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果尔的目光颤了颤,跪下领旨,而后才慢慢走出去了。
博果尔出去了,含璋才将手里失了温度的手炉搁到书案上。
下一瞬,她的手就被拢入了福临温热的掌心里。
唇上一片温软,是福临蜻蜓点水的亲吻。
那柔软唇瓣贴着她的,不进不退,含璋没有闭眼,望进福临幽深如墨的眼眸中,唇瓣若近若离,福临的目光却始终深邃。
眼眸中她小小的身影,摇曳动人。
含璋哑然失笑:“皇上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呢?”
福临抚了抚含璋的脖子:“朕让你受苦了。”
“嗯?”含璋似乎跟不上福临的思路。
“不只是朕。”福临道,“还有济度,也让你姐姐受苦了。”
他从不知道,原来他的含含对宝日乐的婚事是这样安排的。
他不同意博果尔娶宝日乐做嫡福晋,只是因着宝日乐年纪还小。也想到含璋大约是不愿意宝日乐嫁给博果尔的。因此骂了博果尔一顿,不想他再这样痴心妄想。
却没有想到,她想给宝日乐寻的是那样的人家。
那要是照着她那么说,他和济度,都是不合适的。
福临忍不住想,会不会就是因为两个姐姐没能如愿,所以才希望最小最受疼爱的妹妹如愿以偿觅得良人呢?
含璋听懂了,笑得不行,捏着福临的手指还在笑:“皇上是不是想的太多了?我这个话是说给襄郡王的。可不是说给皇上的。”
福临很执着:“可是朕听见了。朕很在意。”
“皇上和简郡王不一样嘛。和襄郡王就更不一样了。各人有各人的情形。皇上别对号入座啊。”
含璋哄着福临,“皇上不是最不喜欢和旁人比较的么。这话说完了,博果尔娶不上宝日乐,事儿也就罢了。皇上别多想。”
可由不得福临不多想。
只要一想到含璋方才的那些话,福临几乎和博果尔一样,没有一条能对得上的。他心里就总有着一种后怕。
如果不是当初赐婚的圣旨,如果不是当初太后与他择定了她,那么她又会嫁给谁,又会叫谁如珠似宝的捧在手心里疼爱呢?
他的含含,会不会就和如今的宝日乐一样,被高云护着,被绰尔济护着,不嫁到京城来,就在蒙古,甚至就在科尔沁挑一个可心的夫婿。
等年岁大些再成婚,然后让那小子守着她一个人高高兴兴的过日子。
福临想着想着,甚至把自己想醋了。开始吃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可能成为含璋夫婿的人的醋了。
要真是那样,还有他什么事儿呢?
含璋看他这般患得患失,还试图安慰他:“皇上,这不是没有的事儿么。不会发生的。我早早就接了圣旨,早早就到了皇上的身边。赐婚的圣旨下来,哪还会另嫁旁人呢?”
福临就问她:“那要是朕不是朕。没有赐婚的圣旨。只是两家议亲,你还会愿意嫁给朕吗?和朕成婚吗?”
“这个……”含璋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就看见了福临眼中受伤的置疑的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忙道,“会的。会的。肯定会的。我迟早是皇上的人哪。”
福临看穿了她:“含含,你敷衍朕。”
福临好似真的很在意。他想起当初,跟太后选定绰尔济家的含璋格格时,没有征求过绰尔济的意见,是直接一道圣旨定下来的。那边接旨,叩谢圣恩,没有人去问过一声,人家家里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的。
含璋瞧着福临紧抿的唇,她是知道了。这个人是钻了牛角尖了。
其实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昨日之事不可追。都已经过去了,还去计较做什么?难道还能重来一遍吗?
愿不愿意的。最终是她含璋做了这个皇后。
含璋握住福临的下巴,上头的小青胡茬有点扎手。大约今日忙了,胡茬长出来,他都没来得及再去刮一遍。
含璋凑上去,亲亲福临的唇,青胡茬有点刺挠,她也都不在意,还用自己的脸蛋在上头轻轻的蹭了蹭。
“皇上若不是皇上,两家议亲,皇上休了前妻,再来找我,那我就是个填房继室呀。谁家的好姑娘沾亲带故的,还给前头的人去做填房的?”
“皇上要真是这样,我们家就不把我给你了。只有圣旨赐婚,只有皇上是皇上,才能得到我呀。”
福临用胡茬顶开她的唇:“你,你敢再说一遍。”他明晃晃的不高兴。
含璋不闪不避,柔软的唇含住了他的胡茬,更将他的指尖纳入其中,在福临如渊水般深沉的目光中,她含着他,轻轻一笑。
“说就说。说我注定是皇上的人,怎么了?”
若非如此。
怎会穿越三百多年的时光,来到你的身边遇见你,成为你的皇后呢?
第54章 造化
去海会寺的这日, 下起了小雪。
如今京城中,没有人再敢当着人的面说含璋的不是。
当初福临命吴良辅的人鞭挞的那些人,他们身上的伤早就好了。可是那痛却留在了心上, 留在了记忆中, 时刻叫他们谨记, 如今的皇后娘娘,是不容许被人随意诋毁污蔑的。
福临要为含璋树立好名声, 要不许人议论她。
恩威并施, 方能周全妥当。从海会寺里走一遭,将那名声做足做实了,就会有人顾忌着佛祖降罪, 不敢再言及皇后万分之一了。
就如同那个时候,皇太后认通玄教师汤若望为义父是差不多的道理。
帝后摆驾海会寺,天子近臣宠臣都跟着一道来了,在外殿为皇后娘娘诵经祈福。
含璋只当是来走个过场的。为她的身份镀一层金, 为她的行为进行合理的解释与安排。
海会寺的住持憨璞禅师, 也成了福临的工具人。
至少, 在见到憨璞禅师之前,含璋是这样想的。
佛堂静室, 含璋端身坐在榻上。
她焚香沐浴,需在这里斋戒三日。本来是她一个人在这里的, 福临不放心,把规矩改了, 他也要陪着她在这里。
明.心.开.悟的皇后娘娘, 需与憨璞禅师论道。这三日过后, 皇后娘娘的名声,便会随着佛门传扬四海了。
“本宫原本以为, 这只是一个过场的。没想到憨璞禅师这样认真。”
含璋坐在首座上,福临陪在她的身边,这好似是第一次这样。
含璋是绝对的主角。她也很有这样的自觉,并不觉得福临这样的安排有什么不妥,也不觉得福临屈居在侧位有什么样的不对劲。
若是外头的臣子们瞧见了,怕是要大惊小怪的。可他们不是瞧不见么。
也就只有一个憨璞看见了。但佛门中人,轻易不开口评说俗世之事的。
他面前的可是大清的皇上皇后,他也没有这个资格说什么。
不过见面之后,含璋对憨璞的说辞很有些不满,她直接就指出来了。
“既然说的这么认真。那本宫也辩一辩吧。”
“禅师方才说,经过此番,本宫之名可随佛门名扬四海。这话不妥当。本宫是大清皇后。本宫明.心.开.悟,受佛.祖.点.化,也因为本宫是皇后。国朝有皇上,后宫有皇后,何须名扬四海。这是伦理纲常,世人皆知。”
含璋是不愿意被佛门反向捆绑。
汤若望当年也是想这样。不过没怎么成功。倒是朝廷将他所用了。虽招致了一帮子人暗中不满,攻讦打击,无所不用其极,但是没有撼动过西洋历法的地位。
含璋也是如是想。福临与她,可以把佛门当做工具,却不可以被任一佛门捆绑。否则的话,只怕遗患无穷。
眼前的这个憨璞禅师,怕也是有些心思的。
虽然福临应允了她,绝不出家,绝对跟佛门保持距离,但是含璋还是不能丢了这份警惕之心。
要知道佛门里对福临,是兴趣深厚。就冲着他读过的万册佛书,在他们成婚之前,福临经常与僧侣们论道南海子,含璋可以肯定,佛门中人,总会有些狂热的信徒,想要将福临度化成他们中的一员的。
历史上就已经给过含璋答案了。不是吗?
含璋对他们,不可能全然的信任。
憨璞沉静道:“檀主所言甚是。此间南边离乱,朝廷事忙,小民事难。僧侣一道,深入山间,穿山入林,教化有缘人。四海之内,檀主的名声,山巅亦有回响。”
含璋笑了:“你不懂。大清迟早一统海内。哪怕寸板入山下海,所到之处,也都是大清的国土。僧侣丈量土地,走遍万方,也走不出大清的国掌。除非,你们当真背井离乡,去了别处度化他乡万民。”
憨璞的目光亮了一瞬,然后恭敬给含璋行礼,又给福临行礼。
含璋转头望了望福临,福临对着她浅浅一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就正经坐好了。
这倒是真新鲜了。
福临以前对佛书还有些兴趣的时候,在宫里待的心烦,到南海子上去散心,召些得道高僧论道谈经。
来之前,还想着含璋没瞧过什么经书,又舍不得逼着她看些经书。
福临就想着,若是说不过,他帮着说几句就成了。绝不能让含含露怯。
结果倒是叫他惊喜了。
他晓得他的含含通汉书,能字画,读过不少的典籍,甚至学问在宫里是除了太后外是最厉害的。
却没想到,她是这样论道的。这论道也论的有模有样的。虽传统有别,却也有来有往,格外新鲜有趣。
福临听住了。倒是想多听一些。
福临从来对这些得道高僧都是待之以礼的,还从没有这样争锋相对过。
他知道小皇后不喜他读那么些佛书,更怕他出家去做和尚。没想到她厌恶此间到了这等地步,和憨璞还面对面的对峙起来了。
然而憨璞的下一句话,却让福临的目光立时锋锐的望了过来。
“檀主是真正开悟之人。檀主佛缘深厚,贫道等皆不能及。”
憨璞恭敬道,“贫道等还需修炼加持。檀主却生来与佛有缘。万千世界,一花一叶,檀主去而往来,是为大造化也。”
今日的会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这都是提前安排好了的。
福临让吴良辅提前交代过。可憨璞说的这些话,压根没有一句是他应该说的。全是他自己自作主张说出来的。
福临恼怒,听听那说的是什么话。佛缘深厚,这什么意思?
难不成,还要他的小皇后出家舍身不成?
“性聪禅师。”福临冷道,“你退下吧。”
憨璞依言行礼。只是退出之前,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转头对着含璋揖身道:“檀主,你与佛门缘分深厚。你是该皈依我佛的。”
要不是含璋拦着,福临就真的一脚踹过去了。
憨璞跑的倒是挺快的。
仓皇而去的背影,有了点落荒而逃的意思。但到底佛养深厚,出去后那几步,又恢复了高僧的模样。
“朕要打死他。”
福临没能如愿动手,就想把吴良辅叫进来,吩咐吴良辅带人打死憨璞。
含璋把福临拦着,不许他喊吴良辅进来,她道:“皇上把人打死了,皇上先前的一番苦心布置就白费了。”
福临还是不能忍:“他撺掇你出家。含含,你是朕的皇后,他们怎么敢的啊?”
事先准备好的话一句不说。结果说出来的全是些混账话。福临是全听见了,但有些话云里雾里,福临只当是出家人故作的高深莫测,可憨璞让含璋皈依佛门的话,彻底点燃了福临的怒火。
含璋牵着福临坐下来,抚着他的心口给他慢慢顺气:“他们有什么不敢的呢?说不定心里还为此激动不已呢。若能说动当今皇后皈依佛门出家,在他们眼中也是一种荣耀吧。”
福临冷道:“真要如此,朕就把他们全杀了。”
含璋倒笑了。她是想起历史上福临干过的那些事儿了。
“佛门中人,有惜命的,也有不惜命只重终身荣耀的。”含璋含笑道,“难道皇上当初与他们论道时,他们就没有夸过皇上有慧根,话里话外的意思,想要皇上也皈依佛门的么?”
那都是少年时候的事情了。
福临回想了一下,还是有的。这些人里头,总归是有几个胆子大的。
不过说的很委婉,福临只当笑谈。心动或许是心动过的,可他当时心结未解,根本不可能抛下一切去出家。壮志未酬,怎么可能愿意遁入空门呢?
他拒绝了。就没有人敢再提起。但现在,却有人胆大包天的直接要他的小皇后出家了。
憨璞如今,也胆子大了吗?
含璋哄了一会儿,到底是把福临给哄住了。虽然不高兴,却也没有再要叫吴良辅进来喊打喊杀了。
含璋怕他反复,还是牵着他,手还放在他的胸口上,慢慢给他顺气。
福临喝热茶的功夫,含璋见他沉思不语,含璋这才抽空思索方才憨璞说的那几句话。
福临说憨璞是得道高僧,含璋心中始终存疑。
知道憨璞点破了她的来历。去而往来四个字,真是含意颇深啊。
憨璞有关她来历的话并不多,就那么些字,却值得含璋心中反复思量。
憨璞或许是真的看破了她的来历,知道她不是此间的人。
而也有一种可能。那董鄂氏不是误以为她也是重生的么。董鄂氏与海会寺来往密切,难保不是董鄂氏将这件事告知憨璞,让憨璞来说这些话动摇她,试探她的。
董鄂氏的目的,该不会是想要劝她皈依佛门出家吧?
含璋所知有限,实在是不能揣测出更多的事了。
她瞧了瞧福临,福临正看着她呢,她便就着福临的茶盏,将最后一口热茶饮尽了。
福临拦着她,不许她喝他剩下的,结果手慢一步,叫含璋得逞了。
瞧着笑意吟吟的小皇后,福临要再给她倒一盏,手却被含璋给摁住了。
含璋笑道:“要和皇上说说话。”
福临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含璋道:“皇上曾问过我,那回去宫外别院的时候,和董鄂氏说过些什么。我那会儿不愿意和皇上说,如今想来,好像到了不能不说的时候了。”
其实福临只要遣人稍稍打听就能知道她们谈话的内容。但福临一直都很尊重她,她不想说,他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而看福临的模样,似乎私底下也是没有去问过的。
福临虽不晓得这个时候说董鄂氏做什么。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含璋,示意她畅所欲言。
含璋想了想,斟酌词句道:“那时候我也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与皇上说这董鄂氏的因由。现下倒是有了个很好的说法来界定她。”
“用佛家的话说,董鄂氏是个真正佛缘深厚,去而往来的人。她有过和皇上的一辈子,这辈子重生而来,是想再续前缘的。”
“皇上独宠于我,她心中不甘,又舍不下皇上,才会做那许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