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良怒火顿起,令巡兵上前制止,然而裴家的护卫拳脚厉害,哪是普通巡兵能敌,反而被踹翻多人,姿态极为嚣张。
崔良的脸色极难看,见被围的少年命悬一线,让下属去韩家报讯,自己挥刀上前相救,无奈武艺平平,根本攻不进去。
裴盛见巡兵跑走,也担心引来韩家人,催促护卫,“还拖什么,速决。”
陆九郎已然力竭,给众护卫制住,对着裴行彦恶声道,“怂货!要是没人帮,老子空手都能捏死你!”
裴行彦大怒,“把他架起来!我亲手宰了他!”
陆九郎豁出胆子破口大骂,“又蠢又废,还有脸当少主,裴家怎么会有你这种废物!”
裴行彦激怒如狂,拔刀劈下,决意先斩下仇人的臂腿,眼看血光将迸,忽然一鞭横来,卷住他执刀的腕。
来者正是韩七,她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穿银色窄袖胡服,英冷又清锐,“裴韩两家已经议定此人之事,裴少主应当知晓,不该如此擅为。”
崔良大为惊喜,心神骤定,“见过韩七小姐。”
韩七朝他一点头,收鞭跃下黑马。
陆九郎从奈何桥打了个转,明白自己又活了,不料裴行彦见长鞭一收,又一刀斩向仇人的颈,丝毫不理劝说。
崔良眼见少年要身首异处,不禁失声惊呼。
韩七的鞭梢如灵蛇又至,这一次抽中裴行彦的臂,震得刀势一歪,擦着陆九郎的额角而过,留下了一道浅伤。
裴行彦吃痛而退,裴盛也惊了,赶紧带人簇护左右。
韩七淡道,“这里是沙州,不是甘州,即使裴家少主,也不能不顾一切的妄为。”
裴行彦怒气满胸,哪里听得进去,厉声道,“你又不是韩家血脉,端什么架子,有什么资格告诫我!”
不等韩七回应,陆九郎已经笑了,血从额角淌落,依然笑得恶意又嘲弄。
韩七瞧得无语,对着裴行彦平静道,“裴少主肯听才是告诫,若不肯听,我当然不会浪费口舌。”
她言语客气,话音方落长鞭陡起,陆九郎的身侧传来击响,箝制的护卫均给抽倒,他脱力一栽,拄地抬头望向场中。
韩七动手之时,裴家的护卫也动了,她收鞭夺了一把腰刀,以刀背接了攻击,气势强悍凌锐,不断击飞对手。
街上的巡卫与百姓瞧得格外解气,轰然脱口欢呼。
裴盛哪想到裴家的精锐竟不敌一个少女,转瞬之间滚了一地,骇然退了半步。
裴行彦愕极又怒极,声音尖利起来,“韩七!你竟敢如此!”
韩七懒得理会,对崔良道,“安抚百姓之事就偏劳阁下了。”
崔良早听说韩七小姐厉害,这次亲见她的能耐,只觉痛快之至,连声应了,连眼风都不扫裴家人。
韩七打量陆九郎,“还能走?”
陆九郎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终是脱力过度,试了两次未能站起。
韩七一声唿哨,黑马奔近,她一跃而上,将陆九郎也提上鞍,驭马自去了。
她没对裴家少主动手,也不曾多看一眼,多说一个字,却比辱骂更让人羞辱。
裴行彦气得通身发颤,面色苍白,狠狠咬住了牙。
陆九郎看来状况不佳,其实仅是耗力过度,刀伤也浅,在医馆敷扎完就恢复了行走,韩七折腾一阵也饿了,索性带他去了酒楼。
韩七进食静默又快速,陆九郎在军中抢惯了,也改了矜持的作态,二人吃得风卷残云。
陆九郎填饱肚子,搁下竹箸开口,“就算姓裴的再闹,韩家不会让我死,对不对?”
这句话问得十分笃定,韩七没有回答。
陆九郎并不放弃,“韩家为何护着我?我有什么价值?”
韩七思了片刻,不咸不淡的道,“不管是什么,你该明白人的好运是会用完的,韩家不是世间的主宰,这次要不是阿娘让我去看马球,你已经死了。”
陆九郎没有再言语。
戏台上的伶人戴着面具演兰陵王破阵,唱唱打打的热闹,韩七极少观赏这些,一时颇为入神,待一折演完收回视线,才发现陆九郎一直在看自己。
她也没在意,随口道,“你不必乱想,没什么值得韩家利用的,也无须过于担忧,裴家人就是心眼小了些,不离营就行了。”
陆九郎眼眸深狭,轻佻又不怀好意,“我是好奇,你又不是韩家血脉,为何要拼命苦练,怕无能了会被韩家抛弃?”
他的话语如一根尖利的针,刺窥她的反应,等待下一瞬的变色或羞怒。
韩七一怔,随即了然一哂,“你这人就是心思龌龊,喜欢乱猜,阿爹和阿娘待我如亲女,从不愿我过于辛苦。”
陆九郎完全不信,“要是能安享韩家女的尊荣,你为何还要拼力去争强。”
韩七不答反问,“今日我让裴行彦收手,靠的是韩家小姐的名头?那是因为我够强,他打不过,只有气得发抖。”
陆九郎一时语塞。
韩七蓦然笑起来,头颈昂扬,眼眸灵动又骄傲,“你说,做强者的滋味如何?”
她的双颊有细小的晒斑,嘴唇透出干纹,在游击中熬得眼眶微陷,发丝蓬散,没有一点贵女的娇嫩水润,却鲜明盛气,桀骜又飞扬,出奇的慑人心魂。
陆九郎望着她,沉默了。
韩平策三岁起被督着练功,多年来从无一日懈怠,晨起从小厮手上接了热巾敷脸,打起精神出了屋。
韩府占地不小,屋宅却不算多,要不是几个女儿陆续嫁出,住得甚至有些挤,正是因为家中有个开阔的练武场,里头搏场,斗桩、箭场、马道一应俱全。
韩平策到来之时,韩七已练完了拳脚,正在松缓筋骨,武场里头人不少,有的举锁,有的绞斗,有的练刀,大多是家中护卫。
韩平策一扫,诧异的瞥见一张讨厌的面孔,“那小子怎么进来了?”
既然裴家少主不依不饶,韩七自不能再让陆九郎落单,随手将他扔在家中客房,等过几日一道回营。
韩平策听妹妹述完首尾,颇为无语,“幸好没让裴家人得手,那得成什么样。裴行彦也没出息,上次吃了亏,裴家打发一群人来捧着,枉我教了快半年,还不如普通一兵,干脆送回去算了。”
韩七拔出一杆长枪,准备练习,“阿爹也没指望你能将他训出来,好生供着就行。”
韩平策当然也明白,牢骚两句罢了,“我还纳闷马球赛怎么没见你,原来有这一出。”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韩七就不说话了。
韩平策知道妹妹不高兴,故意逗弄,“你就不奇怪,回来娘怎么没抓着你问?”
韩七狐疑的看他,抿嘴等听。
韩平策咳了两声,学着韩戎秋的语调,“七丫头还小,议亲暂且不急,先放一放。”
韩七喜动颜色,笑容霍然而绽。
韩平策失笑,随手也拎起一杆枪,“心情好了就对练一场,看你最近可有长进。”
韩七神采奕奕,毫不犹豫振枪一刺,兄妹二人开始较技。
随着枪势渐急,二人越战越激,枪风嗖嗖,枪影如墙,连双方的身形都模糊了,武场上其他人纷纷围近观战,赞叹有声。
陆九郎给韩七扔在客房,本是无事可做,然而习惯了军中作息,天刚亮就醒了,听得隔壁武场有动静,不知怎的就过来拎起了石锁。
他被两人对战吸引,看得极想摹练一番,去兵器架拿武器,赫然望见一把极长的斩刀,威凌而霸道,将其他刀枪比得细弱不堪。这武器他曾见韩七用过,怦然意动,当下取在了手里。
斩刀通体为精铁所铸,足有一丈之长,份量极为坚沉,擎起来稍加舞动,双膀就觉出酸疲,他尝试劈砍,却并不顺利,稍有不慎就带得身体失衡,越舞越是狼狈。
有人瞧见了嘲笑,他只作不闻,咬牙继续尝试,直到日头已高,浑身大汗淋漓,他才疲累不堪的搁下,瘫软的身下浸出一圈湿痕。
武场已经空了,灼亮的日头映下来,烫得陆九郎双眼发花。
一旁突然响起韩七的声音,“你还差得远,练这个只会适得其反。”
陆九郎望去,见她揽枪坐在木栏上,他不服气道,“只要我力量再强些,自然就能控住了。”
韩七也不多说,“你用刀攻击我试试。”
陆九郎拾起斩刀,使出全身力气一劈。
韩七的枪比起斩刀就似一根细棍,然而轻巧一沾,他的刀势莫名其妙的歪了,砍了个空。
陆九郎愕住了,不置信的又劈了一刀。
韩七枪尖随意一引,陆九郎又歪了准头,一刀斩在了木桩上。
她的确没有使力,陆九郎憋着气再试,这次他手臂绷得死紧,绝不让对方带偏。
然而韩七的长枪一缠,斩刀如有自己的意志般脱手,沉重的砸在了地上。
陆九郎呆立当堂,放弃了拾刀。
韩七跳下木栏,足尖一挑,斩刀跃入她的掌心,轻松的一甩臂,劈出一道鸷厉的风啸,“陌刀为斩马剑所化,杀势狂猛霸道,用起来不单靠臂力,必须腰背合一,一击就能将对手连人带马劈开。但刀身过长,份量坚沉,你只看它威风,根本驾驭不了。”
陆九郎才知这武器叫陌刀,一时无言。
韩七将陌刀与长枪置回兵器架,“你眼下该学的是枪,枪为百兵之祖,运用技法无数,等精通了各种门道,自然就明白怎么运劲,再练陌刀就不难。”
陆九郎一身尘灰与汗渍,默然凝着她,忽道,“你说我入营得了机会,仍是混混噩噩,还说好运终会用完,不能仰赖韩家的庇护,如果我想变得和你一样强,你能不能教我?”
韩七回身望来,茸眉诧然扬起,似乎有一丝意外。
第38章 血纷纷
◎陆九你个怂货!拦不住都要死,上啊!◎
对于陆九郎试探的请求,韩七没有回应,这也不奇怪,毕竟二人的身份差得太远,或许不值得她过度垂顾。
尤其是当假期结束,韩七挑出三百人组建了近卫营,史勇成了队长,许胜和伍摧成了伙长,而陆九郎,仅仅与李相一般做了个伍长。
军中以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伙;一队为五伙,管领五十人,史勇赫然成了小头领,薪饷大涨,一干伙伴都替他欢喜。
许胜和伍摧也被簇拥着恭贺,李相也颇为满足。
石头忍不住嘀咕,“李相没什么本事,却和九郎一样是伍长?许胜和伍摧是伙长,史勇是队长,他们操训的考评都不及你,为何管的人远比你多?”
石头先头给陆九郎甩在街上,慌得乱转,终于想起来去找巡卫,最后才知陆九郎给韩七救走,听说他在韩府住了几日,无限艳羡,这会更忍不住问,“九郎比他们能耐,和七小姐也熟,又惯会哄女人,没给她说几句好话?”
陆九郎没出声,心头羞嫉又失望,原当自己奇货可居,定能得些优待,如今被浇得半点不剩,韩家除了保他一条命,压根不会另眼相看,连个小头目也不屑于给。
他说不出的憋火,操训越发拼命,比新兵营里还猛,弄得史勇等人不好意思,跟着勤勉起来。这一来其他新拔的头领也不敢落后,几百人呼喊震天,熬练不休,成了大营一景。
这么折腾也不是无用,很快传来消息,河西即将动兵征伐。
河西一共十二州,韩戎秋收复了五州,尚有七州在蕃人手中,如今有了中原王廷的诏书,万千百姓重新有了归属,韩戎秋作为沙州防御使声望大涨,决意出兵攻复余地。
九月下旬,西北已是深秋。
河西大军出行,旌旗激扬,滚滚骑兵如浪潮狂卷,打得蕃人丢盔弃甲,接连败出鄯州与河州,大量溃兵逃入了兰州。
兰州为古西羌地,隋开皇初置兰州,以皋兰山而名。既是胡汉交错的西北要冲,也是一块百战之地,苍黄的城墙见证了无数兵戈,随着五军的烟尘掠地而来,又一次战火将燃。
守城的是大将军乌伦海,他在城头眺望远处的尘沙,面庞如赭石,须发编成粗硬的虬辫,披着重甲毫不费力。
主将角罗近前禀道,“将军,敌人十五万之众,是韩戎秋亲自领军。”
牙将桑结也来报告,“应将军之令,蒙布那从岷州带两万人来援,廓州的兵也到了,城内合兵二十一万,只要死守,敌人绝对攻不进来。”
乌伦海话语暴烈,“懦夫才守城,我要趁机斩了韩戎秋的脑袋,杀得河西军人头滚滚,叫库布尔那个老货睁开狗眼看看,谁才是大君最得力之人!”
宰相库布尔与乌伦海相争已久,几近成了仇敌,另一将领敦则附和,“等此战大胜,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争权!”
蕃人居于高原之地,生来与牛马相伴,在恶劣的环境下勇悍耐劳,天生就是战士,即使河西军训练有素,战胜也绝非易事。
天空呈现一种凝砚般的灰紫,地面结着银白的草霜,成千上万的营帐笼在蒙蒙雾气中。随着日头升起,丝缕的雾气渐散,角声高亢的传遍,地面的军马与人流开始涌动。
兰州城外杀气如山,金鼓密如激雷,展开了一场空前的恶战。
河西军打头的军旗一青一金,勇猛的迎战凶悍的敌兵,黑旗与黄旗协攻,赤旗在后方翼护中军。当激战胶着不下,角罗与敦则带领万余精卒冲出,扑向了黑旗的阵列。
黑旗是玄水军的所在,被突来的强兵一冲,登时有些乱了。
领兵的家主赵奢立即变阵,让儿子赵英继续协助前头的两军,堂兄赵季与侄儿赵垒稳住后方,进行截战。角罗执着铁戟疾突,率队大肆劈杀,一迭迭如铺开了血浪。
玄水在五军之中不算强,一旦头尾遇敌,渐渐现出不支。赵垒心急抢攻,给角罗的铁戟击中腰肋,喷血从马上栽落,赵季大惊,带一群近卫将人抢下,阵形已然乱了。
角罗与敦则成功的突破玄水军,向中军大纛杀去。乌伦海见时机已至,跨上披甲的军马,携亲将突出城下,疾冲河西大军。
蕃军气势大盛,青木军与锐金军宛如不胜冲袭,向两边避散,连协攻的厚土军也开始退撤,乌伦海的队伍几乎未遇阻碍,轻易冲到了赤火军前,与角罗、敦则相合。
乌伦海森戾一笑,这一仗已经胜了,只差最后摘取韩戎秋的首级。
然而一刹间,赤火军战鼓激振,河西军旗帜翻飞,十余万人纵声喝应,青木军与锐金军阵列变动,化作千百支小队突进,将蕃人大军的阵列切成了无数碎块。
蕃人虽勇,却从未见过这种阵仗,骤然给切裂隔断,部属不得指令,只能各自为战,顿时陷入了混乱。河西军却呼应有序,协力相接,一步步抄绞,局势瞬间转换。
乌伦海怒瞪着河西军的大纛,明白上当了,韩戎秋以身为引,诱得自己深入阵中。全军已经乱了,然而机会依然存在,只要冲溃当前的赤火军击杀统帅,仍能夺胜战局。
他暴戾的一呼,迸出狂烈的战意,带领部属前冲,鲜血如暴雨飞溅,惨号与怒叫充斥,犹如森罗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