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梓这才明白,为什么江吟要点灯。
“你解不开这种毒的。”江吟看着仍在挣扎的宇文贺,眼里划过一丝怜悯,“别白费力气了。”
她吸取了上回被慕容恒威胁的教训,提前将调制好的一枝春涂在了金针上,就等着鱼儿咬钩。
“我什么毒没试过,岂会败给这种不知名的毒。”宇文贺满头是汗,脖颈处渐渐显出一朵梅花状的暗红印记。
“这是南阳皇室的秘药,你自然闻所未闻。”江吟见他不死心,好意提醒道:“不出一刻,你便会感到浑身麻木,疼痛难忍,不如束手就擒罢。”
陈梓不待她说完,便挥出长剑,向宇文贺的要害部位刺去,迫使他连连后退,再无还手之力。
“杀了我一家的人,是你吧。”
长剑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愤怒,滴着血的剑尖颤动不休。江吟看出他要手刃仇人,便和身后带兵赶来的副将低语几句。
“道理没错,我也想报仇,但留个活口不是更方便套话吗?”副将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出声阻拦。
“这一看就是死士。哪怕你留他一条命,他也会当场自尽的。”江吟语气里带着不容质疑的肯定,“让陈梓杀了他,借此解开心结。”
“属下明白了。”副将不敢过多言语,“我去门外守着。”
宇文贺脸上失了血色,脚步虚浮,连不通武学的江吟都看得出来他难以招架。他咳出一口血,艰难地开口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是,你不过是个傀儡,被人操控着来送死,指使你来的人有半分在意过你的生死吗?即使这并非出自你本心,但做了就是做了,我今日诛杀你,是为此处盘踞不去的魂灵雪恨。”
陈梓长剑向前一递,眼看就要抵至宇文贺咽喉,谁料此时变故横生。
宇文贺犹如回光反照一般,竭尽全力避开了这一击。他身负重伤,咬紧牙关向外跑去。江吟站得近,本想挡一挡,却被提剑追赶的陈梓大声喝止。
“离他远点,他带着刀。”
在营帐外守候的副将见此情景,急忙和陈梓一同追出去。星星点点的火把映亮了夜空,照得仓皇逃走的宇文贺无处遁形。
“他跑不远的。”江吟一点不担心,“毒已经发作了。”
陈梓追着宇文贺上了城楼,足尖轻点,跃在前头,仗剑拦住了他的退路。
“放弃吧,你走不了了。”
宇文贺已是强弩之末,“哇”的又呕出一口鲜血。陈梓不待他站稳,反手便是一削,自他头顶扫过,断发齐刷刷落了一地。
皓月当空,为古老的楼台覆上了一层清辉。陈梓手中长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剑法极其灵动,一招一式飘逸无比,霎那间破空而出,刺中了宇文贺的胸膛。
陈梓收剑转身,不去看对方坠下城楼、没入黑暗的身影。他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今年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了些。
入秋的第一场雨洒在将士们浸血的盔甲上,天色晦暗不明,风云为之变色。战马嘶鸣,兵刃相撞,刀剑拼杀,横尸遍野。
陈梓听到的尽是可怖的喊杀声,时不时有士兵惨叫着摔下马背,遭到数不清的马蹄践踏。鲜血染红了土地,折断了的戟沉没在泥沙里,旗杆七扭八歪地倒下,被泥水浸得看不出颜色。
眼前的一幕幕景象,将会成为他日后永久的梦魇,挥之不去。
陈梓的战袍被雨水淋湿了,水珠顺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流。他挺直脊背,于敌军的重重包围中奋力抬起头,向远方的城墙上投去深深的一眼。
“我已经尽力了,你不会怪我的,对吗?”
细雨朦胧中,他仿佛看到江吟微微颔首,笑着朝他伸出一只手,于是他也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他是人吗,这种时候居然笑得出来,简直太可怕了。”北狄军士畏惧地看着这个大笑不止的男人,踌躇着不敢靠近,竟被陈梓寻到一线生机,催动战马杀出了一条血路。
陈梓一生中从未如此冷静过。他吹了声尖锐的口哨,召集剩余的部下展开一次又一次的突围。白马抖了抖毛发上的雨水,扬起前蹄从敌人身上狠狠踏过,载着主人穿行在尸山血海之间。
“为何——为何一直攻不下来。”慕容毅远眺战场,怒不可遏,“我们花费了无数时间,训练出的精兵良将难道还不如失去了主心骨的白虎军吗?”
他亲眼所见,北狄军的士气竟隐隐有衰败之势。这怎么可能,无论是武器还是人数,我们都更胜一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容毅再也坐不住了,原本的信心荡然无存。他拽着慕容启的肩膀,强迫他披甲上阵,鼓舞士气。
“我不去。”慕容启甩开了他的手,眼里满是痛楚,“我最信赖的属下和血脉相连的亲弟弟都死在了这场战争里头,我不会为此出一丝一毫的力。”
“好,好,好。”慕容毅气极反笑,“等我攻下了城池,我会立刻废去你的爵位,你休想得到任何东西。”
他撑着年迈的身体,命人牵来战马,企图找回壮年时睥睨天下的风采。
“我要征服南阳的每一寸江山,建立一个史上最伟大的国家。”慕容毅在旁人的搀扶下坐上马背,得意地扬起马鞭。
“父亲。”慕容启最后叫住了他,“您真的没有想过吗?白虎军的主心骨并不是百战百胜的陈桐,也不是年纪尚轻的陈梓,而是一股看不清摸不透的志气啊。他们宁可饿死,也不投降,这还不令人敬畏吗?”
“竖子尔敢胡言乱语!”慕容毅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连绵不断的小雨模糊了视线,江吟的指甲用力嵌入掌心,留下几道红痕。她站得高,望得远,足以将战场上的浴血厮杀尽收眼底。
楚空青和谢思秋一左一右的立在她两侧。如今,这座孤城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援军还没有来吗?”江吟轻声问。
“很遗憾。”时不时回头一瞥的谢思秋回答道:“目前为止,还没有。”
“看来我们是没希望了。”楚空青看着北狄军如同长蛇似的一圈圈困住了陈梓,于心不忍地垂下了眼帘。“太残忍了,我不敢看。”
“没什么不敢的。”江吟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迟早是要面对的。”
“你不会是打算——?”
“是的。”江吟打断了谢思秋,“一旦陈梓身亡,我便从城楼上跳下去,陪他一起死。”
陈梓重重咳嗽了一声,冰凉的雨水似乎渗入了他的肺腑,使他呼吸困难。身边的属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粉身碎骨,血色弥漫。
“他支持不住了,快上。”耳边传来北狄士兵欣喜若狂的欢呼声,“王爷说了,谁第一个斩下他的头颅,重重有赏。”
王爷?陈梓眯起眼,看见了几十步外,被士卒团团簇拥、神情倨傲的慕容毅。
连上天都站在我这一边啊。他轻松地笑了笑,挥剑砍翻了周遭几个迫不及待扑上来的将士,为自己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陈梓拍了拍身下疲倦不堪的白马,使其稍稍振作,一鼓作气地冲向慕容毅,另一只手按在袖箭的机括上,倏地射出一道箭矢,正中慕容毅面门。
北狄军瞬间大乱,而陈梓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不知何时,白虎军只剩下了他孤零零一个人,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都死在了最后一场战役上,埋骨黄沙。
如果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想再见一面的是——
陈梓陡然策马回转,一心一意地奔向江吟所在的城楼。他应尽的责任、跪在父亲坟前立下的誓言都一一做到了。人力不能为的,就交给天意。
脖颈上挂着的铜钱不断撞击着心口,白马四蹄生风,竭尽全力地奔跑。
“别放他走!”有人仓皇大喊道。
陈梓听见一道呜呜的风声从身上穿过,胸前登时涌出一股热流。白马再也跑不动了,在离城下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瘫软在地。
“江吟!”楚空青瞧得真切,一把揪住了江吟的衣衫,却被她奋力挣脱。
“你别阻止我,求你了。”江吟竭力克制住哽咽,“我答应过他的,同生共死。早死一刻晚死一刻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跌跌撞撞地跑下城头,看也不看一眼前方赶来的追兵,而是张开双手,将胸口中了一箭的陈梓抱在怀中,以身体护住了他。
细密的雨点浇在他们身上,唯有这个怀抱是温暖的。
“我来了,你等等我。”
陈梓的嘴边犹带着微笑,或许是想到还能再见江吟一面。
他的一缕魂会飘向远方,跟着来年的燕子一道掠过枝头,在明媚的春光里和江吟重逢。
那是他和江吟的约定。
第55章 正文完
睡意袭来,陈梓的眼皮越来越重,恍惚间他听见了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的浩荡声响,还有江吟在他耳边悲怆大哭的泣音。
她抱着他的身子,任凭别人怎么劝说都不肯放开。
渐渐的,战场的喧嚣离他越来越远,几双手一齐把他架上了颠簸的马车。等陈梓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雁门关被沙覆盖的高耸城墙了。
“这是何处?”
楚空青披着件厚袄子坐在车辕上,闻言回头道:“醒了?”
“嗯。”陈梓按着眉心,努力回想,“我以为我死了,怎么,我还活着吗?江吟呢,她去哪了?”
“就在你旁边。”正在赶车的谢思秋回答道:“你轻点,别吵醒她了。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连着吃了几月的苦,哪里熬得住。”
陈梓以手撑地,忍着疼痛,缓缓坐起身,这才看见江吟背对着他缩成一团,睡颜恬静。
他挪近了些,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江吟额前的一缕碎发。
“太好了。”如同失而复得一般,陈梓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他刚醒的那一瞬间,还以为这是通往黄泉路的灵车。
他捡起地上的披风,轻轻盖在了江吟的身上。
“你命大,等到了援军来救,我们都吓死了。”楚空青盘起垂下的长发,“慕容毅被你一箭射死了,北狄军方寸大乱,节节败退。据说是他的大儿子下令撤军,并在阵前折箭为誓,终其一生,不再踏入南阳半步。”
她一想起那日城楼下的惊险情形,就觉得浑身发凉。陈梓背靠着城墙,嘴角溢出血丝。江吟手指颤抖,鼓起勇气扯开了他的衣襟。那淬了毒的箭头恰好卡在铜钱的方孔里,没伤及陈梓分毫。他之所以吐血,更多的是力尽的缘故。
江吟一下子哭出了声,回身朝着南方拜了三拜。小庙里,陈梓的长生牌位依旧立得稳稳当当,一阵微风吹过,拂去了上面的落尘。
“是吗?”陈梓有些茫然,“那白虎军的幸存者呢?”
“所剩无几。”谢思秋语气沉重,“接管雁门关的军队为死去的将士们立了上千座坟,你节哀。”
陈梓没有说话,难言的悲伤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像雾气似的遮住了他的双眼。
“我是不是该去他们的坟上拜祭?”
“晚了。”楚空青一挥马鞭,“我们已经在归家的路上了。皇上托人带了诏书,让你养好伤后速速回京城,加官进爵、论功行赏、不在话下。他盼着和你聚上一聚。”
陈梓神色黯淡,从心底生出了几分依依不舍之情。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江吟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将暖和的披风分了陈梓一半。“至少,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了。”
陈梓迎上她关切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对了,我得回一封信给他。告诉他,我不去京城了。”
“为什么?”楚空青和谢思秋异口同声地叫道:“若他封你为异性王,那就是光耀祖宗门楣的大好事,足以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那不重要。如果史书上真能记我一笔,我希望记载的是白虎军的英勇无畏、在座几位的慷慨相救。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陈梓转过头,凝视着江吟的侧脸,真心实意地说出一句。“谢谢你。”
谢谢你把在水里沉浮的我拉上了一叶小舟;谢谢你解开了我的心结;谢谢你为我跋涉千里、日夜不眠,生死相随。
他知道这些对江吟来说,不值一提,但他就是想好好地谢谢她。
江吟莫名其妙地看了陈梓一眼,以为他是要她帮忙撰写,便主动拿出纸笔,提议由自己来写。
陈梓顿了顿,千言万语梗在心头,一时无话。江吟很耐心,并不催促,移开眼神看着帘幕外日落的光景。
余晖漫过重叠的山峦,四周一片祥和。
过了良久,陈梓才慢慢地想起些话,江吟提起笔,为其润色。
“......臣本性愚钝,恐力不能及,万万不敢接此大任。若来日烽火又起,臣愿策马戍边关,万死不辞......”
江吟垂目看着纸上不断呈现的秀丽楷书,忽地停笔问道:“你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放弃了高官厚禄,不后悔吗?”
“你说呢?”陈梓回问道。
他们裹着同一件披风,在底下悄悄地握着彼此的手。在这场战役平息后,两个人终于能够静下心来,尽情讨论着关于以后的种种。无论是苏州的枫叶林,还是巍峨高挺的五岳,亦或是落满杏花的春山,他们都可以一同前往,携手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