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沙州城,天地骤然远阔,荒草离离,灰白的长崖无尽,天地间浮着几缕淡云,除此以外一无所有。行过大片荒芜,穿过肃州与甘州、再越过蕃人所踞的凉州,就能抵达遥远的中原。
不同于与数年前慌不择路的逃亡,陆九郎已是一个识途老手,身边还有石头的陪伴,没有迷惘也没有恐惧,只有满腔怨憎的怒火,翻腾着数不清的恶念。
他毫不顾惜的策马,石头一路沉默的跟着,待冲过一道草坡,马腿开始打晃,他强行扯住九郎暂歇,又将水袋塞过来,提醒他吃喝。
陆九郎勉强饮了两口,又要起身赶路,石头怕他耗死了马,赶紧拦住。
拉扯之间,两人听得蹄声远来,转头一望,来路一道烟尘,一匹熟悉的黑马疾驰而近,马上的女郎黑衣素颜,鬓边一朵白花。
石头惊得以为眼睛花了,脱口道,“九郎!是将军!”
陆九郎定住了。
黑马劲力极足,冲坡而上,转瞬到了眼前。
韩明铮跃下还未开口,陆九郎如狼一般扑上,撞得她一起栽倒,骨碌碌沿着草坡滚下去,碾得长草一溜摇晃,静悄的遮没了二人的身影。
石头吓傻了,伸着脖子眺了半天,看向汗淋淋的黑马,不知该不该下去探视。
黑马对他一喷鼻,自顾自的啃起野草,惬意的一甩马尾。
韩明铮追得一身汗,又给扑滚得头昏脑胀,好容易停下,陆九郎已经啃上来,宛如激狂的野兽在她唇上吮咬,肆意的侵夺令人透不过气。
韩明铮浑身起了颤栗,艰难的要挣开,才觉出臂腿的关节均给压制。陆九郎的身形远比她高大,结实的腰胯紧抵,激出箭在弦上的紧绷,他甚至扯开衣襟,毫无顾忌的向内探去。
韩明铮声音都变了,喑哑而微乱,“陆九,住手——”
陆九郎根本不听,举动越发放肆。
韩明铮知道这样要糟,用搏技将他掀开,陆九郎又扑过来,两人几度缠缚,欲望渐淡,拼斗越来越激。韩明铮腾起火,手下再不留情,陆九郎毕竟受伤未愈,终给她强硬的压住。
韩明铮勒了半晌,感觉他的肌力散了,略松一口气,“闹够了就跟我回去。”
陆九郎静默,她倾身压着他的背,柔韧又温热,耳鬓相贴,连汗气都带着香,近得似一翻身就能拥有,然而全是虚假,他的一切用心成了可笑的泡影。
韩明铮见他不再反抗,坐起来整理衣裳,心头纷乱如麻。
伍摧一个副营,根本进不了韩府,费尽周折才将消息递进。她不知道追来能改变什么,却还是忘形的驱马急奔,将一切抛在了脑后。
韩明铮抑住情绪,抬手扯起他,陆九郎就势扣住她的腕,“韩明铮,你该是我的!”
韩明铮这时才看清他颊上的伤,一刹那震惊异常,“你的脸——”
陆九郎盯着她,目光阴鸷如火,“是我从蕃人大军救你!是我将你从魔鬼沟带出来!是我杀退了回鹘乱兵!是我在飞天楼接住你!是你亲口选了我!”
韩明铮什么也说不出,一颗心酸涩至极。
陆九郎将她的手按在脸颊,一字字道,“裴家那个废物阴了我,我得到这个伤,我白送了三千人,最好的兄弟死在我面前,结果是什么?那个废物会成为你的丈夫!”
韩明铮的指尖颤起来,宛如给红痕灼伤。
陆九郎的话语变了,柔软又哀伤,“如今你明白了?韩家教养你是为了利用,转头就能就把你送给裴家,即使对方是只阴沟里的蛆虫,甚至不敢计较他在阵前卖了韩家的兵。”
韩明铮方要解释,陆九郎将她拥进怀中,“没人在意你的想法,只有我将你看得胜过一切。”
韩明铮怔了一怔,停了话语。
陆九郎虽然破了颜,狭锐的眼眸仍是动人,语声幽幽,“你心里有我,跟我走!天下那么大,凭我们的本事,何处不能安乐?韩家不配你的付出,更不配让你忍辱嫁给一个蠢物,从此毁了一生。”
韩明铮似给无形的冷气侵袭,寒入骨髓,半晌方道,“陆九,你以前诱骗那些女子,是不是就如此?”
陆九郎蓦然一僵,没有回答。
韩明铮凝视着他,慢慢道,“离间至亲,诱以情爱,惑之不顾一切,等她全心信任,你就反客为主,将她随心驾驭?”
陆九郎看着她挣开去,退到几步外。
韩明铮一瞬间心臆通透,彻底清醒过来,“你的亲近到底是为喜欢,还是因我是韩家女?此刻诱我淫奔,究竟是对我眷恋难舍,还是想借此报复,一举羞辱韩、裴两家?”
陆九郎被挫败与绝望折磨得疯狂,再也藏不住深刻的怨毒,“我为何不能报复?我替韩家出生入死,不惜一切,就是为有所回报!结果连狗都不如,躺了月余无人问津,得到的消息是你要另嫁他人,而我一无所有,只是个可悲又可笑的弃物!既然如此,我还需要顾忌什么?”
韩明铮一言不发,眼眸明冽如冰,看得他更怒,方要说得更难听。
她忽然一闪睫,似被漠漠的风迷了眼,“阿爹说过,你不是他的骨血,与韩家并无关联,韩家不欠你的荣华富贵。”
陆九郎哪里会信,“如今他死了,韩家当然不会认。”
韩明铮不再解释,撮唇召唤黑马从坡上奔来,跃身上鞍,抛下了最后一句话。
“陆九郎,你走吧,你不配与我相适。”
黑马奔腾如电,载着韩明铮回转,荒野的风冰凉,吹得人心灰意冷,万千纷乱碎成了絮,难以言喻的苦涩。
她竟忘了陆九郎是怎样的人,少年时的那些阴狠与贪婪,尖刻与刁毒,被成年后的英勇与智巧掩藏,其实从来没有变过。
奔出数里外,一队人迎面而来,领头的正是闻讯追来的韩平策。
他见到妹妹才定下心,一迭声的责备,“独自跑这么远,连亲卫也不带,出事了怎么办!阿爹从前对陆九郎何等厚待,甚至要将你许给他,这小子连祭奠也不来磕头,一声不响就跑了,如此自私凉薄,对你能有几分心?值得你这样?”
韩明铮怔怔的勒马,忽然落下了泪。
韩平策给她吓住,立刻软了口气,“哭什么,不就是没追上?前头是肃州,传书叫人拦下就是了,你实在不乐意,我去跟大哥说,再想别的法子——”
兄长说得越多,她的眼泪落得更凶,捂脸也藏不住,一滴滴从指缝渗出,跌碎在马背上。
黑马低低的嘶息,仿佛也在安慰。
韩平策又疼又气,不敢再说,只有等她自己平静下来。
荒原漠漠,一阵缭乱的风扬起她的碎发,又轻易飞腾而远,带着灰沙荡向了远旷的天际。
第73章 苍狼掠
◎他似一只霸悍的狼,露齿幽寒一笑◎
岭南众山连绵,深林群青如海,大风一过万木摇晃,落叶纷坠如雨。
细叶飘在树下的一丛丛营帐,士兵三五成群,一骑飞马而来,停在一处帐前。
蹄声惊动了帐内,一个腰束金带的壮硕男子快步行出,凶声问道,“城内说什么?”
骑者下马禀道,“大人,据说姓陆的带兵入山后不知所踪,位置难明。”
男子压不住的火气,“他不是带了两万人?怎么会没一点消息?”
来者又道,“姓陆的将人马分成了四路,其他三队到了会合之地,唯独他那一支不见了。”
男子的神情突然一厉,“他带走的是哪里的兵?”
来者也知不利,小心道,“是江南道借来的队伍,没有本地兵卒。”
男子火气大盛,一脚飞踹,“好个狗东西,定是起了疑心,刻意甩开眼线!”
来者给踢得一跌,大气不敢出。
男人燥怒的踱了几步,强自捺下,“区区五千人顶什么用,任外头称他陆苍狼如何厉害,到了岭南的地头,我必将他的狼皮给剥了。”
原来这人是岭南一地的都将毛延,长年与岭南节度使不和,一朝冲突起来,他干脆带兵将节度使囚了,甚至将天子派来责问的使者也扣了,还派兵大肆劫掠,弄得岭南无数流民出逃。
朝廷发兵征讨,他躲入山中借地利之便,非但没给缴掉,还屡屡打得王师大败,本来正是得意,此次朝廷派来的将领却一悖常态,令他莫名的焦燥,泛起了不安。
又一快马奔来,斥候呼道,“大人,樵山下发现敌军大量营帐,歇在羊干角。”
毛延一愕,呼喝道,“当真在羊干角?有多少人!你可瞧清楚了!”
斥候回报,“小的亲眼所见,营帐遍地,足有数百,帐外还有大量士兵!”
毛延一听,骤然大笑起来,“原来是个蛮干的蠢物,压根不懂南边地势,对付他不用一刀一枪,今日就让他做个水底亡魂。”
南方山势奇特,羊干角看似宜扎营,却是一处险地。只因上方藏着一道急溪,半途流入地隙化为暗河,下方一点也瞧不出。只要将河道截挡,水流蓄积而起,羊角干就是水底泽国。
毛延担心敌人明日就拔营而走,急驱士兵赶去上游,砍树搬石的堵截溪河,河流水量丰沛,河面极宽,纵是大批士兵忙碌,也累得汗流浃背,费了不少功夫。
在军卒忙碌之时,毛延特意去看了一眼羊干角的敌营,尽管给林木遮挡难以细察,仍看得出大片营帐相连,有许多士兵在休憩,这才放下心来。
好容易河道截成,河水急速涨起,力量越蓄越大,终于冲破封截以雷霆万均之势涌下,摧枯拉朽的横荡下游的一切。
水势一过,毛延迫不及待去检校成果,方行过一处低沟,蓦然坡上无数箭矢袭来,杀伤了一大片。
毛延惊极抬眼,见幽暗的林间赫然现出数千兵马。
坡上的领头者身形颀长,俊朗桀骜,提着一柄陌刀,“毛大人教我好找。”
毛延又怒又愕,骇然而不敢信,“姓陆的!那下方的营地——”
男人嗤笑一声,“一堆空帐,几千草人,引得大人操劳半日,让我得空抄了你的营地,烧了辎重粮草,是不是妙极?”
二人说话之间,坡上的箭雨不断,射得叛军狼狈不堪,毛延怒火万丈,牙齿咬得咯吱响,明白已无退路,呼喝部属冲了上去。
男人毫不畏惧的策马迎来,刀势烈如霹雳,刹那斩开一名叛将,只见碎肢飞散,血雨蓬溅,骇得后方的士兵肝胆皆寒,竟不敢上前。
天空雷声隐隐,大雨倾盆而落,到处都是交战之声,叛军的数量远多于王师,然而截河时已耗得筋疲力尽,又遭了伏击,士气尽颓,哪里还有坚战之心,给五千人杀得溃不成军。
毛延厉声呼喝,依然阻不住溃散的势头,当下弃了士卒,顶着大雨打马而逃。
他逃得不可谓不快,但这样一颗价值千金的脑袋,追逐者岂会放过,一柄霸道的陌刀掠近,随着刀风激啸,毛延的脊背骤然而裂,半身带着怒血裂绽。
岭南大雨如泼,一过关中就化成了金风细雨,似一阵轻雾,绵绵的笼住长安。
杨柳绿枝盈盈,楼宅的黑瓦浸亮,如千万片密沉的龙鳞,随着开阔的街道蜿蜒,远方是深红的宫墙,一座座高峻的宫殿在雾中隐现,犹如飘渺威严的天阙。
一骑快马穿越平直的朱雀大街,高声长呼,“大胜!岭南大胜!陆苍狼大破叛贼,斩杀首逆毛延,平定岭南之乱!”
呼喊之声响彻行云,街面的水洼余漪未平,百姓之间已嗡嗡热议起来。
去岁末,继宣州、潭州多地的藩镇生乱,岭南都将毛延也叛了,弄得南边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大肆沸闹了一阵。朝廷虽然发兵征讨,碍于岭南多山,征伐极不顺利,天子为此动怒,责惩了好几个将军,如今传来大胜,就如朝雨一洗旧尘,怎不令人神气喜爽。
沿街酒楼的食客兴奋的议论,唤叫着加菜补酒,赏银甩得更为大方,伙计乐开了花,脚下如踏风火轮,一时之间满街沸腾,众口纷赞,均在说一个人。
一方豪奢的酒楼雅厢内,一名男子身形修伟,雄貌轩昂,略带病容,饮着茶一叹,“陆九郎跟着五弟不足五年,泾州之战升了校尉,夺回秦州升了下府,在原州任都尉,打得蕃军被迫求和,得了苍狼的名号,连父皇也为之留意,年后才将他搁去岭南,居然又立了大功。”
坐在对面的是个中年男子,双手腴白细软,施然一揽金袍,语声微尖,“谁让制置使和监军大意折了,平白给他逞了能,纵然在外得意,回京又是另一番光景。殿下不必在意,就算那小子是头狼,长安的林子深着呢。”
病容男子正是大皇子李涪,本朝惯例以长子为储,他虽受朝臣所望,却不得天子喜爱,成年后屡受压制,闻言自失的一笑,“丁大人位高权重,自然瞧不上后生小子,我只是感叹,怎么此等人材就入不了我手。”
丁大人是最受天子倚重的权臣之一,领神策左军,兼左街功德使,封荆国公的大太监丁良,闻言安抚,“殿下生来尊贵,万众所瞩,难免诸多限制;五皇子游走多地,总有眼盲的投错主子,任他蹦跳一时,终是一场空。”
李涪藏住阴翳,一笑道,“他此次功劳非小,不知擢拔几级,五弟既然将他调回,想是对禁军有意了。”
丁良以指尖托了茶盏,傲然道,“禁军哪是好进的,何况岭南的兵也不是善茬,姓陆的即使诛了毛延,没根没底的未必压得住。要是平而后乱,乐子就大了,谁知有没有足够的福气返京,受陛下的赏。”
一番话说得轻畅,杀机隐隐,显然对其人并不似口称的无视。
李涪恍若不觉,温声道,“倘若如此命歹,就是一无能之辈,怎值得父皇垂顾?”
窗外春雨如酥,座中二人笑言款款,气氛格外的轻悦。
岭南既然平定,当地官员少不了纵情宴乐,堂皇的楼阁内一片昏暗,边角的琉璃灯擎举着几星亮黄,靡乐悠悠荡荡,脂香肉香浓郁,一群男女放浪的翻滚,声响不堪入耳。
隔屏后有个高大的身影,借着琉璃盏光瞧一封信,神情宛如凝住,忽听得足声移动,将纸在火上一引,瞬间燃成了灰。
一个官员撞进屏后,似醉非醉,指着他笑道,“大伙皆在享乐,陆将军独个躲着,不妥!”
官员满面红光的过来拉扯,然而人与楼阁倏的消失,化作一团白茫,明晃的光中隐约有个纤秀的身影,脆利的呼喝,“起来!”
静寂的暗夜,锦榻上的青年仿佛陷入了梦魇,身躯微微一挣。
梦中的明光更炽,声音如刺穿神魂,“陆九!”
陆九郎猛然一震,从梦中弹坐而起,脊背湿汗淋淋。
石头还在脚踏上沉睡,院子里的鼾声此起彼伏,一切毫无异样。
陆九郎却是心神不宁,梦中的警兆似一根尖针悬在眉睫,正当屏息静气之间,远处传来了微响,陆九郎一跃下榻,踹醒了睡得正香的石头。
石头懵然一弹,就听陆九郎压低声道,“把院子里的弄醒,有人杀过来了。”
石头吓得神智骤清,顾不得穿衣,光着膀子拎起刀,与陆九郎冲出去将满院横七竖八的兵卒踢醒,短短数息之后,外间的脚步已如春蚕咬桑,沙沙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