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那个情形,她有些想笑,又觉得不是该笑的时候。
“老师经常让我叫家长来,我爸嫌丢脸,不肯去,我奶奶腆着老脸去了几回,老师不忍心说重话,沟通也困难,干脆放弃了。”
赵兟沉默了下,继续道:“因为家里,我整个人变得很极端,很阴晴不定,想气他们,想转移注意力,还有点犯中二病,做了很多不好的事。”
“比如呢?能有多不好?”
赵兟手里拿着一只笔,无意识地转着,“跟一个讨人厌的男老师对呛,我说他是火腿肠的大小,鸡啄的脑子,全班人哄笑,他差点给我揪到教导主任办公室。”
蒋畅彻底憋不住,笑了。
这样的话从他口里出来,的确难以想象。
反差太大了。
会让她想到中学班上顽劣的男同学,完全联系不上温柔有礼的赵兟。
他放下笔,慢慢地说着:“当时,我身边有很多女生。”
蒋畅托着下巴,“怎么个多法?”
“不记得了,有的甚至连名字也没记下来。”
她轻轻地“噢”了一声,“那是挺浑的,你可能是我那会儿最讨厌的男生。”
他看着她,“我不会为我过去的自己辩解,因为的确发生过。”
她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可以狡辩一下的,反正我没参与过你的人生前半程,辨别不了真假,可能就被你唬过去了。”
“这是考验吗?我说的真心,是自始至终,不掺杂任何欺瞒的,所以我现在和你坦言以告。”
“如果我说我介意呢?”
“那我会恳请蒋小姐,给我一个好好表现的机会。”
蒋畅坐直身,用手挡了唇边的笑意,克制地说:“难怪你这么会。”
“会什么?”他不解。
“总之不像恋爱新手。”
赵兟笑笑,自嘲道:“我那时特别以自我为中心,没哄过谁,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游戏。”
“你那些前女友们……”她不太想这么说,但一时之间,找不到其他词代替,“知道你是这种态度吗?”
“一开始就知道,她们也一样。想认真谈的,不会找我。”
他故意把自己名声搞坏,别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跟他不过就是玩玩。
想走心的,自有老实的男生供她们选,哪会找上他。
她脱口而出:“可我是认真的。”
安静了。
她还来得及改口吗?
赵兟走过去,因她是坐着,他便蹲下,仰视她,“‘不懂事’是块遮羞布,可以为人们遮盖很多不该为而为之的事。”
她垂着眼看他,他眼底有灯光,还有她的身影。
无比的温柔。
“假如我当时成熟一点,很多事情,不会采取那样的处理方式。后来我觉得无所谓,往后一个人过,也祸害不到谁。晚会那次,本来是想把话说再重一点,让你不要对我有任何想法。”
“然后呢?”
“没狠得下心,但贺晋茂还是指责我,我说得太直白了。”
“所以,其实是你先有的想法。”
“嗯,”他笑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忽然转了话题:“我以前跟班上男生打过架,因为他说话很难听,我揪着他的头发,拳打脚踢。最后一起被叫到老师办公室。我不肯道歉,我说是他先骂我,我不会原谅他。老师就把我妈叫过去。”
“没想到蒋小姐过去这么勇猛。”他有些意外。
“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只要人的根子没烂,一直抽条、长新枝,就会全然换了模样。你过去,是一时长歪了,及时扶正,依然在茁壮成长,不是吗?”
蒋畅抿抿唇,润了润嗓,继续说:“我不是替你开脱,只是,你跟我说过,‘走这么远,已经很了不起了’,我想,说这样话的人,一定是有颗真正温柔的心的。赵兟,我想说,你变成现在这样,也很了不起。”
当理想和现实发出激烈对冲,她会痛苦,她有时无端地就会讨厌人类,讨厌世界。
然后,又觉得,人间还是有真情,世界也挺美好。
她自己就是一个矛盾的,在挣扎中的,经常消极的普通人。
要求一个人没有瑕疵地活着,那不是理想,那是幻想。
喜欢他,首先就要接受他的缺点,他的过去。
要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
网上说,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她觉得勇敢是个稀缺的品质,因为她自己不够勇敢,长大后,愈发消退下去。
过去,她打着“不想”的幌子,实际上是“不敢”。
她还没爱过,但她想爱,也想被爱。
“可以抱一下吗?”她问。
赵兟起身,俯低,将她拥住。
她有些眼热,不知道什么情绪煽动了她敏感的心,也许是心疼他,也许是心疼自己。
蒋畅,不要不敢了,试一下吧。
她在他颈边蹭了蹭,“我想摸摸你的头。”
他和她分开,疑惑地“嗯”了声。
“刚刚你那么蹲着,很像一只大狗狗,我就很想揉揉你的脑袋。”
赵兟说:“以前杜胤揉的话,会被我打一顿。”
蒋畅苦恼蹙眉,“女朋友也不可以吗?”
他反问:“你是吗?”
她模仿他的口气:“不是吗?”
他笑起来,再度蹲下,“女朋友,揉吧。”
赵兟头发很干爽,发质不软不硬,揉了两下,真的有种揉宠物的感觉。
他说:“虽然奶奶去世,不是我直接造成的,但他们骂我骂得对,我脱不了干系,她身体不好,我却让她受了很多气。”
“没办法偿还她,于是就对世界好一点吗?”
听吧,蒋畅是懂他的。
这个心思敏感,心肠柔软的姑娘,无须他直言,就能懂。
她说他是个多好多好的人,可在他眼里,他配不上她的清澈。
赵兟伸手去碰她的手——小他许多,一掌就可以完全包住。
她不习惯,随即想到他们的关系,也没躲。
他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能被准许爱你。”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赵兟送蒋畅到家。
作为男女朋友, 这是正常的,但要如何告别,蒋畅为难。
尤其是他解了安全带, 也下了车。
有一些打工人这会儿才下班回家, 疲惫地从车边经过,要么低头玩手机,要么目视前方, 不会在意路边这对男女。
蒋畅犹犹豫豫开口:“嗯……那我先回去了。”
赵兟点头,“好。”
“你路上注意安全。”
流程是这样吧?
哦, 还应该加一句:“到家后, 给我发条消息。”
他笑了,“不用拘束,就当和之前一样, 慢慢来。”
她微偏过脸,看几只蚊子围剿着地上一块秽物, 说:“总感觉答应得有些草率了。”
“这么快就反悔了?”赵兟凑近看她, 身上淡淡的香气也四面八方地围困她,“对不起了蒋小姐,你已经是我的女朋友了。”
“赵先生, ”蒋畅加重这个称呼的重音,“我是说,感觉应该让你再追我一阵子。”
她这会儿有些拿乔了。
他不以为然, 说:“好姑娘,回家睡觉吧, 晚安。”
怎么像哄耍脾气的小孩?
她觉得他语气有点不一样了, 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
权当是女朋友的专属特权吧。
这么一想,她又有些为关系的转换而感到别扭。他呢, 不愧有过经验的,如此泰然。
回到家后,蒋畅没第一时间跟胡蕙分享恋情,她自己还不适应呢。
她从冰箱翻出一根冰棍,叼在口里,渐渐地醒过神。
相较于别人一确定恋爱关系,就要公之于众的迫不及待,她有种更私密的,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欣喜和恍惚。
她登上微博。
@锵锵呛呛将将:
Z先生,这么叫他吧,可能有点矫情,但目前想不到更恰当的称呼了。
其实想跟他说,恋爱第一天快乐,但没好意思。
这条微博发出去也挺不好意思的,不过网友不认识她,每次开着仅粉丝可见,也不会被无关紧要的人刷到,发就发了。
@达芬不好奇:啊啊啊恋爱了,恭喜酱酱!
@花开十里:从一束花的缘分到现在,也太快了吧,恭喜恭喜!
快?
蒋畅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挺快的。
她比较慢热,跟胡蕙是混了大半年才到无话不谈的程度的,可从那个阴风沉沉的周四晚上,到今天这个无风也无月的周三夜晚,才不到三个月。
和赵兟真正相处的时间,更是短暂。
难怪她别扭。
评论区都很暖心。
因仅有的一点交集,她就一直很珍惜地,把她们当素未谋面的朋友,所以,她几乎把微博当朋友圈在发了。
半个多小时后,赵兟发来消息:我到家了。
她没给他备注,所以他在通讯录里排最底下。她给设成微信置顶,问他:你朋友通常怎么叫你?除了赵总。
ZS:一般都是叫名字。
直呼其名,显得不太熟的样子。
蒋畅灵光一闪,说:叫你先先?
以前班里流行过将字拆开,以代替全名,比如姓李的,就叫木子,名字里带晶、鑫的,就叫三日、三金。
ZS:以前我奶奶会这么叫我。
大酱炖大肠:这么巧?
ZS:她没读过什么书,不认识这个字。
ZS:我很小的时候,在课本封面写名字,她很奇怪地问我,你不是叫赵深吗,怎么写成赵先先啦?
ZS:她还说,乱写名字要挨老师骂的。
蒋畅觉得好可爱啊,他奶奶可爱,这个名字也可爱。
大酱炖大肠:那我叫你先先,你不介意吧?
ZS:不会。
大酱炖大肠:先先。
ZS:嗯。
大酱炖大肠:[揉揉狗头.GIF]
线上和线下的蒋畅完全判若两人,她还敢调戏他了。
赵兟也配合她,发了张蹭蹭的表情包。
大酱炖大肠:怎么办,你恋爱谈得这么游刃有余,我可能会小心眼地计较。
ZS:如果跟你说,刚刚在你家楼下,关于“要不要吻你的额头”,我纠结了几分钟,你还这样觉得吗?
大酱炖大肠:为什么决定不亲呢?
ZS:因为,我还在适应蒋畅男朋友这个身份。
蒋畅抠着手机壳边沿,嘴角上扬得肌肉发酸,跟个傻子似的。
谈恋爱这件事本身有多快乐,各人有各人的答案,如果让她来形容,就像冬天从寒风凛冽的室外,回到暖气充沛的屋里,烤红薯、烤板栗散发香气,她抖落一身风雪。
——冷久的人,骤然接触到温暖,会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蒋畅第二天醒来,才彻底从梦境回到现实。
童话里的公主,可不用上班打卡。
今天有点起晚了,她洗漱完,打算下楼买个三明治,便走便吃,赶在上地铁前就可以解决掉。
她知道这样不健康,但没办法,早起不了。
她不很清醒,竟然忽略掉赵兟的车,径直走过去。
他大概也很惊讶,停了几秒,才按了下喇叭。
她像躲起来的猫,被吓了一条,脖子都缩了下。
往声源处看。
赵兟降下车窗,探头,扬起一抹清晨日光般的笑,“蒋小姐,我差点以为是我看错了人。”
她走过来,面带歉疚,“对不起啊,我还有点困。”
“我送你去公司。”
上了车,蒋畅才说:“其实说不准地铁比较快。”
他微抬眉骨,“那蒋小姐为什么还要上来?”
“哦,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
“谢谢蒋小姐恩赐。”赵兟拿起一个纸袋,“给你带的早餐。”
芝士香肠烤吐司,加一杯热腾腾的红枣豆浆。
蒋畅惊喜道:“好巧,你怎么知道我正打算买三明治?”
他驱动车,“我猜猜,你中午想吃什么。”
她咬下一口,口齿含糊地说:“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