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虽是宫侍,拳脚相当稀松,嘴上敢如此硬气,正是因旁边还有陆九郎,就指望他大打出手,自己跟着在美人面前一展威风。
领头的汉子被三人激怒,恼得青筋迸出,手已经捏住了金刀。
没想到陆九郎掠了两眼,居然漾起笑,“都是客人,不必伤了和气,我们退让就是。”
他居然连争也不争,笑嘻嘻的起身让了席。
那汉子大出意外,当他胆怯,大笑嘲骂了几句,一帮随从蔑然哗笑起来。
刘骈看得目瞪口呆,气咻咻道,“陆九,枉你号称苍狼!几个蕃商都不敢打,怎么这样没骨头!”
陆九郎也不理会,对着商青青道,“今日不巧,我改日再来,你自己留心。”
商娘子面色倏白,樱唇微颤,指尖扯住他的衣袖,水盈盈的眸子溢满惶恐与哀求,柔弱得令人心碎,是个男人都会不忍。
然而陆九郎大约是个太监,压根不顾她的求助,一把挟起高祟走了。
他当先一走,卫孜哪敢面对一群凶汉,赶紧跟着跑了。
刘骈唤也唤不住,进退两难,对着商青青无限柔情的道,“陆九这怂货竟然逃了,娘子莫急,我去将他骂回来。”
说完他也大步流星的走了,留下孤零零的美人独自面对几个蛮汉。
高祟给陆九郎硬挟出来,又懵又气,一迭声的要他回去助美人。
陆九郎听而不闻,轻快的沿路蹿出,十来丈外碰上一个人,那人正伸头听堂内的动静,一见陆九郎就佯若无事的转开。
陆九郎居然还上去搭话,“这位好生面善,是朝中哪位大人?”
那人越发不自在,矢口否认,抽腿要走。
卫孜恰好追上来,卫父是户部侍郎,逢年过节的常有六部官员往来,登时认出来,“这不是礼部的宋郎中,也是来拜访商娘子?”
宋郎中神情尴尬,支唔两句溜了。
卫孜看得莫名其妙,对着他的背影奚落,“来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犯得着藏藏掖掖?不过也是奇了,凭他的职务进得了南曲?”
陆九郎心下了然,微讽道,“他哪里够格,不外是陪着旁人来的。”
高祟仍是一肚子怨气,怪责道,“管他是陪谁,陆九中了什么邪,竟然这般懦弱,不过是几个蕃人,你就将娘子抛下逃了,将来还怎么好亲近?”
卫孜突然省过来两分,狐疑道,“难道他是陪着那些蕃人来的?”
陆九郎笑而不语,慢悠悠向外行去。
高祟一边跟着一边念叨,犹是不舍商娘子的妩媚情态。
卫孜想了一通,忽一跺足,生出了后怕,“听说吐蕃派了达枷王子过来和谈,算来差不多该抵达了,既然有礼部的官员陪着,态度又如此嚣张,方才那几个必定就是了。”
追上来的刘骈一停,高祟悚然一惊,脱口而出,“我的娘!险些打出大祸来!”
第79章 天心晦
◎蕃使一行已抵长安,等待朝廷召见。◎
打蕃商事小,要是为一个官伎争风,打了来和谈的吐蕃王子,那就成了轰动朝野的大事,只怕陆九郎转头就要给谪出长安,打发到哪个边地吃灰。
这一局的安排可谓精妙,只是漏了一着,陆九郎不但见过达枷王子,还曾与之交锋。
达枷当然也没认出,这个被他嘲笑的怯懦男子,就是昔年在万军丛中横刀相迫的河西卒,更不会想到初抵长安就被人利用了一回。他一边鄙夷中原人的软弱,一边大剌剌的享受美人的服侍,只有宋郎中垂头丧气,不知如何交差。
陆九郎清楚谁在暗中拔弄,辞了友伴就入宫去了。
长安骄阳正炽,映得九重宫阙的琉璃瓦金光万道,如天子之威,灼人不敢直视。
甘露殿的御书房四角置冰,清凉宜人,几位重臣低声交议,随着小黄门的一声通报,内外俱静,一个明黄的身影行来。
天子步履端重,面容威肃,辨不出一丝喜怒。
作为君王,他的即位是一个传奇。少时木讷寡言,泯然于众皇子之间,人皆以为痴傻,足足卑弱了三十余年,直到时局数易,他被有心人当傀儡扶上御座,却霍然展现出英睿的手段,如霹雳横扫争议,牢牢控住了皇位。
多年的沉潜让他深敛隐忍,也让他多疑善变,连近臣也难以揣测。而今年过五旬,精神与体魄不复盛年,依然对立储之事诲莫如深,反而笃信起丹药之术。
内枢密使马安南殷勤的问候,“臣观陛下气色红润,步履轻盈,龙体似更为康泰?”
天子少有的现出轻惬,“不错,那道士有些能耐,丹药效力甚佳,朕服食后精力健旺,腿也不疼了。”
马安南是内监出身,极擅迎合帝心,笑道,“哪是道士之力,分明是陛下洪福所致。”
天子随口道,“既然你那干儿子荐了人,该给些赏,左军还有什么空缺?”
丁良掌左军,泰然自若的回道,“左军近期并无实缺,倒是听说右军要补个将军。”
掌右军的季昌顿时不乐意了,有空缺也已暗许了人,不阴不阳道,“无实缺怕什么,还能让丁大人为难?候一轮补上就是,一样为朝廷效力。”
丁良笑里藏刀,“既然于陛下有功,哪能给个等补,赏下去也不好听,马大人说是不是?”
马安南何等圆滑,两边都不沾,“但凡陛下所赐,皆是甘霖天降,只有感恩无尽。”
三人皆为权宦,见面客气带笑,暗斗从来不断,其他臣子装作不闻,最后还是天子落定,给了个左军中郎将的虚职。
宰相沈桐上前,“禀陛下,蕃使一行已抵长安,等待朝廷召见。”
蕃人占据西南高原之地,一直与中原为患,直到河西重归,王廷大受鼓舞,近年来逐步收复了三州七关,蕃军才气焰略低;而中原藩镇内乱不断,耗得国库空虚,也不愿与蕃人长期胶战,遂定了这一场和谈。
天子回道,“三日后宣见,着南院宣徽使会同兵部与蕃人相谈。”
沈桐接着禀道,“河西节度使至今未定,韩昭文再度上书,求驻长安,袭韩金吾之志。”
天子不置可否,转而询问众臣。
丁良不假思索,“自从韩戎秋离世,河西动荡不宁,可见韩家实力渐衰,不合再统领十一州。”
季昌少不得唱个对台,“河西民情复杂,哪能轻变,一旦激起动乱,蕃人定会趁虚而入。”
丁良反口驳道,“眼下正当议和,蕃人不会轻动,正方便朝廷的调驭,给河西换一个能吏,甘州裴氏也是地方豪强,实力绝不弱于韩家。”
季昌似笑非笑,“就怕蕃人狼子野心,未必肯领会丁大人的信任,一见韩、裴两家争起来,立时兴兵作乱。”
丁良寸步不让,轻哼一声,“一味加恩韩家难道就妥了?他们能耐不足,才作出谦忠之态,假使朝廷期许过高,促得骄狂了,未必不会成为大患,还是该扶起裴家制衡。”
二人唇枪舌剑的争论,天子面无表情的倾听。
马安南揣摩圣意,左右逢源,“河西万里之遥,朝廷难以辖制,对韩家当校验忠诚,不可轻允所求;至于蕃人,一惯的狡悍,亦是不可不防。”
宰相沈桐也不赞成轻易撤换,“可惜韩金吾没有成年的儿子在长安,不然放回去继任倒正好。”
这也是朝廷的惯有之策,将养在长安的质子放归争权,必然会受手足的排挤,质子就得倚仗中原的扶持,越争越与朝廷一心。
几名大臣论了半晌,天子未发一言,待臣子退去,他也微觉疲惫,起身向御花园行去。
五皇子李睿过来请安,皇子成年后惯例要迁出宫外,唯他得天子宠爱,仍在宫中居住。
天子不经意的一问,“涪儿近日身子如何?”
李睿答得轻畅,“昨日才去十六王宅探过,皇兄病气已消,精神大好,请父皇放心。”
天子满意的点头,“你这做弟弟的很好,涪儿也是体弱,让内库送些补药过去,叫他安生息养,不要为琐事劳累。”
大皇子李涪时常多病,这其实不是坏事,他一向不得父亲欢心,天子碍于大臣的谏议,给了些政务让他掌办,态度却很严苛,动辄责备,直到病了才略为松缓,又顾念起骨肉来,父子之情方得以维续。
天子在李睿面前很是慈爱,“你对边疆之事也算知晓,可明白此次和谈的目的?”
李睿于政事上相当用心,侃侃而言,“河西虽然收复,凉州仍受蕃人所控,终是一块心病。如果边境能安宁几年,待钱粮上缓过来,就能尝试克复凉州,免去西顾之忧。”
天子嘉赞了一句,“正是如此,听说蕃地如今也不安宁,成年的儿子各有母族支持,争得不可开交。王弟央格因夜袭激死韩戎秋,得到了重用,国相库布尔不甘失势,拥蕃王的幼子而反,虽然被央格所灭,各部的动荡也不小。”
李睿深悉其意,“所以蕃人提出议和,他们同样需要休养生息。”
天子缓步而行,欣赏路边的芳花,“不错,但主张议和的是央格,来的却是狄银一系,未必能谈出成效,你且随着一听,就当增些阅历。”
李睿当年代巡西北,就听闻过狄银不甘被派踞在外,一意以军功而进,后来又野心勃勃的掠袭河西,致使韩、裴两家失和,这样的人哪肯和谈,大约不愿央格达成协议一长声望,才让弟弟达枷出使。
他随即应道,“儿臣明白,自当谨慎而观。”
御池内的凫禽带着几只雏鸟游过,天子投目而视,忽道,“陆九郎既为韩家所出,到底与他们有何关联?”
李睿早就反复查过,谨慎道,“有传闻他是韩戎秋的私生血脉,但并无实据,韩家从未承认,他对此也一无所知。”
就算真是韩家血脉,一无母族倚仗,二无亲族承认,宛如无本之木,给了敕封也掌不住河西,天子沉吟片刻,弃了想头,“这人还算可用,岭南之事办得好,先放进右军当差。”
这正是李睿心中所欲,刹时怦然一动,嘴上道,“他太年轻,没什么家世根底,一下拔进右军,只怕会引人非议。”
天子答的意味深长,“没有才好,行事方能狠决,这等人用起来趁手,处置的时候也轻松。”
内监端来一方金盘,玉碗内里盛着一枚溜圆的红色丹丸。
天子拈起红丸服下,热力涌上肢体,精神陡然焕发,无意再思索朝政,他摒退了儿子,大步走入了后妃的宫殿。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较瘦,明天开始进剧情
第80章 两相争
◎告诉韩七,要想取回,翻墙过来找我。◎
韩昭文远行前就有预料,韩家虽掌着河西之地的大权,却迟迟接不到新的敕封,可见天子的态度。纵然明面上礼遇不减,文武百官岂会看不出,交际时定少不了冷嘲热讽,捧高踩低的羞辱,没想到实际的情形远好于此。
这还是因妹妹之故,韩明铮作为当世无双的女将军,连天子都好奇的召见,何况文武百官。不必韩家上门拜见,无数的邀帖纷来,上至皇妃,下至公卿,无不想一睹赤凰。
司湛随着参与了两次宴请,也给长安人的热情惊着了,待发现城中的贵女开始盛行穿深色男装,挽发束冠,英秀如男儿,他更是目瞪口呆。
借着这阵风气,韩昭文的结交之路出奇的顺畅,司湛也得到许多关注,结识了不少世家子弟,一次宴上还给拉去打马球,成了左军中郎将孙珪的队员。
这一场马球由两队男儿竞逐,斗起来极有看头,场面激烈,吸引了大批观者。
孙珪挑了禁军中的好手,个个身强体健,驭马流畅。对战的也是宫侍,马上功夫明显差多了,一时给连连得分,压得相当狼狈。
司湛大显身手,连中数下,正觉得意之时,对面闹嚷着换上了一个人。
那人身姿修伟,俊朗非凡,一副浪荡不羁的意态,骑姿格外漂亮,腰背放松,驭马灵转自如,司湛一看就知厉害,顿时留上了心。
果然此人马技超凡,持鞠杖乘势奔跃,飘忽如电,连连攻破得分,看得观者呼声雷动,气氛空前的热烈。孙珪大为紧张,呼喝一群人左封右堵,却给他引得□□西奔,疲乱纷忙,个个狼狈不堪,引起了一阵哄笑。
司湛见对方又要击球,挥鞠杖去截,那人抄避而过,错身时一记侧撞,力道沉猛,司湛险些摔下马。他稳住身形一望,见对方神情懒慢,眸光带挑衅之意,不禁动了怒火,全力争逐起来。
那人似刻意为敌,二人斗得极凶,险招迭出,鞠杖与马球乱舞,场面精彩纷呈。司湛到底年少,架不住对方又诈又横,屡屡上当,被他数次凌空击球得分。
随着场外阵阵喝彩,对手展尽风头,硬生生连胜三局。
司湛从没遇过如此狡横的对手,累得浑身是汗,输得满心不甘,见那人给众多世家子簇拥,侧望过来一笑,笑中讽意鲜明,他近乎要气炸了。
孙珪才升了官,一心想显耀,却给挫得灰头土脸,自然恼怒之极,对着陆九郎一帮人又不愿失了颜面,阴阳怪气的道,“好个陆苍狼,对着弟兄们耍狠就罢了,司小哥才十七,河西的小同乡也不留情?”
司湛一怔,方知这人就是陆九郎。这个名字数年前在沙州一度沸扬,很快又匿去无痕,他当年还小,并不知晓其中的干系,此次出发才听韩昭文提及,明白要防范,登时生出了警意。
陆九郎略略一怔,随即轻佻一哂,“瞧着个头不小,怎么才十七?罢了,算我的错,请弟兄们喝酒。”
孙珪在宫宴时给陆九郎灌吐了,一直怀恨,听得心头一动,悄声问起司湛,“你酒量如何?”
河西人惯饮烈酒,司湛也未多想,“还不错,百来杯不算什么。”
孙珪趁势撺动,“你瞧陆九郎的轻狂样,实在可恨,他在酒桌上惯好逞能,一会去酒楼狠狠灌他一回,为大伙出口恶气。”
司湛心底也有气,立时应了,还特意去向韩明铮借酩酊玉。
韩明铮被一众贵女所簇,也无暇细问,摘了荷包给他。
陆九郎给同伴簇拥着,眼光不着痕迹的一瞥。
待司湛回来,孙珪已经应了刘骈一队,两帮人转去酒楼纵情饮宴。
司湛的酒量虽好,拼到一半就知不是陆九郎的对手,他扯了个由头出厢,从荷包里取了玉,正要放入舌下,忽的给一手截去。
陆九郎竟悄没声息的跟来,夺人东西毫不忌讳,“司小哥跑什么,酒还未斗完呢。”
司湛大急,又不好扬声,“还给我!”
陆九郎将玉扣住,不紧不慢道,“不知这是什么,不如让各位兄弟品鉴一番?”
司湛慌了,此物的用途一旦泄露,自家将军难免要受议论,他的话语登时一软,“是我不敌陆将军,甘愿认输,请将玉还我。”
陆九郎无赖一笑,忽然压低了声音,“告诉韩七,要想取回,翻墙过来找我。”
禁军是天子护军,分为左右二部,数代以来均为宦官执掌。任职者无不地位超凡,权柄熏天,甚至能影响新帝的拥立。丁良与季昌各领一军,皆为皇帝心腹,权势之大,连宰相也要避让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