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嬷嬷说:“主子,外头有些很不好的传言。”
含璋斜倚在美人榻上,看着墨兰墨心打络子, 闻言道:“嬷嬷又听见什么话了?”
孔嬷嬷忧心道:“外头的人都在说, 主子入宫前与入宫后性情不一。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说入宫前, 主子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争锋, 入宫后却……却霸着皇上,嫉妒成性。说主子, 说主子――”
含璋目光扫过来:“说我什么?”
孔嬷嬷硬着头皮道:“说主子用了邪法。说主子是被妖邪附身了。说主子这样的皇后,是不能母仪天下的。外头人议论, 有群情激奋……要请皇上为了大清安宁废了, 再度废后。”
前些日子还好些的, 左右不过便是那些旧话,说皇后如何如何嫉妒, 霸占皇上,不让嫔妃们侍寝。
太后在宫宴上训诫过后,倒是清静了些。
可便是这两日,话锋突然就变了。开始流传这样的话。剑锋直指含璋,这样严重的指控,这是要置含璋于死地啊。
便是这等无稽之谈,若是被有心人四处散播,总是会被人利用来对付含璋的。就如同上一次,那些人拿着孔嬷嬷想要剪除皇后羽翼,然后来打击皇后是一个道理。
高云在坐月子,谁也不敢叫她听见这样的话,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高云原本就担心含璋,早就听见先头那些话了,再一打听,这还得了,立时叫孔嬷嬷回来了。
倒是把宝日乐留在简郡王府了,没叫她回来。
含璋月信刚过,人还是有些懒懒的,还爱吃点小零嘴小甜点。
听了孔嬷嬷的话,她微微垂眸,目光就落在小几上摆着的用来按摩脸颊的器具上,这是瞧见她喜欢,福临新近搜罗来送给她的。
她都用了好几日了。
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含璋在心里把这话默念了一遍。她没反驳,这话当然是对的。
就是变了个人嘛。
从穿成含璋格格,含璋做了皇后开始,她就没想着要去模仿原来的人,也不愿意变成原来的那个含璋格格。
她只是她自己,为什么要做别人呢?
哪怕这是一场冒险,可能以生命为代价的冒险。她也还是就这么做了。
模仿别人,总有一天是会露出破绽的。到时候又要怎么办呢?
她是勇敢的,也是谨慎的。框在博尔济吉特氏皇后的架子里,做一些不那么严重暴露身份的事情,也并不是那么的出格。
但这样的谨慎,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太后与福临的宠爱中,日渐消磨。
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对吧?
含璋心里明白。
他们不敢对她下手,选择对孔嬷嬷下手。福临将孔嬷嬷护住了。
可总有一些人,会因为得不到福临的宠爱,会因为长期的忽视,他们已经无所畏惧,他们便是要针对她。
他们也终于找到了武器。找到了对付她最好的办法。
他们未必是一路人。但一定都是将她视作他们道路上的拦路虎的。
含璋从没有担心过什么。
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心里甚至充满了坦然。
就像她那日与福临说的话,她不在意的。
含璋看进自己的内心深处,她的不在意,终究还是因为无能为力。她心里都明白,她无法否认这一点。
创业的成功,事业的成功,这是她个人,也是她团队的成果。
但是在那个看似没有阶级等级的时代中,语言的暴力,有时候真的会带来太多太深的伤害。含璋甚至是她的团队,无法去控制成千上万的评论。
无法控制。那就只能让自己不在意。
到了这里,她还是想用这个法子来保护自己。
那夜,福临不也是那样说的么?他说,认她是个知己。
这多好,两个人想法是一样的。
可含璋又不得不承认,福临待她太好了,处处保护,处处呵护,竟让她的心生出小小的期待,如果有他,他又有过那样周全的安排,是不是还会护着她一次呢?
含璋格格的性情如何,只要派人去科尔沁一问便知。
甚至不必去科尔沁,她身边就有两个从前侍奉含璋格格的侍女,进宫前,她们是贴身侍奉含璋格格的,只有含璋进宫后,孔嬷嬷和墨兰墨心上来,那两个就靠后了。
她们在宫里一直都不曾近身伺候她,也挺安静的,含璋很多时候都会把她们给忘记了,倒是孔嬷嬷与墨兰墨心,待她们还是挺好的。
只除了――
含璋以手支颐,想起那天她们和卓礼克图亲王的侍女说话的场景。
孔嬷嬷一直关注着含璋的神情,见她神情变了,忙道:“主子?”
她这儿还一直等着主子示下呢。
含璋抬眸看向孔嬷嬷:“嬷嬷叫人去坤宁宫,把乌兰她们带过来。”
孔嬷嬷去办了。回来与含璋说:“奴才回来正要和主子说的。奴才查到了。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是宫里的人传出去的。这里头有蒙古人的手笔。很有可能就是科尔沁的人。奴才还叫人往下接着查了。”
含璋的手指轻轻叩击了两下小几,轻声说:“如果查出来。肯定跟阿如娜有关。说不准还和卓礼克图亲王有关。除了他们,我再想不到还有谁了。”
这时候,不正是这父女俩跳的最高么?
他们想要废后。只有把她废了,别人才会有机会,不是么?
墨兰进来禀报含璋:“主子,乌兰她们提前一步,被吴良辅的人给带走了。带来了乾清宫。奴才还听见,博尔济吉特妃也被带来了乾清宫。”
“是皇上要见她们吗?”含璋问道。
墨兰说:“恐怕是这样的。”
含璋便看向孔嬷嬷,轻声说:“嬷嬷,看来这件事,确实和阿如娜有关了。”
她掀开膝上盖着的小薄褥子,孔嬷嬷忙服侍她穿鞋:“主子是想要去瞧瞧么?”
含璋此时就在乾清宫暖阁中。
福临让吴良辅的人去坤宁宫带走乌兰她们,然后又去找了阿如娜,这些动静含璋皆不知道。想来福临是不想惊动她的。
福临既然去带了人,想必手上也有确凿的证据了。
含璋稍稍整理了一下头发,才说:“不进去瞧。我就是想听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她与福临,相识半载,最亲密的事情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
两个人肌肤之亲,亲密至极,可含璋却至今拿不准,他听见那些话――阿如娜必定是想尽了办法要让福临相信她与先前判若两人的。
她拿不准福临听见那些话,会有什么反应。
福临说喜欢她,可这一份喜欢,若是遇上了眼前这样的光景,若是遇上了她不是‘她’的境地,福临还能喜欢她么?
含璋试图把自己放到旁观者的角度,放到不融入这里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却在走出暖阁,熟门熟路的往他们议事的地方悄悄走过去的时候。
她看着紫禁城的天空,看着眼前的乾清宫,恍然轻悟,她好像已经无法把自己放到旁观者的角度,把自己不融入到这里的生活中了。
好像一开始的时候,是在扮演含璋格格。而现在,她就是含璋了。
此时回望,含璋才猛然发现当时穿越来大清的心境。
她是在现代出了意外,不知过了多久,才落在这里。
现代的一切都是回忆。但不是她的遗憾。
而在这里的生活,已经被含璋当做了真实。所以在一开始,她接受良好,愿意好好的过日子,甚至愿意找福临要舒服要快乐。
她是想,也在大清好好生活的呀。
含璋想听,只能去偷听。
乾清宫的奴才们,哪怕是吴良辅本人来了,也拦不住大清的皇后娘娘。
含璋谁也没带,只带了孔嬷嬷。
其实孔嬷嬷在含璋格格入宫前就在身边服侍了。
入宫后,含璋身边最得力的人就是她。上回他们针对孔嬷嬷,不也是冲着含璋来的么。
比起乌兰那两个蒙古侍女,孔嬷嬷在含璋身边服侍,看见的不同只会更多。毕竟含璋把孔嬷嬷当成了万能砖,什么都往她身上推呢。
为这个,福临不是还特意布置了一回,替含璋把事儿给圆了么。
可孔嬷嬷是个聪明人呀。孔嬷嬷什么都没有说过。就好像没有这回事似的。
含璋进了侧殿,吴良辅在正殿内服侍,外头候着的事吴良辅的徒弟,就他一个人,看见皇后娘娘来了,忙要行礼,被孔嬷嬷给噤声止住了。
孔嬷嬷把人给带下去了,含璋就站在小门帘外,听着他们在里头说话。
正好听见乌兰那两个蒙古侍女,跪在里头细数,她与格格种种不一样的地方。
含璋有那位格格的所有记忆。
她其实并不算是完全替代了含璋格格。
含璋格格生性温软,耳根子也软,实在是跟她,跟高云,跟宝日乐是完全不同的个性。
含璋格格被赐婚给福临,她心里头是很害怕很不愿意的。她甚至想离开,想逃走,她不愿意来大清做福临的皇后,怕自己也成为第二个静妃。
可她谁也不敢说。人人都觉得她有福气,都期待她做这个皇后。
自己弄得自己生了场小病,以为这样就可以逃掉大婚,结果并没有,反而丢了自己的小命。然后含璋,就来了。
“格格不喜欢颜色太过艳丽的衣裳……”
“对对,格格还不喜欢散着头发睡觉的,夜里都是要梳头的……”
含璋自己找了个圈椅过来坐下,瞧着重新养出来的圆润指甲。
是呀,含璋格格还喜欢养出很长的指甲呢。但她没有。自从那次和福临亲近,把指甲尖尖折断后,又为着总要和孩子们玩耍的事,含璋都没有再养过长指甲了。
含璋喜欢尝试各种风格的衣裳,喜欢穿得漂亮好看。
喜欢披散着头发睡觉。福临也喜欢抚着她顺滑的头发。
她现在养出来的指甲长度刚好,是特别健康漂亮的红润。
她们可太多太多不一样了。
最大的不一样是什么呢?
那位格格不想来紫禁城。
她来了。开始体验还不错,这会儿待着,也觉得挺好的。
乌兰她们在里面拼命证明含璋不是她们曾经服侍过的那位科尔沁的格格,甚至赌咒发誓她们没有半句虚言。
如果皇上不信的话,可以让人回科尔沁去问一问。接触和服侍过含璋格格的不止她们两个人。
甚至开始口不择言了:“皇上,简郡王福晋,还有宝日乐格格,还有科尔沁的贝勒和福晋,这都是娘娘的亲生父母,亲姐姐亲妹妹,与娘娘几是朝夕相处,皇上可以――”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含璋听着那模糊的声音,似乎是两个人都被捂嘴了,堵住了东西,说不出话来了。
是啊,乌兰她们没说错。只要去问一问,就什么都清楚了啊。
含璋坐在这,却觉得这偌大的偏殿里有点冷,她没占别人的人生,却好像此刻的一切,她用心经营的生活,都像是从别人那儿偷来的似的。
她在现代,家里的人对她可好了,都很宠爱她。
她离开他们,没有遗憾的,只是有些舍不得。
她想在这里,好好的对家人们好一点,她怎么就不是含璋了?她还是含璋的。
含璋格格只顾着自己,谁也不要自己走了。她接下她的一切,好好爱护她的家人们。她也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维护和爱意的呀。
她不信高云那么聪明的人没有感觉出什么来。高云心照不宣的接纳了她,他们就是一家人,不是吗?
可究竟是不是,也还是人家的一句话呀。
内中,阿如娜开口了。
她说:“皇上不许人说,可这分明就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此事已经传扬出去,她们不说,自然会有人去问,去说。皇上为何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看看皇后到底还是不是皇上当初定下的皇后呢?”
福临的声音仿佛浸透了冰霜:“这些诋毁皇后的话,都是你因为妒忌传扬散播出去的。卓礼克图亲王是你的帮凶。你为争宠,甚至不惜散布孔格格要入宫为妃的谣言。”
“诋毁?”阿如娜苦笑道,“这真的是诋毁吗?”
“是啊,这些事都是臣妾所为。臣妾就是不服。为什么皇上眼中,永远看不到臣妾呢?臣妾已经长大了。皇上却要撇下后宫嫔妃,独宠一人。”
“臣妾所要的很多吗?皇上的恩宠给了皇后,就一眼都不看看后宫嫔妃,皇上为什么,不能雨露均沾呢?”
福临的声音中带着冰冷的嫌恶:“你让朕觉得恶心。”
“恶心?”阿如娜似乎是哭了,也似乎是笑了,“皇上当年不是这样说臣妾的啊。臣妾入宫时,和宝日乐一般大。皇上看着臣妾,说臣妾乖巧懂事。与姐姐完全不同。臣妾待年宫中,陪伴皇上四年。从皇上十四岁到如今,难道臣妾与皇上,没有青梅竹马之谊吗?”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福临道,“你没有读过几本书,也不会写几个字。却知道什么青梅竹马。难怪到处去散布所谓朕与孔格格青梅竹马的事。”
“你与朕,算什么青梅竹马。朕和你,也没有什么情谊可言。”
福临似乎是吩咐了什么,含璋这里也听不到阿如娜的声音了,但是可以听到她若隐若现的哭声。
福临沉稳决断的声音透过绸帘传到含璋耳边。
“传旨,博尔济吉特氏诋毁污蔑皇后,着押入海会寺闭门思过,清修恕罪,永不许再出来。她是罪人,剥除她妃位待遇。京中所有传言,系博尔济吉特氏妒忌皇后受宠谋划设计,其父吴克善也参与其中。吴克善暂押京中。”
“着满珠习礼即刻入京。”
“京中所有言说皇后者,挞四十。”
这旨意不分男女,意思是只要是议论过皇后的,都要挨打。是由宫侍拿着板子到人家府里去,谁说打谁四十板子,狠狠地打。
“这――”吴良辅都吓着了,这不妥吧。
福临让人将阿如娜和乌兰几个人带下去了。
他冷清的声音在大殿中仿若金玉击石:“都说朕宠爱皇后太过,朕不应该如此。皇后是朕的妻子,朕爱之重之,有何不对?朕的家事,岂容得他们指手画脚?”
“这次轻放了。下一次,是不是他们也要说,朕是妖孽,朕祸国殃民,就该被废掉,另立新帝呢!”
这话太狠了。吴良辅都不敢接。
“朕偏偏要给皇后无上荣宠。既说朕宠爱太过,那就叫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宠冠后宫。吴良辅,此事你去办吧。”
“那奴才――”吴良辅似乎是在请示。
福临重重道:“带着你的人去办。”
吴良辅应了是,匆匆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