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同气势沉沉,鹰隼一般的眼神,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一副强盗做派的王爱花。
他大喝一声,“你们要做什么!造反吗!跑来逼人家改嫁,问过何春花的同意吗,这是要逼迫烈士遗孀不成?”
田主任的媳妇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她觉得事情实在是冤枉啊,她家从始至终都是被姚麻子媳妇忽悠的,知道人家是个寡妇,可没想到会这么不情愿,她家儿子名声是差了点,但也不至于逼一个寡妇吧。
也就是知道人家有生养,想着说不定比前两个不下蛋的好,死之前能给老田家留个一儿半女的。
结果却没想到……
当下结亲的念头就散了个七七八八。
她转身就瞪住姚麻子媳妇,碍于现在人多,不好追究,但目光里藏着的威胁溢于言表。
瞪过了姚麻子媳妇,才朝刘光同看过去,虽然不知道刘光同具体的职位,可一看人家的架势,还有跟在身后的警卫,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得了。
所以田主任媳妇很会来事,语气活络,笑容满面,“我看您是误会了,媒人明明和我们说人是愿意的,谁能想到是这么个事啊。
这样好了,我们也不娶了,结婚结婚,又不是结仇。
只不过,彩礼总得退给我们吧。”
才说真呢,突然就传来一个男声,大声喊,“谁说和你们没关系!”
大家伙的目光都被这声音引了过去。
是一个穿着藏蓝色衣服的公安,“你们未经妇女同意,强迫婚嫁,这可是严重违背公民意愿。
现在是新社会了,别想搞封建社会那一套。”
公安年纪很轻,可能就二十出头,干练帅气,既英武,又板正,是个符合主流审美的,又刀削般立体面容的帅哥。
更别提一身制服附加的精气神,那简直是叫人眼前一亮。
当然,也许是因为职业的原因,他目光如炬,被他看过的人,总有一种自己心里的小九九会被人发现的不安感,觉得毛毛的。
先声夺人的是这个年轻的公安,他身后是余禾还有杨怀成,他们紧赶慢赶,还算赶得及。
而在最后,还有姗姗来迟,一个走的很慢的老公安。
比起年轻公安的锋芒毕露,老公安看起来面容随和不少,不说话都是一副笑模样。
老公安一到场,发现现场的气氛已经因为年轻公安的两句话而僵持住,就在心里一叹,感慨新人到底是年轻,不知道这种事最好的办法就和稀泥。
所以老公安越过年轻人,伸出两只手招呼村民,脸上堆着笑,“大家都冷静,冷静一点,不好这么乱来的。”
年轻公安,仍旧是一副横眉冷对的严肃模样。
见到由公安来了,村民的态度好了很多,虽然现在的公安在群众眼里很有威慑力,但是在涉及这种偏向家事的事情时,他们的一般不会插手太多。
所以一看到经验老道又好说话的老公安,田主任媳妇立即就喊冤了,“同志,您可见着了,我们都是冤枉的啊,是她,是这个女人跑来我嫁,说要说媒,还说人家女方乐意的很,足足要了我八十块。
那可是八十块啊!再添点都够娶人家黄花大闺女了,我们也是被坑骗了。”
田主任媳妇指着姚麻子媳妇,毫不留情的把责任推到人家身上去。
如果忽略掉前两个儿媳妇的死,还有昨晚田安志干的混帐事,田主任一家看起来或许真的无辜,这番推脱的话,多少看起来像是真的。
姚麻子媳妇是恨毒了余禾母女俩,可不代表她愿意搭上自己。
再说了,当初可是王爱花信誓旦旦向她保证过何春花那没问题的,所以立刻把矛头指向王爱花,“冤枉啊,我也是被人骗了,是余家的王阿婆讲她儿媳想改嫁的,我也就是帮忙牵线。
同志,我可是好人啊。
都是王爱花的错!是她骗了我们!”
老公安的目光又顺着姚麻子媳妇的指认,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见了王爱花,他摆出一副老好人的模样,耐心的询问,“老人家,是这么回事吗?”
王爱花做惯了农活,快七十的年纪身子骨依旧硬朗,想姚麻子媳妇这种战斗力的人,她一次能打俩,但是在面对老公安的时候,她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微微颤颤的老人家,眼泪张口就来,像是很委屈的样子,“这……
这可是冤枉我了,我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是我那儿媳妇,她……”
王爱花一边抹泪,一边摇头,仿佛家门不幸的可怜老人,“她平时就不板正,和人勾勾搭搭,我想着她守寡这么久了,兴许挨不住也是有的,这才做主,想要给她找门亲,谁知道今天临出门就变卦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家穷,没在她改嫁的时候多出点钱。”
好家伙,一下子把罪过都怪到了何春花头上。
余禾在后面听着,简直不能忍,但有人比她更快说话,更加义愤填膺,直接呵斥,声音震耳,“你个没心肝的老太婆,张口喷粪,何春花要是为了钱,她今早何至于上吊,如果不是我早来一步,她人就死了!”
老公安处理事情经验丰富,一下子就明白了事情的不对劲,把里面的纠葛弄清楚了七八分。
而余禾也不再像之前一样镇定,她气血上涌,只觉得脑袋一阵晕乎,险些站不住,好在杨怀成站在她身边,及时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将她扶住。
听见刘光同说的话,杨怀成看向余禾的目光难掩关心担忧,“你还好吗?”
余禾摆了摆手,她推开杨怀成自己站好,然后就不顾一切的往家里走。
她暂时不想应付外面那些人,公安请到了,刘光同的电话也打了,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现在,至少此时此刻,她最想做的是娶安慰何春花,去抱一抱她。
是的,刘光同是余禾打电话请来的。
因为昨天走到一半,杨怀成突然停下,面色沉静的告诉余禾,他觉得何春花在他们走之前的情绪不太对。
当即余禾就想回去,但是她回去并没有什么用。
在杨怀成的协商下,两个人走到了镇上,找到了唯一一个有电话的公社门口。
杨怀成人长得剑眉星目,浓眉大眼,加上气质一看就知道是知识分子,很容易赢得政府工作人员的好感,加上他会来事,又悄悄给工作人员塞了东西,才破例得到了打电话的机会。
余禾有上次刘念青留给她的电话,轻而易举的打到了刘光同下榻的饭店。
当时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刘光同都已经上车准备回部队了,差一点点就来不及。
好在还是赶上了,余禾把家里出的事情全都说了,刘光同马不停蹄的立刻让警卫员小张调转车头,去赤嵩大队。
而余禾还有杨怀成,则带着田安志去县里。
实在是地方太偏僻,镇上连派出所都没有,他们想要报警,必须得去县里找公安。
这个年代经济不发达,几乎很少有百姓自己家里装了电话的,除非是那些高级干部家里,所以后世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110,现在根本没有。
甚至不同的公安局电话还不一样,想要打他们的电话,往往只有同为政府机构的部门才会有登记了他们电话的电话簿,为了工作方便。
到了县里的时候,还是杨怀成四处询问,才打听到了县里的公安局在哪里。
当时遇上的就是一起跟来的年轻公安。
听余禾说了过程,又把田安志带进警局做了笔录,立刻就跟着他师父,也就是同行的老公安往赤嵩大队赶。
不过,这样可以说是百里迢迢的跑来报警,却不是杀人放火的大案子,而是农村逼嫁,还有强女干未遂,是年轻公安头一次遇见。
因为发生这种事情的主要是偏僻的农村,宗族势力强,很多事情一般在当地村子会有德高望重,或者是大队长之类有权威的人解决。
至于强女干未遂这样的事,现在的人重视名声,很有时候就是吃了哑巴亏,敢来报警的真是少之又少,真要是敢来的,基本也是县城里的人,或者是父母带着孩子来报警,从来没有女儿带着人犯来报警。
更何况,这个女儿还是娇滴滴的大美人,走在路上都要引人频频回首的,实在是稀奇。
但稀奇之后,同样要肩负起身为公安的责任。
晁建阳是正儿八经的警校毕业,父母都是北平的干部,当初他毕业就被分配到北平的市公安局,但是他不愿意,执意下调基层,可不是为了在基层躺平的。
也许是刚毕业,晁建阳还有年轻人的冲劲跟嫉恶如仇的心性,不会觉得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只要是受了委屈,我管你是不是在乡下,是不是家里事,只要触犯到法律,都要一管到底。
所以他就来了。
在亲眼见到田主任媳妇、姚麻子媳妇,还有王爱花几方人的蛮横时,这种愤恨更是达到极致。
她们,怎么会这么愚昧?
还有田安志、以及自发前来壮场面的壮年男性,他们怎么敢这么肆无忌惮。
法律法规在他们眼里就是摆设吗?
看着余禾冲进房间的娇小身影,晁建阳握拳,毫不留情面,“够了,是不是你们的责任跟我回警局就知道了。”
他说完就要上前扣人。
老公安看着急性子的晁建阳,不住摇头,到底是年轻人,没经验。
刚刚还互相推卸责任的王爱花等人慌了神,立刻就不配合起来,躺在黄土铺就的地面就开始哭,晁建阳已过去,甚至能在地上打滚,就是不给拷手。
老公安立刻就拦了,他浑浊锐利的眼睛直视晁建阳,“你可别乱来,一会儿群众哗变可不是吃素的,你现在能把人拷上,未必能把人带走。”
老公安虽然有息事宁人的圆滑,可话并不全错,贸然抓人确实很有风险。农村到处都是青壮劳动力,抓的人多了,等会儿把他们围住不让走,事后问起来,就说自己不懂法,总不能把整个村子的人都抓紧公安局里蹲着吧?
有经验的老公安很清楚村里人的无赖手段。
晁建阳紧抿着唇,不肯让步。
杨怀成看出了他们的争执,他适时站出来,的确良的白衬衫穿在他身上清高稳重,连续的奔波憔悴没有使得他变难堪,甚至还有股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般的君子风度,顶着这样的文人皮囊,说出的话更具有信服力。
他直接站在王爱花的面前,轻轻摇头,感叹一句,“不配合公安执法轻则罚钱,重则拘留,一旦留下档案,还会连累子孙后代,以后体面的工作都做不成。”
杨怀成故作可惜的叹气,“王阿婆,看来你孙子是没机会转正了。”
不得不说,这话是戳到王爱花的肺管子上了。
她躺在地上又哭又嚎又翻滚的架势一停,清了清嗓子,目光阴沉拉长着个脸站起来,拍了拍黑裤子上的灰尘。
一个矮瘦可怜的老太太立时精神。
自己个凑到晁建阳面前,还把手伸了出来。
晁建阳没想到杨怀成不轻不重的几句话,就能把蛮横不讲理的撒泼老太太叫起来,心甘情愿的套上手铐,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却见杨怀成面无异色,很淡定的颔首示意。
晁建阳虽然也是北平出生,但北平那么大,他父母说是干部,也就是处长级别的。
在北平,一块板砖砸下来,砸中十个人,能有五六个处长,其中一个说不定还是厅长。所以晁建阳的家庭只能说的上还不错,比起没有经过这场风雨的杨怀成家里,多少有点不够看。
所以晁建阳不知道杨怀成的底细,只是在心里感叹杨怀成人品风貌实在少见,这个少见,是把他在北平的见闻也都包揽进去的。
晁建阳就这么把王爱花拷上了,最蛮横的王爱花都能解决,另外几个人自然也就容易的多。
这年头,公安的威慑力真的不一般,他们也就是仗着人多,觉得法不责众才敢乱来,一旦有人低头了,那其他人自然也会害怕。
事情顺当多了。
至于老公安,非常有眼色的和刘光同打招呼,向刘光同询问事情的经过。
这么一聊二扯,刘光同状似无意的透露出他又那么一个战友转业之后就分配到了涂州市公安局,老公安问了名字以后,眼睛一下就亮了,态度热枕,直接转了十八弯。这时候也不教晁建阳什么不能跟群众对着来,要小心之类的话了。
他直接收敛了笑容,变得严肃,公事公办的态度,“你们这种逼迫他人结婚的行为,已经严重侵害了婚姻自主权,这是违法的!”
要说老公安经验丰富是真丰富,知道怎么选择自己的立场以后,态度立刻就明确了。
那说辞官话一套一套的。
还有一个男方家里跟来的壮场面的汉子呐呐出声,“可我们不识字,也不懂法呀。”
老公安沉下脸,语气严厉,“你以为不懂法就能不受罚吗?难不成你杀了人说不懂法就可以不受罪不成?
我告诉你,该挨木仓子的一个都跑不掉!”
被老公安疾言厉色的一说,所有人都老实了。
而屋子里的何春花则抱着哭泣的余禾安慰,“你哭什么,娘这不是没事吗?你放心,之前是娘糊涂,以后不会了。
娘会好好陪着你,还要看着你嫁人生子呢。”
余禾抱住何春花就是哭,她听到刘光同说何春花上吊的事情,吓得魂都快没了,她抱的紧紧的,“娘,你千万别再干傻事了。”
何春花大概是放下了心,温柔的摸着余禾的后脑勺,甚至还能露出笑容。
这样温馨的氛围持续了一会儿,何春花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