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呼吸渐沉。
叶星闻心里默数了几百个数字,确定她已经睡熟,兀的睁开眼睛。
他动作极轻,起身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男人抓起衣服,支起窗户一跃而出,身形如豹矫捷,很快失了踪迹。
暗杀是他的老本行,隐匿呼吸、黑影夜行都可以保证做到不惊扰宫人,就算是功力深厚的高手过来也很难找到他的行踪,可凡事都在于一个“缘”字。
旁人发现不了,不代表他的枕边之人也发现不了。
薛文婉睡眠本来就浅,不过是因为有叶星闻陪在身边才睡熟了些。身边人一离开,那股让她心安的气息也随之不见,她很快被噩梦魇住,在沈稚秋身死的梦境中挣扎。
突然――
“啊!”她吓得惊坐而起,手下意识地往旁边寻去,却只是摸到一床冷霜。
彻骨的冷意从指尖蔓延而上,让她浑身的血液结冰。
不知想到了什么,女子姣好的眉目慢慢冷却下来。过了会儿,她把小陶子叫进来。
“你去金吾卫查查这个人。”薛文婉声音压得很低,小陶子凑近了些才听清她的话,“他的所有事我都要知道。”
“……是,奴才省得了。”
小陶子应了声,抬手擦了擦额角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汗,勾着腰悄悄退出门去。
第95章 叶星闻身份暴露
深幽竹林中坐落着一座早已荒废的宫殿, 这里是先皇的冷宫,随着最后一位弃妃的离世变得更加无人问津。
冷宫本来就是晦气的地方,后宫里谁也不想靠近, 但这种晦气的地方对于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来说却是福音宝地,越是荒芜就越是安全。
黑衣人先屏息观察了下周围, 确定附近没有巡逻的侍卫, 这才显露了身影。他身量高大, 肩宽腰窄, 即便是一身简单的衣服也能看出里面的身体有多结实。
他唤来了只鸽子, 又从腰间取出一张卷起的纸条,将它绑在鸽子的腿上。
等到鸽子展翅在夜空中逐渐远去,叶星闻才收回目光, 轻轻一跃往淑妃宫里折返。
他回来时薛文婉仍然睡得很熟,女子姣好的面容在若隐若现的月光下不同于白日的娇蛮鲜活, 而是显得更加温柔清丽。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是一张已经很熟悉的脸庞,叶星闻却盯着看了许久, 根本移不开视线。
他出神地想:睡着后倒显得知书达理,不似平常这样张牙舞爪,可我为什么觉得她醒着的时候要可爱几分?
莫不是真的贱皮子,天生爱被她折腾……
叶星闻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暗忖:“叶星闻,你的男儿威严在哪里?叶家三代单传,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做男宠已经够惨了,要是再心甘情愿地被奴役, 那他死后真是没脸见爹娘啦。
此时已经是霜寒露重的时候,他估摸着用不了多久就会天亮, 也不敢耽搁,褪去外面的衣衫,轻手轻脚地在她身旁躺下。
问龙城人人皆兵,按理说他该时刻保持警觉,这会儿却不知为何有些困。
叶星闻强忍着排山倒海袭来的困意,勉强留下了几分清醒的神思,半梦半醒地眯了会儿。快天亮时又重新起身,在身侧人的额头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走后门离开了寝宫,赶去早上的巡逻。
他走后,女子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陶子。”
薛文婉听到自己的声音比十二月的雪还要冷上几分。
小太监拉开门进来,仍然佝偻着身子,毕恭毕敬地递上了一个盘子,道:“娘娘,奴才连夜从金吾卫调来了叶大人的敕牒和告身,又叫那边核查了几次,暂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大梁朝编户齐民,凭一则告身证明身份,而想入朝做官更需要对身世多番调查,那敕牒便是任命他的诏书,这些金吾卫都有留存。
听到他的话,薛文婉竟然觉得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下一刻她又陷入了更大的惊恐中――
“我竟然会因为他的身份值得信赖而感到高兴?”
最开始找上叶星闻,不过是图他身强力壮有几分姿色,可以成为她离经叛道、缓解寂寞的一个乐子。就算不是他,也可以是李星闻、张星闻。
而他愿意入她帐中做一个低贱的男宠,难道会是出于对她的爱?还不是为了升官发财!
她心里门清,两人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各有算盘,各取所需。这样的关系如一盘散沙,看起来每日同床共枕亲密得很,实际上比一张纸还要脆弱,随时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她明明是清楚的……可为什么这会儿心底居然滋生出了隐秘的欢喜?
看着淑妃愣愣的表情,小陶子也不敢说话,低着头等她给出指令。少顷,薛文婉终于清醒了点儿,对他说:“拿给我,让我看看。”
小陶子打小进宫,没有接受过什么学堂的教育,虽然认得两个字,但还是缺少了点阅历。让他来检查,说实话,她有些不放心。
接过文书后,薛文婉仔仔细细翻阅一遍,见上面写着。
“叶星闻,字越溪,徐州林尧人,庆隆二十七年生……”
上面的内容极为细致,将他哪年出生,哪年参加科考写得一清二楚,又有当地知府的章子,即便是她也找不出什么错处。
但薛文婉还是不能彻底放心。如果叶星闻真的是被人安插进来的探子,对方有本事往皇宫里塞人,而且能够做到这么久滴水不漏,必定还有其他本事,能够伪造敕牒也不足为奇。
她想了想,说:“小陶子,你将这份敕牒手抄一份,原文书送回金吾卫,告知刘统领务必保密。天亮后你再拿着手抄本找人出宫,到林尧当地去问问,逐条核对上面的信息。”
女子一边说话,脑子一边飞快地转动,又补充道:“把这个也带上。”
说罢,她赤脚下榻,走到案边取出一张绘好的画卷――是她之前为叶星闻所描的丹青。
小陶子连忙点头,也不知昨日这两人还浓情蜜意的,怎么今日就闹到了这种地步。
而这些叶星闻一无所知。
这些日子宫里有些忙,他好几日没能来找薛文婉。等宫中的事终于告一段落,已经是四天后的事情。
巡逻结束后叶星闻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熟悉的宫殿,和往常一样畅通无阻。他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粉味,正是他前几日送给薛文婉的那份。
女子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妆,素白的手持着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理着长发。
他脸上不觉挂起笑容,往她身边走去:“要我帮你梳头吗?”
薛文婉也笑:“好啊,你试试。”说着将木梳给他。
粗人做事倒有几分细致,也可能只是对她的事细致。他拿着梳子,仿佛在做一件很紧要的任务,或者完成一道精密度很高的难题,全神贯注地盯着女子的头发,轻柔地为她梳妆,生怕把她弄疼一点。
这么娇气的大小姐可受不得这种苦头。
他很认真,她也沉浸。
忽然――啪嗒。
淑妃将一本文书拿出来,轻轻丢在桌上。
“娘娘?”叶星闻有些愣。
她淡淡地说:“叶侍卫,这是你的敕牒,不想看看吗?”
叶星闻心头一紧,但表面上不动声色,捡起敕牒笑着说:“还真是我的东西,这个不是在金吾卫那儿吗?娘娘怎么想起把它翻出来了。”
“你现在是本宫的枕边人,还是要查清楚好些,本宫就麻烦刘统领通融了下,替我找了出来。”
“娘娘说得对,是应该了解仔细点。”叶星闻沉默了会儿,还是开口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却已经知道事情不妙。
薛文婉转过来盯着他的脸看,看得很仔细,怕遗漏他任何的表情。
“所以娘娘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吗?”
她微微展颜:“没有,敕牒是真的,我找人逐条落实过。徐州林尧当真有个叶秀才,三岁进学堂,七岁作诗,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神童。可惜长大后屡试不第,这才走了武举的路子,顺利地在宫里谋了份差事。”
这些叶星闻自然清楚。问龙城在大梁朝虽不说一手遮天,但势力盘根错节,为他造一份找不出错处的身份凭证还是不成问题的。
可她说,她找人去过林尧,足以说明薛文婉对他的怀疑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叶星闻面上十分镇定,心底已经无数次地质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淑妃出身望族,自小便在人堆里打滚,怎会察觉不出他心绪的变化?他慌了!
而他越是慌张,她就越笃定自己的怀疑。不肯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乘胜追击,接着说:“叶侍卫的身份自然做不得假,可惜本宫有个毛病――生性多疑。”
“本宫还让那人带去了一份丹青。”她笑得眯起眸子,声音透着甜,“是我画的你。”
叶星闻呼吸一窒。
“叶侍卫猜怎么着?”
“林尧的确有个叶星闻,但,不是你。”
她说:“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你既然要伪造身份,当然不可能连样貌这样的事都想不到。你们处理得很干净,宫人拿着你的画像过去,没有人露出马脚。可惜上天不想让我薛文婉白白蠢死,竟然叫宫人在街头遇到一个乞丐!”
“那乞丐又聋又哑,独留一双眼睛还看得见东西。你猜他是谁?”
叶星闻不语,只沉默地看向她。
淑妃语气逐渐凌厉,一字一句道:“他是叶星闻那个早该死了的醉鬼继父。”
原来是他……男人懊恼,恨当时没有确认他的尸首。
“你的告身里说你幼年丧父,母亲改嫁给了村里的酒鬼无赖,他又在你十岁时不幸跌落悬崖身亡。你们想不到吧,这个烂酒鬼不仅没死,还活着躲在城里,躲了足足十五年。”
“就是这个一事无成的短命鬼,指着你的画像又哭又嚎,使劲摆手。”
“你真的是叶星闻吗?”她看着他,厉声道,“回答我!”
他还可以解释。
那人说不了话,又不识字,根本没办法正常交流。薛文婉现在肯定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否则不会只是和他私下撕破脸。
他完全可以把事情推到乞丐身上,再暗地里将他灭口。
可是叶星闻发现自己开不了口,他嘴唇蠕了蠕,竟说不出半个狡辩的字。
过了许久,他说:“娘娘,我不想骗你。”
他终于承认了。
当这一刻真的来临,薛文婉没有收获任何快乐。她冷冷勾唇:“不想骗我?你骗我的事情还少了吗?”
从相识开始,他的身份,他的情意,全是假的,而她却生出了真心。这让高高在上的淑妃娘娘觉得可耻,可恨!
恨他满口谎言,更恨自己轻信男人。
“你所谓的不想骗我就是谎称身份,就是把我蒙在鼓里,甚至还跟我做了那么久的枕边人。”薛文婉问他,“敢问一句,在你眼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本宫出身世家大族,父兄在朝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靠近我你可以轻易得到想要的一切,权力?地位?亦或是宫中的消息?你想要什么呢?”她表情怨毒,“与叶侍卫同床多日,倒还不知你是哪位神仙派来的。”
“陈氏?淮阴王?还是问龙城?”
听女子说话如此尖酸,叶星闻心兀的抽痛。他忍不住说:“娘娘,卑职没有这个意思。有些事身不由己…我不能说,但卑职可以发誓,我从没有想过利用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在哽咽,又低又软:“我是认真的,我想跟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可以了。”女子目光冷淡,“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本宫不想再听。”
看着文婉冷若冰霜的面庞,叶星闻的情绪被巨大的茫然笼罩,他有很多话想说,那些句子已经来到嗓子处,又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薛文婉接着说:“你我本来就是各取所需的关系,本宫从未想过对你真心相待,你伤不了我,更不值得本宫为你动气。”
她垂下眸子,道:“你的事本宫不会告诉别人,不是因为对你有情,只是怕你这样的贱皮子腌H了本宫的声誉。”
面对这样的羞辱,叶星闻没有半点脾气,他只是想要上前抱抱娘娘。
这么骄傲的姑娘知道自己被骗,心里该有多难过,多屈辱?
“还等着做什么?滚出去!”她咬着牙说,“不要再来找我,否则本宫会剐你的皮,啖你的肉,让你这个该死的骗子死无葬身之地!”
叶星闻声音极哑:“娘娘别为我生气…卑职这就走。”
他又看了她许久,目光依依不舍,终是转身离开了寝宫。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薛文婉支撑不住似的,趴在梳妆台上悲戚大哭。
第96章 散步可是好东西
先前为了救沈稚秋出来, 问龙城已经折损了好些探子,虽然他们全身而退回到了问龙城,却失去了潜伏在大梁朝的机会。如今核心人物只剩下个叶星闻还留在宫中, 可谓是受到了沉重的打击,由此叶星闻的作用就显得更加重要。
鸽子自天际飞来, 纤细的爪子落在男子的手臂上。
桑落从鸽腿上取下纸条, 展开看眼上面的内容, 脸上露出个玩味的笑容。
洛逢君见他来了兴趣, 好奇地问道:“城主, 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以他对城主的了解,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一定是要发生大乱子了。这位本来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恨不得把天底下的浑水都搅一遍。
寻常人可能会怕牵扯到自己,他可不怕, 近日问龙城一直处于备战状态, 时刻提防着来自北方的军队。不是洛逢君说大话,他很自信, 就算下一刻梁朝军队兵临城下,问龙城也可以随时迎击。
桑落心情大概是真的不错,好脾气地回应了他的疑惑。
“小老虎牙齿长齐了,正准备反扑呢。”他把纸条丢进火盆中, 火舌一拥而上,将它吞噬干净, “看来我们最近的备战都白费了,赵问短时间内应该没有时间和问龙城动手。”
为了讨沈稚秋欢心, 桑落一直努力地伪装成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很久没有流露出这么顽劣的情绪。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无论他怎么假装,生性就是个冷情冷性的人。
赵霁曾经得到沈稚秋钟情,赵问又是沈稚秋名义上的丈夫,这两人还都姓赵,他会不恨?
他恨不得他们都死了才好!
所以现在越是闹得凶,越让桑落高兴。
“皇帝要清理陈家?”洛逢君也觉得有趣,瞌睡一扫而光,“看不出来啊,要不是我们的探子之前发觉他和东厂的顾疏仙密谋,恐怕到现在卑职都还不知道小皇帝这么多心眼子。”
一个年幼继位的傀儡皇帝,性命前途牢牢地捏在外戚手中,以至于他这么多年荒废朝政,只知道吃喝玩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