢京城的蝶彩轩。”男子陷入了苦恼之中,“京城稍微远了些,就算不眠不休的跑也要好几天才能将衣服带回。要不我再让人去扬州采办一些?扬州也有些胭脂水粉出名的。”
他对这些东西如数家珍已经让沈稚秋瞠目结舌,桑落却还没有停止的意思,接着口若悬河…当然更多的是自言自语。
“我们得开始准备宴席的事情了,你想不想见宫里的那些姐妹?”
沈稚秋疑惑:“如果我说想,难道你还要把她们这几个大活人从京城偷到问龙城?”
听到他的问题,他一副‘当然是这样’的表情。
“……”这确实让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堂堂皇宫,他进去就跟去菜市场买菜似的,那些禁军都是干什么吃的?赵问这废物又是干什么的?别到时候发现身边近臣全是问龙城的奸细!
桑落不是喜欢说大话的人,无意义的夸大只会增加损耗的风险,他若出手必有九成的把握,否则不至于去冒这个险。这会儿他脑子里面已经开始思索如何在减少损失的情况下把薛文婉、陆寰等人偷运出宫。
她们身处后宫,是藏得深了些,如果硬抢的话倒是可以,但不可避免地会惊动宫中鹰犬,为他们撤退增加不必要的麻烦,一旦打起来就要延误很多时间。
别的可以,耽误时间是绝对不行的,他还等着和瑟瑟成亲呢,这是头等大事,一刻也不能延迟。
不过片刻,他心里便有了主意:“算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思来想去,最万无一失的办法就是他自己出手,那必定是不会有任何差池的。
“等等。”沈稚秋忍不住喊停。
再让他说下去,明天两人的孩子在哪儿上学堂都该被考虑清楚了。
她清了清嗓子,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加委婉:“桑落,我觉得这些可以以后再考虑。”
沈稚秋确实没想到眼前这个人居然是认真的在准备两人成亲的事,问题是她压根没想过成亲。
“我们都这样了,难道还不应该成亲吗?”他脸看起来居然有些红,一双黑眸水盈盈的,欲语还休,看了让人心痒痒。
这副纯真模样叫沈稚秋心里又爱又恨,她顿时觉得有苦难言,意识到自己真的惹上事了。
要是现在告诉他,她只是一晌贪欢,没有考虑过长久稳定的关系,桑落不会把她关起来吧?不怪她乱想,实在是最近那些话本子写的内容太过具体,想忘也忘不掉。
女子憋了半天,贝齿碾过红唇,一股脑吐出几个字:“你别生气啊,我现在还不想成亲。”
她没有抬头看他,但能察觉空气的凝固。对面那人僵了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在和她置气。可他总归是拗不过她的,不过几息的功夫,又勾着腰贴近,语气轻柔中藏着讨好。
“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