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昏昏沉沉,正疼得半死不活,忽然听得熟悉的声音一唤,“石头?”
他通身一激,勉力睁眼,赫然见到韩明铮,不知怎的眼泪就下来了,“……将……将军……”
韩明铮给司湛的叫唤惊动,出来恰见陆府的护卫奔走,立即让司湛回屋取药。
正当此时,巷口一辆马车驶来,沈铭来陪伴韩明铮入宫,意外遇上此等情形,不禁一讶。
陆九郎反复叮嘱,不许石头与韩家人说话,如今他当自己要死,什么禁令都忘了,虚弱的问道,“将军,伍摧……还好吗?”
韩明铮帮他按住流血的伤口,温和道,“他很好,做了正营,得了一儿一女,儿子叫伍勇。”
石头越发泪汪汪,“他还记得史营……王柱呢?”
韩明铮又道,“王柱退伍开了商行,还将许胜叫去当了掌柜,两个都过得不错。”
石头忍着剧痛,又哭又笑,“我好想他们,好想营里——”
司湛将金创药和绑带取来,小心的给他敷扎,好在腹部的伤口看着吓人,刀头其实戳偏了,并未伤及内腑,养些日子就能缓过来。
司湛一边上药一边安慰,石头渐渐松散下来,喃喃的致谢。
韩明铮说了几句就退开,默立在一旁,沈铭取出一方净帕递来,她也未多想,接了拭去掌上的血渍。
陆九郎一直撑到来援,凶徒四散逃了,他顾不上追击,疯一般打马回来找石头。谁知恰好瞧见这一场面,脸沉得锅底一般,一声谢也没有,将石头一把托起,踏进了陆府。
天色大亮,街市渐生闹嚷,伏袭之地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地上血渍未干,横陈着多具尸首,巡卫这时才姗姗而来。
马车驶过,沈铭凭窗打量,知此事非同小可,随口问起韩明铮,“这位陆将军曾是韩家旧部?”
韩明铮一直静默,这时才道,“数年前已另投明主,依沈大人看,此人在朝中前途如何?”
沈铭秉持世家的观感,答得不偏不倚,“一无家族可托,二无远智筹谋,手段又过于狠辣狡侩,才升拔就出这么多事,大约难以长久。”
韩明铮不语,沈铭的看法与韩昭文如出一辄。
陆九郎行事出格,朝中非议极大,沈铭听过不少,当着佳人不觉多说几句,“他依托五皇子而起,确实不乏手腕,要是肯用十几年慢慢升磨,步步为营,当会有所成就;然而他自恃能耐,锋芒过盛,出身又低寒,不知扎了多少人的眼,一旦折落就永无翻身之日。”
韩明铮淡淡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世情确是如此。”
沈铭隐隐觉得有些不寻常,试探道,“韩家对他如何看待?”
韩明铮答的平静,“韩家尚不知自身能否得陛下信重,如何还留意其他,不相干的人罢了。”
天子在斥责荣乐公主之后曾提起韩家,显然有所意动,沈铭约略猜出帝心,沉吟片刻道,“我有三问,韩小姐或可一听。”
韩明铮知是利害,心神陡敛。
沈铭徐徐而道,“河西相隔万里,韩家的忠诚如何证明?而今与吐蕃议和不利,陛下愿见怎样的河西?假如韩家继任节度使,能给朝廷带来什么?”
韩明铮一静,如醍醐灌顶,“多谢沈大人指点,韩家感激不尽!”
佳人是如此的聪慧机敏,一刹那神光焕发,清冷明锐,美得凌人心扉,自己却浑然不觉。
沈铭怦然心动,面上不露分毫,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韩小姐觉得长安如何?”
韩明铮犹在思忖,随口而答,“长安锦绣如绮,繁华万千,天下人无不向往。”
沈铭接着问道,“长安人又如何?”
韩明铮不假思索,“谦谦蕴秀,人才辈出,远胜沿途所见之地。”
沈铭欣然一笑,方要再说,马车已停在了宫门。
刺杀朝官一案朝野震动,天子为之惊怒,责令巡卫大举搜捕,举报者赏钱万贯,包藏者斩首不贷。但死去的刺客查不出任何来历,宛如被世间抹去了痕迹。
朝官到百姓无不纷纷猜议,有的猜是商娘子的相好报复,有的猜是赌坊的银钱纠葛,有猜是荣乐公主不肯甘休,还有猜是得罪了朝中哪位权贵。
这些怀疑一桩比一桩可怕,京兆尹如何敢深查,头发都险些薅秃,最后归结为盗匪作乱,在城郊抓了一窝山贼结案。
宫中的李睿听得冷笑,“难为京兆尹,谁也不敢得罪,只好拿山贼顶缸。”
这么多无名无籍的刺客,一丝线索也查不出,长安城有几人能驭使?
郑松堂对这一结果并不意外,“可见对方急了,此时更要沉住气,不能乱了阵脚。”
陆九郎有一丝压不住的戾气,“不如干脆闹得大些,将后头那个一并掀出来,让他沾一身嫌责,不然一直在暗处拨弄,面上一副好人样,殿下要等到何时?”
郑松堂不赞同,“眼下的时机尚未成熟,只能一步步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李睿也亲自劝道,“知你受了委屈,但大事不可冒进,已经加拨人手护卫,定能保你无恙。”
陆九郎气息沉沉,没再多说,议了一阵辞去了。
郑先生捋着长须,略有疑惑,“陆九有些燥了,他的性子应当沉得住气,不至于给一场刺杀所乱。”
夏旭似谑又似笑,“一个寒门倚仗殿下而起,如今倒要主人哄着了。”
李睿心头一动,生出了一丝不快。
郑松堂看出微妙,也不点破,“大凡有过人之能者,难免有所恃傲,殿下慧眼用之,也当有气度容之,将来他是起是落,还不全在贵人的一念之间?”
李睿的气平了,转而一笑,“不错,郑先生去我的私库挑几件好物,给陆九送去作赏。”
作者有话说:
致那位多次举报的亲,有时间请多看看其他美文,不要在我文下浪费光阴啦;
总不会我写个斗鸡也让人激动起来,未成年真的不需要这样护卫;
这篇文本来就不长,没多少让亲挥舞大锤的价值呢。
第87章 盂兰盆
◎在公子心中,河西是一块什么样的地方?◎
沸沸扬扬的刺杀朝官一案过去,众人眼光各异,看待陆九郎更不同了,这份几番遇险依然全须全尾,恩宠不降的能耐,着实令人叹服。
朝中另一桩热事就是韩昭文再次上表,不为请求继任节度使,而是称凉州至今未复,河西愿出兵力战,打通西北与中原之障,一解王廷多年的悬望。
韩家正处于风浪之中,却不汲于眼前富贵,甘为朝廷百年大计而奋战,足见诚眷之心。天子为之动容,龙颜大悦的压了表书,对韩家满口嘉赞,随即颁下诏书,许韩平策接任河西节度使,执领十一州;韩昭文为金吾卫大将军,正三品赐紫,准许留于长安;韩明铮受封宣威将军,四品赐绯,金带十一銙。
诏书一下,韩家贺客如潮,车马为之雍塞,随即又逢盂兰盆节,合府喜气盈盈。
上界秋光净,中元夜气清,七月十五这一日珠宫月明,宫中与民间共乐。
皇家的仪式华丽而隆重,皇帝亲率百官从光顺门出,赴法门寺举行盛大的迎仙法会,宫女与内监穿上道服,一路祝祷与歌舞,宫役抬着佛像与供品跟从,长安民众争相而观,如睹神仙临凡。
佛寺与道观人头攒动,信众攀比谁家的供品丰厚,带伎乐在佛前献舞。曲江池尤为热闹,池畔的宫殿灯火明丽,为皇亲国戚的宴乐之地;外沿的酒榭世家云集,百姓在水边观月,歌姬踏水台献曲,裙下河灯烁烁,良辰盛夜处处欢娱,游乐到天明。
水边一方雅厢内,孙珪正同一帮伙伴拥着美人作乐,还将司湛也邀来,毕竟韩家正得圣宠,这小子又直傻,随手结交也不费事。
这些胡浪的纨绔从来肆无忌惮,什么美人哺酒,斗骰脱衣之类把戏越来越荒唐,司湛看得瞠目结舌,心里觉得不妥,想走又怕受嘲。
孙珪见他僵硬的模样,乐得哈哈大笑,掏出一个扁匣,打开盛着十余粒红丸,“来吃一颗,这可是好东西,快活似神仙。”
司湛不知何物,方在犹豫,一群纨绔已经争相而服。有的取笑他的谨慎,有的嘲笑边地的没见识,激得他按捺不住,正要取服,厢门一开,陆九郎跨了进来。
陆九郎一手压了匣子,嘻嘻笑道,“我恰好路过,听见孙兄弄了好物,与其让不开眼的小子浪费,不如给我受用呢。”
众纨绔哄堂大笑,司湛屡次受陆九郎为难,也动了气,一怒伸手去夺。
陆九郎懒洋洋的挡开,一把掀起他搡到门外,“跟爷们玩乐,你还太嫩,回去歇着吧!”
司湛想不到对方如此无礼,又怒又愕,陆九郎已折进厢房闭了门,任他在外头拍捶,里头一阵阵哗笑,竟没一个劝的。
司湛僵立片刻,觉出与这些人格格不入,气得转身走了。
厢房内的一群人药力发散,已然乱相横生,有的除衣乱舞,有的如虫翻扭,有的搂着花娘胡天胡地,场面荒唐不堪。陆九郎虽有女郎在怀,却只饮酒,拍开了花娘扯衣的手。
这一拍不轻,花娘手骨一痛,委屈得眼泪汪汪,陆九郎捏住美人的下颔哄了两句,轻易让她回嗔。
孙珪已脱得半赤,见状嘲弄道,“听说你小子办事不肯脱衣,非要黑灯瞎火的扑腾,怎么,身上有疤癞?”
陆九郎也不驳,“上阵落了伤,不想给人笑话,何况黑着更刺激。”
孙珪方要取笑,厢门给人重重的一脚踹开。
蒋轩红着眼睛闯进来,面色阴沉,“我有要事与孙大人私下相谈,请各位都出去!”
一干浪荡子不明所以,孙珪大怒,“姓蒋的,别没来由的扰了爷的兴致,滚开!”
蒋轩已经煎熬多日,幽州军调用的军械至今未返,上司催了数次,中人几度敷衍,到最后影子也没了。他给逼得走投无路,横下心当面来索要,见孙珪恍如无事,越发怒火中烧,“孙大人不怕事情扬出去,我就当着众人说,你可别后悔!”
这一发狠把孙珪给震住了,他倚仗干爹之势,没少做欺男霸女的勾当,不知对方拿住什么把柄,心底打起鼓,又不愿落了面子,场面一时僵滞。
还是陆九郎识趣,打了个哈哈,“罢了,咱们换去别厢行乐,跟我几位朋友挤一挤,别扰了两位大人的要事。”
他带着一干人去了高祟等人的厢房,两边皆是纨绔,臭味相投,一起耍乐起来。
厢中余下二人,蒋轩紧紧闭了门,阴狠道,“孙珪,你想靠军械发财,以为这般容易?别以为事情就这么算了!”
孙珪又惊又怒,他近期确实低价倒了一批军械,还将大半好处孝敬给干爹,方得了些好脸,怎么竟给蒋轩知道了?
他倚仗有靠山,又正当药性激发,傲慢的骂道,“一个杂碎也敢勒索,不看我背后是谁,你莫不是活腻了。”
蒋轩此刻比欠巨债还糟,追查起来被剐都是轻的,他乍着胆子吼道,“马安南又怎样,老子不怕!信不信我拉着你一起死!”
孙珪给他逼到脸上,喷得口水四溅,登时勃然大怒,拔拳就是一殴。
蒋轩是个文官,哪是孙珪的对手,被打得又疼又怒,狼狈万状。好在他有备而来,从怀里拔出一把刀胡乱威吓,孙珪方要躲过,不知怎的膝头一麻,竟扑上了刀尖。
一时两人全傻了,孙珪浑身失力,踉跄的一跪,一摸胸腹间鲜血淋漓。
蒋轩颤抖的退后,面色煞白,知道闯了大祸,赶紧开门逃了。
孙珪的胸腹剧痛,要唤又唤不出,背后的窗子翻进来一个人,正是陆九郎。
他悄没声息的潜近,一脚踢得孙珪撞向地面,尖刀深嵌至柄,刹时气绝身亡。
银烛在灯檠上静静燃烧,映着扑倒的男尸,膝边滚着一只小酒杯,杯底酒渍未干。
司湛乘兴出来玩耍,无端受了一顿屈辱,他羞愤又难堪,满肚子的委屈,极想寻人一诉。
韩昭文在曲江池的宫殿与百官应酬,韩明铮在池边的水榭宴请沈铭,司湛去寻了后者。然而等见到将军与沈相公子对月赏景,轻言淡语的情形,又觉出不合适,正要退走,给韩明铮唤住了。
司湛讷讷的道了经历,耷着脑袋生气,“陆将军好没道理,屡次故意为难,亏我还助了他的侍卫,不感激也罢了,当着众人给难堪,要不是怕影响姐夫,我真想揍他!”
韩明铮眼睫微低,一时未语。
沈铭被打扰了也不恼,出言劝慰,“陆将军确实跋扈,你避离的很对,那帮纨绔素来荒唐,声名不佳,与其一道服药闹出秽乱,退出来反而是幸事。”
司湛很是不解,“那药丸是什么?我瞧那些人抢着服,又不似有病的样。”
沈铭虽不触碰,也听说过一些,“天子好红丸,坊间的浪荡子争效,用一些恶药调制了相类的,以阿芙蓉、恤胶合以钟乳、硫黄、紫石英等,服下后浑身沸热,飘然欲仙,有助兴的猛效,这类东西易沉瘾损身,过量还有猝死之虞,正经人多是远避。”
司湛怔而回想,就知留下会何等不堪,闹了个大红脸,“是我错了,将军前次就劝过,不该与那些人往来。”
韩明铮也不责备,给他寻了件事,取下腰牌递去,“二哥使人传话,今夜在殿内通宵不归,你拿这个进去陪着,别让他过饮伤身。”
司湛的懊恼已经消了,甚至庆幸起来,接过牌子去了。
水榭余下二人,夜风徐来,天上明月如银,水中繁灯万千,宛似天河之景。
沈铭今夜精心修饰,越发清贵优雅,风仪出众,他含笑递过一方锦盒,“佳节有所赠,还请韩小姐勿嫌微薄。”
韩昭文已将重礼送去沈府,韩明铮并未给沈铭准备单独的赠礼,一时歉然,打开锦盒是一枚凤形翠羽金步摇,入目金翠生辉,玉璎琳琅,繁丽而昂贵。
沈铭话语温柔,“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愿有一日得见韩小姐红妆。”
韩明铮凝了一瞬,将锦盒置回案上,“承公子盛意,惭不敢受。”
沈铭有备而来,当然不会轻易退却,“韩小姐是不爱这枚饰物,还是对我有所不喜?”
韩明铮答得委婉而诚挚,“两者皆不是,此钗精美绝伦,沈公子风采卓然,对韩家又有大恩,我心头无限感激,只是不久将返河西,无法回应这份心意。”
沈铭声音和缓,“你说过喜欢长安,为何不与令兄一道留下,韩家不需倚仗女儿支撑门户,佳人的玉颜也不该老于塞外风沙。”
韩明铮停了一刹,淡道,“沈公子错了,不是家人需要我,是我离不开家人,河西是我心安之地,纵然不及长安万一,也不愿迁去。”
沈铭一时为之不解,“韩小姐为何以如此执着,令外祖携全族迁于盐州,令堂嫁在灵州,若不是蕃军之乱,你该是关内的名门淑媛。”
韩明铮不意外他知道这些,不答反问,“在公子心中,河西是一块什么样的地方?”
沈铭微微一顿,有些难以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