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佑靖在中军执千里镜望见,眼皮微微一跳,全神而观。
敌兵回神迎击,倾力反绞,陆九郎接连挑死敌将,所过处死伤无数,枪与马如蒙血洗,杀得通身发烫,吸引了后军的大量兵力。
裴行彦在远处观战,按说该配合从另一边杀入,却迟迟按辔不动。他的心神激烈的摆荡,一面新仇叠着旧怨,恨毒了陆九郎;一面又在恐惧,万一冲杀不成,岂不是自陷敌阵,哪还有生理。他转了无数念头,极希望有人能拿个主意,却连裴盛也退在十余步外,目光绝不相触。
裴行彦最后将心一横,扫了一眼战场,“撤!那狗东西爱冲,让他自己去死!”
一缕朝霞投落原野,天地漾起一层红光,宛如稀薄的鲜血。
裴佑靖面色幽寒,垂下了千里镜。
史勇带着近卫营奋勇拼杀,迟迟不见应合,越来越慌,“妈的,裴家那货怂了,骗了我们!”
陆九郎也发觉了不妙,他万没想到,裴行彦竟然临阵退缩,如今三千人陷在敌阵,一退前功尽弃,还如何拿军功娶韩明铮,裴家指不定还要反咬一口。
他激血上涌,目眦欲裂,“拼!等击杀了大将,老子回去咬死他!”
赤火兵顽强的冲前,但四周围得铁桶一般,敌刃纷纷袭来,几乎寸步难移,陆九郎竭尽全力的冲杀,依然在央格百丈以外。
央格毫不动容,只当这三千人是送死,连看一眼都不屑。
后军的动静传到前军,韩平策觉出异动,振臂劲呼,青木军如激浪前涌,随着天光一层层向前推进,蕃军开始吃紧,有些稳不住了。
陆九郎一行几乎折损殆尽,最后的数百人淹没在黑压压的敌阵,不断被斩得血肉支离,倒下时已不成人形。
陆九郎依然在试图前冲,敌人似不绝的海水,绵绵不断的封涌。
石头绝望的喊道,“九郎,冲不过去了!”
史勇多处挂彩,拼命吼道,“撤啊!不能白死!”
这一撤万事皆休,陆九郎愤怒又不甘,恨不得战死算了,直到史勇一耳光甩到脸上,他才彻底清醒。史勇也不管上下之别,扯转他的马头向外冲去,赤火兵由攻转退,拼力朝外杀,一路退一路折损。
陆九郎拼死杀到敌阵边缘,几名敌将左右夹攻。他伏鞍一避,腰侧豁开了血口,回枪挑下一人,冷不防侧旁一枪从颊上擦过,登时血流披面。
陆九郎顾不得理会,忍痛还击,纵是他骁勇无比,难敌乱枪纷落,眼看一枪未能封住,性命将休,史勇舍死一扑,用身子挡下了枪刃。
史勇口中涌出鲜血,攥着枪尖不让敌将拔出,以最后的力气吼出,“走——”
陆九郎近乎要疯了,戾气溢身,一心与敌将同归于尽,此时青木军的前推带来了极大的威压,蕃军开始乱起来,后军对小队攻绞也缓了,加上他杀势极猛,竟带着残部冲了出去。
央格见蕃军被河西军的压制,知大势已去,再战只有全没,当即传令撤兵。
河西军并未趁势追袭,原地收兵整待。韩平策越发不解,直到转回中军,进了大帐,他才明白内情,禁不住双膝一跄,跌跪在父亲的榻前。
第71章 隔山岳
◎我可怜的丫头,要是你阿爹在——◎
韩戎秋每次出战归来,百姓均会喜悦的欢簇,载歌载道,发自内心的祟敬,谁想到这一次寻常的秋征之中,他竟突发恶疾,溘然长辞,连一句话也未及交待。
大军送归之时,整座沙州城都沉寂下来。
韩氏全族在城外相迎,韩平策伴着父亲的灵柩,双目红肿。
韩夫人浑身缟素,形容憔悴,脊背挺得笔直,抬手抚过漆黑的棺木。
漫天的纸钱飘飘洒洒,落满了沙州长街,全城哀哭,家家设祭,酒肆与花坊停了歌乐,连灯笼也裹了素纸。韩府吊客无数,人们纷纷从各州赶来,在灵堂泣涕如雨,哭声多日未歇。
一代英豪的离去太过仓促,百姓在悲痛的嗟叹之余,难免多了茫然。
韩偃武一直在辅佐父亲,还未建立起自己的声名,实力远不及几大家主,承袭节度使也需要朝廷的敕封,他究竟能不能如其父一般统御五军,调服各族,所有人都存着疑惑。
此时的一切动静异常微妙,裴家尤其受到关注。
韩家骤失雄主,赤火军又实力未复,正是声势与力量最为低弱之时,裴家会如何看待,两家的交情是否还能延续,众多部族皆在观望。
裴佑靖不曾离开沙州,他全力助韩家安排葬事,款待前来祭拜的宾客,直到亡者入土,一应事务处置完毕,他终于与韩家长子闭门一席长谈。
送走了裴氏家主,韩偃武沉肃的神情略缓,行去了内院。
韩夫人的头额裹着白麻巾,疲惫的倚在胡榻,一场葬事过后,她似老了几岁。
韩明铮在给母亲按捏肿胀的双腿,韩昭文与韩平策分坐一旁,心事重重。
韩偃武迎着亲人的目光,“裴叔提议沿袭阿爹在世时的方略,安定各部人心,等待朝廷的诏旨下来,裴家会全力辅佐。”
这是最好的承诺,场中皆松了一口气。
韩偃武停了片刻,“他还提了一事,希望七妹嫁过去,两家共结秦晋之好。”
室内一凝,韩明铮的脸庞蓦然苍白,立即道,“阿爹出征前给我定了人。”
几人都惊住了,韩偃武错愕的一问,“阿爹定了谁?”
韩明铮迎视着众人的目光,声音略低,“陆九郎。”
韩平策冲口而出,又惊又怒,“不可能!那小子是阿爹的——你是不是给人骗了?”
韩昭文也怔住了,要是哪一家的子弟还说得过去,怎么可能是陆九郎?
韩明铮扬起头,郑重道,“我绝无假话,是阿爹亲口所言。”
韩偃武沉声道,“阿爹何时说过,当时怎么言语,你一个字也不要错。”
韩明铮答的毫不迟疑,“阿爹寿宴时唤了我,提到我的亲事,让我在裴行彦与陆九郎之中择一,我选了后者,阿爹应了。”
韩戎秋竟然将陆九郎与裴家少主相较,这简直匪夷所思,一家人无不疑惑。
韩偃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皱眉道,“是你自己选的?阿爹还说了什么?”
韩明铮眼眶微红,涩然道,“阿爹很高兴,说陆九郎性子虽然桀骜,但智勇兼备,又是我亲手教出来的,将来能镇得住。”
韩平策完全想不通,“就算小七不是亲生——这——这也是乱了伦常!”
三个儿子面色难看,韩夫人却摇了摇头,“这件事我问过,你阿爹发誓赌咒,陆九郎绝不是他的骨血,也非韩氏宗族所出,一切的安排另有缘故。”
这一言更让人困惑,与韩氏无关还如此厚待,连女儿也要许给他,陆九郎究竟什么来路?
韩偃武惊疑不已,“阿爹可提过为何看重此人?”
韩明铮忍着酸楚,“阿爹没说,只让我暂时守密,待征完吐浑,他自会择期公布。”
韩偃武反复权衡,良久道,“就算阿爹有这个意思,如今的情形变了,陆九郎终究是个没根底的,裴家——”
他虽未说完,众人皆明白其意。
唯有韩平策觉得两个都不妥,“裴行彦就是个气性大的草包,本来就跟小七不和,眼下我们要倚仗裴家扶助,他越发张狂,小七嫁过去能好?”
韩昭文中肯道,“裴叔才是家主,只要他眼中有韩家,七妹的日子就不会差。不过他承诺支持,却又提出联姻,等于要去了韩家一员战将,削弱了赤火军的实力。”
韩偃武长叹一口气,“继任的诏书至少要等一年,不能在这个节骨眼生乱,至于二弟的顾虑,裴叔也提出来,他愿意先定亲,等三年孝期过后再迎娶。”
不能不说这一作法极有诚意,裴行彦耽搁三年再娶正妻,未尝不是一种牺牲;韩家不必让女儿匆促离军,有几年时间稳住局面,逐步过渡,确是目前最理想的安排。
韩平策到底憋闷,愤愤道,“就算不结这亲,咱们有青木与赤火两军在手,与观真大师交情深厚,难道会稳不住局面?”
韩昭文想得更深,“不能如此自恃,河西的情形太复杂,阿爹致力与众多家族结好,正是为避免内争的大忌。假如锐金军从此踞甘州不出,赵家又油滑观望,你说怎样处置?听之任之,韩家的声威立减,各州均会生出异心;要是动兵去伐,五军自己杀起来,人心立刻散了,哪还抗得了外敌。”
韩平策泄了气,哑口无言。
韩昭文进一步道,“要说交情,裴家同众多部族往来也不浅,你让这些人如何抉择?乱起来朝廷怎么看,会不会认为韩家德不服众?方家已然要防范,再加上裴家离心,折腾起来你有几只手按下去?绝不可轻率而待。”
韩偃武叹息,“我正是顾虑这些,阿爹在时无不咸服,如今一去,多少人暗动心思。裴家即使提了条件,也算是雪中送炭,一旦联姻之事传开,局面就暂时稳住了。”
韩明铮心乱如麻,唇色发白,“那陆九郎呢,裴行彦临阵退缩,害得他人马尽失,受伤回来,难道还——”
她紧紧掐住掌心,声音滞哑,兄长们互望一眼,默了半晌。
韩偃武苦涩道,“眼下的情形你也知道,不好再追究这些,只有忍了。陆九郎不能留在赤火营,调去青木军当个偏将,薪饷上厚待些,其他的只能罢了。”
韩明铮怔怔的,似在恍惚,又似什么神情也没有。
韩夫人一看就知女儿已然生情,揽住她落下泪来,“我可怜的丫头,要是你阿爹在——”
她声音悲噎,道半句就断了,三个儿子红了眼,各自低下头。
裴佑靖连日忙碌也相当劳累,回到沙州的别业,一翻各家送来的帖子,悉数搁了。
裴行彦踏进来一唤。
裴佑靖只作不闻,吩咐管事拟个下聘的礼单,交待几件要紧事,等人退下去忙碌,他才对着虚空道,“韩家没提阵上的事,回甘州就由你将聘礼送来,等娶过门对媳妇好些,遇事让她帮着斟酌,从此也该长进了。”
裴行彦受了多次父亲的无视,忍不住分辨,“阿爹,后军守得铁桶一般,陆九郎非要找死,这也能怪我?”
裴佑靖神情不动,一字比一字冰冷,“你没吃过硬仗,拿不准我不怪你,但你当作战是儿戏?激得友军冲击,自己临阵后撤,让人家白填了三千精兵,以后谁还敢跟锐金军协战。”
裴行彦冲口而出,“那又如何,韩大人死了,韩家就得忍了这口气,不会为这个发作!”
一声脆响,裴行彦被父亲抽得一跄,半边脸迅速肿起。
裴佑靖语气幽冷,“可是我嫌没脸,你污了锐金之名,五军皆知裴少主竟是这么个东西,你几位伯父会怎么看,堂兄堂弟又怎么看?要不是亲儿,你已经给我斩了。”
裴行彦捂着火辣的脸,见父亲的眸中透出利光,一时悚然。
裴佑靖越看越厌,糟心透顶,一拂袖将他赶出了屋子。
第72章 抱恨去
◎陆九郎,你走吧,你不配与我相适。◎
南边斜街的一方宅子大门紧闭,多日不见动静,忽然给捶得砰砰狂震,吓得墙外树上的老鸹炸翅而飞。
捶门的是个神情不善的壮汉,边捶边吼,“陆九!装什么死,给老子滚出来!”
邻里皆知宅子的主人是个军将,来人还敢如此凶煞,事情必定不小,纷纷躲在门缝里窥看,又是害怕又是兴奋。
壮汉终于擂得宅门开了,凶神恶煞的直扑主屋。
石头赶紧挡住他,“伍摧!你别冲动!九郎的伤还没好!”
伍摧怒吼出来,“我管他个屁!他还能喘气,史勇都没了!”
大军回转,生还的赤火兵归营养伤,唯有陆九郎和石头离队回城,居然也无人过问,伍摧的一腔哀怒无处倾泻,好容易等到营内给假,冲过来砸门质问。
石头艰难的阻挡,“九郎也很伤心,裴家那混帐耍了我们——”
伍摧呸了他一脸唾沫,“狗日的明知跟裴家有仇,他非要冲上去,就为了搏军功害死史勇!害死近卫营的兄弟,将三千条人命活活填给蕃军!”
他愤然将石头掀开,怒冲冲闯进屋内,见榻上的人蒙头装死,越发愤恨,扯开被褥一把提起来,方要痛揍,蓦然瞧得一惊。
陆九郎的脸已经变了,颊上一道鲜红的伤,宛如长坠的血泪,看得悚然惊心,整个人瘦脱了形,脸廓骨相分明,眸子如两盏寒火,阴郁如鬼。
伍摧没想到他成了这般摸样,不由怔住,拳头也忘了挥。
陆九郎挣开他的手,塞过一把刀,“用什么拳头,这个省事。”
伍摧给僵住,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陆九郎反而激起他,“不敢动手,你就是个孬种!”
伍摧气得握紧刀,神情也凶起来。
石头扑来抱住他的臂,“你别怪九郎,他哪知会成这样,就是想着得胜归来能娶将军——”
伍摧听得他荒诞的话,气得眼珠子暴突,“放屁!他做梦呢,还想沾上将军?”
石头的眼泪都出来了,“是真的,出征前将军还送了九郎,只是不让对外说,结果——韩大人没了——将军也没来过——”
伍摧破口大骂,“他算个屁!城里传遍了韩家与裴家的联姻,就你蠢头蠢脑,听什么都信!”
他又恶声恶气对陆九郎道,“你骗得了石头,可诳不了我。”
陆九郎也不驳,取出一个锦袋,塞在伍摧怀里,“替我给史嫂子。”
伍摧怀里一沉,猜是金银,方要掏出来甩开痛骂。
陆九郎又一个匣子递过,“屋契,院子归你了。”
伍摧懵了,骂又骂不出,心底觉出不妙,“你这是做什么?”
陆九郎不理他,去后院牵出两匹马。
石头提起两个包袱,泪汪汪道,“九郎不愿留在沙州,要走了,我不能让他一个人。你跟王柱说一声,我们不回营了。”
伍摧的短刀掉了,人也慌了,“为什么要走,你们去哪?又没人怪他——”
石头跟着九郎出门,一边不舍的回头,眼泪叭嗒叭嗒的掉,“九郎要远离河西,可能往中原去,你帮着看顾史营的家人,这一走大约见不着了。”
伍摧的脑子骤空,又惊又怒,胡乱骂道,“陆九你个孬货!平日充能耐,坑死那么多人,转身就想逃?将军另嫁又怎样,你宅子有了,饷银不少一文,继续当兵有什么不行?大不了多买几个美人,不比守着一个强!老子看错了你,亏得生个纨绔样,一点出息没有!”
他越骂越凶,陆九郎充耳不闻,翻身上马。
伍摧情急去抢缰辔,陆九郎鞭梢一挑,将他掀得一退,策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石头跟着拍马而走,扭回头泪眼婆娑,“伍摧!你保重——自己保重——”
伍摧撵了几步,明白追上也无用,曾经亲密无间的伙伴死的死,走的走,心头哀痛难当,失魂落魄的蹲地大哭,半晌后突然想起,“将军!得告诉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