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
江吟招招手,示意他凑近些,然后从怀里拿出了一件物事,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铜钱,外圆内方,以红线系着,恰好垂到陈梓胸口的位置。
陈梓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岂料江吟忽然伸手摸了摸坚硬的铜钱。
“寺庙里的住持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能拿出来。”
江吟皱了皱眉,似乎是在思考时机是否成熟。
“不用在意这么多。”陈梓掩饰着垂下头,“它是有什么克敌制胜的寓意吗?”
“一般来说,五帝钱,就是用五枚大小不一的铜钱串起来,悬于颈间,才能起到汇集五方之正气的驱邪作用。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给了我一枚。”江吟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嫌我香火钱捐少了?”
陈梓见她闷闷不乐,便想讨她欢心,于是攥着胸前晃荡的铜钱保证道。
“不管是五枚还是一枚,只要你送我的,我都会好好带着。”
“真的吗?”江吟双手合十,喃喃地向上天祈祷,“希望它保佑你平安顺遂,虽然我也不清楚究竟有没有用。”
陈梓见她重新展露笑容,遂松了一口气。
“嗯,当然。”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有谁能拒绝你的请求呢?”
江吟抱着膝盖,脸颊发热,没话找话地接着说下去。
“提到那间庙宇,记忆中好像一直存在呢,大概是一百多年了,中间有经历过战火的侵袭,居然没有被废弃。在我的印象里,僧人会把上供的香火钱用来接济贫苦的百姓,例如灾年施粥一类的,而不是独吞私藏。”
“所以你才为寺庙捐香油吗?”陈梓听得很认真。
“嗯,我还在佛前供了一盏长明灯。啊,不对。”江吟忽然发现不小心说漏了嘴,“主要是因为我分得清好坏,从生下来就是。察言观色是我的习惯,我能从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中,看出他的好坏。我一走进佛寺,就从住持打着补丁的僧袍和磨破的蒲团上,猜想他大抵是个善人,就像我一看到你的字迹,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她坦然地直视着陈梓略微困惑的目光,俏皮地眨了眨眼。
“你忘了吗?正心诚意,从一而终,是你写给我的啊。”
“那不是我写给书院的信笺吗?”陈梓惊讶得无以复加,“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几乎忘了,那年被父亲斥责后决定独自一人下江南求学的心境。深夜里挑灯苦读,字斟句酌,最终寄出了一封在如今看来已经是稚嫩的书信。
“那我收到的回信也是你写的?”
那年夏天蝉鸣不止,树上结满了殷红的石榴。陈梓坐在树枝上摘石榴时,母亲将书院的回信放到了树荫下。他一边剥着粒粒分明的石榴子,一边跃下树枝,随手拆开了那封信。
上面只写了十六个字,对他来说却是意义深远。
“望君所求,终能得之。初心未改,霜雪依旧。”
他后知后觉,原来比起渔舟上的初次见面,他们的相识,还要更早。
“总之,是我看到了你的信。”江吟浅浅一笑,“或许是缘分吧,那么厚的一叠书信里,我挑中了你的。虽然其他的也很好,但没有你的好。世人总善于向外吹嘘,却不懂得向内反省。我喜欢上你的本心了。”
陈梓眼里闪烁着点点泪光,竟有些说不出话。“我那时候很差劲吧,一直以来没什么长进,辜负了你的心意。”
随父亲返回京城小住的那段日子,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恶意,脾气变得执拗怪异。他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给人一种笨手笨脚的感觉,因此在以高傲著称的京城权贵中受到了嘲笑,还时常被父亲责骂。
陈桐是文武兼备的谦谦君子,而陈梓并未继承父亲的丝毫优越之处。相反,他空有一身武功却不敢上阵杀敌,读了几本诗书却做不到侃侃而谈。他为此自卑良久,直到方才江吟告诉他——这世上有一个人,在素未谋面之时,就已经开始欣赏他了。
欣赏那个懦弱胆小、毫无用处的他。
“你真的认为自己很差劲吗?”江吟揉了揉陈梓的脑袋,“可是你守住了一整座城池,拒北狄于雁门关外。如果这叫无用,恐怕庙堂之上、朝廷之中,那些只会泛泛而谈的重臣们,都要羞愧难当了。”
“谢谢你,江吟。”陈梓拭去了眼角隐约可见的水迹,“如果不是你信任我、支持我,我又怎么能鼓起勇气。”
“我不过是推了你一把,归根结底还是靠你自己,不要本末倒置了。”江吟伸手搭在陈梓的肩膀上,鼓励地拍了两下,“先不说这个,我还没有问你,过了这么久,你找到自己所求的正道了吗?”
陈梓微微一怔,不知从何说起。一年多来经历的种种像是一幅绚丽的画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画上绘制着快要凋零的莲花,在秋风中簌簌,还有塞外疾驰的奔马、高昂沉重的号角、充斥着血色的回忆,触目惊心。
他的母亲倒在一滩血泊里,身子早已冰凉;父亲嘴唇铁青,显然是中了剧毒。他抱着长剑,站在他们的坟前,静静地待了一夜,连乌鸦的啼叫都化作了报哀的悲鸣。
“我希望能保护我的家人,以及别人的家人。”陈梓紧紧握住了江吟的双手,把脸埋进了她温暖的掌心,“我会为了这个愿望付出所有,直到天下太平,世上不再需要白虎将军。”
“是这样啊。”江吟的手心慢慢湿润了。“我也是。我改学医术,是希望能在危急时刻救你,以及救天下人。所谓正道,并不全是王侯将相崇尚的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也不仅是文人墨客讲究的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善人者,人亦善之。有时,怀着一颗与人为善的心,未尝不是正道。”
她抬起眼眸,望着城墙外无边无际的黑暗,身后是寂寥的千帐灯。远处群山连绵,江水浩荡,头顶星河灿烂,脚踏平野大荒。
“正心诚意,从一而终。陈梓,你做到了。”
第53章
夜半子时,月上中天。陈梓精疲力尽,不知不觉竟枕着江吟的腿睡着了。
江吟本想合上眼,陪他一道入眠,但一窥见半空中静静流淌的月色,就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一年多的日日夜夜,她每晚都在凝视着这轮皎洁的明月。即使身处两地,只要想到千里之外的陈梓,与她沐在相同的月光里,就会得到不少慰藉。
很有可能,当她在某一瞬抬起头时,同一刻的陈梓,也在仰望着天边的孤月,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
那种思念的心情和月色一样,是可以互相映照的。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同一轮明月下,慕容启伫立在北风中,任由夜晚的寒露打湿了衣裳。
他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用回头便知道来人是谁。
“为何去了这么久,父亲和你谈了些什么?”
“没什么。”宇文贺遮遮掩掩,不愿说真话。
“上次的事情是你做的吧。”慕容启眸中掠过担忧,“除了你,还有谁能无声无息地行使刺杀之事,最后全身而退。”
“我——”
“你是我培养出来的暗卫,我当然希望你做一个正直的人,而不是以下作的手段,助纣为虐。双方交战,伤亡是难免的,但他们宁愿死在沙场上,也不肯糊里糊涂被刺杀。你不尊重你的敌人,迟早会吃亏的,不要再有下次了。”
宇文贺紧抿着嘴,没有为自己辩解。
“夜深了,您不回营帐休息,就是为这事忧愁吗?”
“不,我是觉得自己很无用。”慕容启沮丧万分,“偏偏父亲和小弟都能想明白的事,我却想不通。为何我们要跋山涉水,征服不属于北狄的土地。我不责怪你,你只是违抗不了父亲的命令,而我却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我看不惯他们的所作所为,仅仅是看不惯而已。我什么都不是,最多眼睁睁地看着,哪怕心里再痛苦也得接受。”
“如果您能当上北狄下一任的王,会不会称心些?”宇文贺问道:“等到了那一天,您最想做什么呢?”
“我当不上的。”慕容启笑了笑,那笑里充满苦涩。“身为长兄,比不过弟弟,就已经够耻辱的了。倘若真有那一天,我恐怕只想回到遥远的故乡,从此不踏入中原半步。”
“是吗?”宇文贺沉声道:“在下会尽力让您如愿以偿的。”
“别瞎说。”慕容启摆了摆手,“我要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歇息。隔墙有耳,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要是被听到了,你我都少不了皮肉之苦。”
他没把这句承诺放心上,权当是玩笑罢了。
“好。”宇文贺转过身,背对着慕容启,自刀鞘里拔出了一把泛着冷冷银光的利刃。
他轻抚刀柄,想到中原有一句俗语叫士为知己者死。既然如此,纵使一去不回,又有何妨。
慕容启打着哈欠走出几步,猛然想起还有几句话没对宇文贺说。然而当他停下脚步时,身后的宇文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不愧是父亲最为赏识的刺客,身手一流。”他自言自语道:“本来还想跟他说,下次再有人招揽时,不用顾及我的感受,反正跟着我也没出路。”
江吟吹熄了烛火,替帐中闭着眼的陈梓掖了掖被角。
她怕他长时间待在外面着凉,于是第二次弄醒了陈梓,强拽着半梦半醒的他回到军营内。
“江吟,你还不睡吗?”陈梓迷迷糊糊地问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把床让给你,我睡地上就行。”
“不用。”江吟没等他起身,就掀开营帐往外走去,“我不困,你安心躺着。”
夜色浓稠,像一滩化不开的墨汁。宇文贺一身黑衣,轻巧地攀上了城墙。他借着黑暗,隐没了身形,犹如一缕缥缈的鬼魂。
好像刚刚有一道黑影闪过,是我看错了吗?守城的士兵疑惑地睁大了眼睛,抱着兵器向四周张望。就在这时,那道灵活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他身侧,毫不留情地一掌劈晕了他。
邻近的几个士兵听到响动,纷纷朝黑衣人的方向望去,只见他从容地打了个响指,一股细小的迷烟腾空而起,钻进了在场之人的鼻腔。
宇文贺跃下城楼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北面。
他有了上一回的经验,深知动作要快,要赶在旁人觉察出端倪前完成行刺,整个过程可能只有短短的一炷香。
慕容启教过他,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对付武功不如他之人,一刀毙命足够了,但轮到像陈梓一般的武艺高强之人,普通的刀剑根本近不了他的身,最好的办法就是趁其不备偷偷下毒。
但是,这样一来,我就没法向慕容毅交代了,毕竟他索要的,是陈梓的首级。
拿陈梓的首级换慕容启的王位,值得一试。
宇文贺加快了步伐,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他握住冰冷的刀柄,扯了扯身上有些宽大的袍服。
应该没有问题了。
“请等一下。”宇文贺叫住了城内巡逻的一小队人马,“我刚从城头上下来,有重大军情要向陈将军禀报。晚上太黑了,我找不到将军的营帐了,能给我指一下路吗?”
“就你一个人吗?”为首的士卒很热情,“将军说了,尽量三五成群,避免落单,小心北狄人又使出什么阴谋诡计。”
“多谢提醒。”宇文贺恰到好处地展露出一点焦急,“等我向将军禀告完,就去和走散的同伴会和。”
“你往前直走,最里面的一顶就是将军的。”那士卒好心地指了路,“军情紧急,你快去吧。”
宇文贺急忙道了声谢,匆匆走开了。他手心全是黏黏的冷汗,险些抓不住锐利的短刀。
离营帐还剩几步路时,宇文贺忽然看见一个提着灯的女子从里面出来。
不知为何,他的心底突然漫上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那女子止住步伐,疑惑地偏了偏头。
“你是谁?”
第54章
被识破了!
宇文贺来不及多想,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碍事的女子,举起利刃冲进营帐。
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他心一横,袖中甩出数枚断魂镖,伴着呼啸的风声疾射向床榻,却听得叮当一响,竟是陈梓翻身坐起,随手拿过枕边的长剑,举剑格挡,将那十数只飞镖一一钉在墙上。
“你动静未免大了些。”陈梓按着眉心,缓缓抽出了长剑,冷声道:“一而再再而三,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白光一闪,宇文贺反手持着短刀,飞步上前;陈梓手腕抖动,剑光如雪,寒芒四闪。两人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虽然目不能视物,也可以依靠灵敏的耳力交手。
陈梓忍着胸中的怒火,连使杀招,步步紧逼;宇文贺屡次闪躲,血流不止。长剑对短刀,实则胜负已分,但他不顾身上接连中剑,单手换握,强行近身,反而为自己夺得了可乘之机。
正当他们以命相斗时,营帐内忽然亮起了一团暖光。陈梓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看见江吟提着一盏灯,表情严肃地立在帐边。
他大惊失色,忙使眼神让她走开些,免得受到波及,却见江吟指间飞快地掠过一道金光,像长了眼似的直扑宇文贺后颈。
宇文贺被涂了毒的金针扎入,起先不以为意,等到发现不对劲,为时已晚。
他是在北狄盛产的奇毒中长大的,血里自带了解毒的良药,这世上绝大多数毒药对他来说都不足为惧。然而,这一次好像和以往不同,手脚开始不受控制,皮肤上传来灼伤的刺痛感,连动作都跟着迟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