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臻背过了身,因而他看不见身后钟知微的模样,泪水凝聚在她眸中欲落不落,她紧紧咬唇,将唇瓣咬得发白,抬头望天只为了不叫眸中的泪水落下来。
往日里都是能忍的,再难过也能忍,今日怎么就忍不了了呢?钟知微不明白。
她不是天生的冷面冷心,在成为独当一面的钟家大娘子之前,在成为仪态端方的华阳公主之前,她也曾是如钟袅袅一般娇滴滴的女郎。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顺心的?可……若是阿兄还在,贺臻他定然不敢如此作态,来辱骂轻薄于她。
但是,阿兄不在了,阿娘也不在了,钟吾更是不复存在了。
钟家是很好,阿耶、庭波和袅袅都很好,可这纷杂尘世,无人能知她内心苦闷,无处可说,向谁说呢?说出来也只会被当作妖言惑众疯言疯语罢了。
含在眼眶里的那滴泪还是滑了下来,钟知微合上眸子,无声无息地落起泪来。
尽管她极力控制,但仍有哽咽声至喉间溢了出去,这溢出的哭声伴着倾盆大雨,其实并不突出,但谁叫此刻背身过去的人,正打起十万分精神注意着他身后的动静。
方才看见的那幕“雨打芙蓉”还在贺臻眼前挥之不去,他先前所见到的钟知微的模样,不是冷若冰霜高傲尊贵,便是疾言厉色寸步不让,她这一回,所显出的鲜有娇弱,叫贺臻心头微妙,莫名衬得他罪大恶极起来。
贺臻思忖时,喉间凸起不住地上下滚动,他无声地谓叹了一声,而后解开自己朱红色的外袍,朝后递了过去:“对不住,无心之失,是我的过错,现下此处没有成衣铺,你嫌弃也没办法,凑合披一下行吗?”
身后没人应也没人接,贺臻蹙眉纠结片刻,又昧着良心道,“方才,我什么都没看见,你别哭了,你的侍婢在哪儿?我去寻她们来。”
呜咽声还没消,贺臻自认从小到大犯浑捉弄惹哭的娘子,没有上百也该有几十了,从未有人像钟知微这般小声抽泣,却能惹得他如此心烦意乱。
那股子躁气又浮了出来,贺臻着实是听不下去了,他顶了顶腮道:“钟娘子,我犯大过,你别哭了行吗?你要找的那什么故人?我替你找行了吧?!”
“我贺臻这个人不轻易许诺,若我许诺,便一定会尽我所能,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把我答应的事办到了为止。”
身后的人依旧不作声,与此同时,贺臻手中举着的那件外袍,也仍旧没人接。
贺臻收回了手,他垂首盯起了地面下两人的影子,在大致估量了一番后,贺臻闭目转过了身。
一步两步,到第三步时,至她身前,再抬手披衣。
贺臻所估量的几乎分毫不差,他虽闭着眼睛却有如睁眼般,恰好平稳地停在了钟知微身前。
接下来便是抬手披衣,他估量的是没错,可这并不代表实践起来也能不错漏。
在先前贺臻提出帮她寻人之际,钟知微便已收拢情绪停下了抽泣,而后便是湿润着眸子看贺臻朝她而来。
在贺臻把她的外袍披在了她肩上的刹那,钟知微向前进了一步,闭目的某人不曾知晓,因而他的指节此时不可避免地触到了钟知微如玉般滑腻的肌肤。
一瞬的温热,贺臻亦僵了那一瞬。
那一瞬间,他脑中百转千回,他的估量怎会错?女子的肌肤都是这般细腻吗?完了,她不会又要哭吧……
一瞬过后,他飞也似得收回手,放下外袍便向后撤,但还不等他彻底撤开,“啪”的一声,一阵钝痛自他的左脸处袭来。
贺臻怔然睁开眼,只见方才动手打了他一巴掌的那位女子,裹着他的外袍,眼里泪意还未收,看着可怜巴巴的,打他时不手软,骂他时倒是更凶:“登徒子,还说什么无心?!只怕你靠这套不知道欺辱了多少娘子,这巴掌,是你应得的。”
这一巴掌,这一通骂,贺臻长到今天,从没受过这等屈辱。
可确实,方才是他扯了她的衣衫,也是他误触了她,只道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贺臻压下眸中的火,隐忍不发。
“我都找不到的人,你能找到?滑天下之大稽,可笑之至。再说了,我都这般了,你轻飘飘一句对不住,就能轻易罢了?”钟知微那头骂声不止,说到最后,分外颐指气使,“莫说空话,就现在,我要回家去。”
贺臻咬牙耐着性子道:“可以,你的侍婢和车驾呢?”
钟知微身上那分曾经身为华阳公主的娇蛮越发浓厚起来:“我遣他们回去了,原先我交代了他们,在坊门关闭前来接我,现下我等不了了,我要立刻回家。”
“行。”贺臻已然头疼,只盼把这位赶快送走,“我骑马送你?还是我去贺府唤人来?”
“去贺府唤人,还要你做什么?”钟知微伸手扬了扬她被雨打湿无法再用的幕篱,出言鄙夷道,“至于让我跟你共乘一骑,从这上京城这般惹眼地打马而过?呵,贺臻,你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这新科状元的名头莫不是靠无耻得来的吧?”
忍,忍一时风平浪静,就忍她钟知微这一日,贺臻再度顶了顶腮,剜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那你要如何?”
钟知微抬头直视着贺臻那双桃花眼,眼神毫不闪躲,是吃准了他一般的无所忌惮:“你去找辆车驾来,做我的车夫,替我驾车,亲自送我回永兴坊去。”
第18章
暴雨如注,钟知微立在廊下,怔然看着贺臻的背影消失在雨中。
她心知肚明,自己是有心刁难,存心羞辱,她也没指望贺臻能够履行她这算得上无理的要求,方才贺臻眼底虽有怒气蒸腾,但他却不知为何忍了下来,他方才回的是什么来着了?
“好,等着。”他的嗓子怒意澎湃之时却也清亮,还等不及他的声音揉碎在雨声,他便只身闯入了雨幕里。
丝丝缕缕的凉意透过衣衫渗了进来,钟知微敛眉,紧了紧肩上披着的外袍,淡淡悔意涌上了心间,今日过分了,不该如此的。
往日里都是她斥责别人言行无状,可今日对上贺臻,她竟也成了她所斥责鄙夷的那类言行无状的人。
还不等她细细悔过自省,没到一刻钟,贺臻便真的驾着一辆古朴无华的奚车来了。
他未换衣衫,套上了一件挡雨的蓑衣,一手握缰,一手撑在车辕上,蓑衣能挡的雨有限,湿透了的狼狈入目可见,忽视掉那张漂亮的脸,倒真还有几分车夫的驾驶。
他隔着距离往廊下丢了一把油纸伞来:“如你所愿,上来吧,钟娘子。这就不必让我去请了吧?”
钟知微环顾四周,思忖了一刻,捡起油纸伞撑开走近了奚车。
今日事已至此,倘若此时被人撞见了她的窘态,她才要悔上加悔。
临上车驾前,她忽又戒备询声道:“你这么快便回来了,是从哪儿弄来的车驾?莫不是又当街抢了人家的车吧?”
“这么大的雨,脑子清楚的人家哪里还会出门让我抢?”贺臻颇为无言地望了她一眼。
见钟知微打量着他没有动作,他才又没好气地补充道:“放心吧钟娘子,这点时间来不及去口马行,但去得了本就在曲江的的建福寺,我从寺里借的车驾,送完了你,还得给人家还回去。”
钟知微闻言这才放下犹豫,入了奚车内,车驾缓缓行进了起来,隔着窄窄的一道车门,钟知微双手捧杯,从热茶蒸腾的热气里汲取到了些许暖意。
僧人讲究苦修,寺庙里的茶水自然算不得好,陈年茶水,入口涩然。
伴着雨声,车轴行进声,车门那头忽然加入了一道没什么感情色彩的男声:“我长这么大,便是我祖父也没打过我巴掌,钟家娘子好本事。”
钟知微紧捏杯身,抿了抿唇干巴巴道:“儿向贺家啊郎君道歉,先前不该一时激愤,逞一时意气,打……打了你,还望贺家郎君宽恕,不要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说出去。”
“我若是不宽恕呢?”贺臻背靠车门,答的漫不经心,他似是不怒了。
钟知微放下杯盏,她眼里的愧色褪去了,她冷声回答:“那便要问,我为何打你了。这背后的缘由我不敢说,你敢说吗?”
像猫,顺着毛梳的时候,能软成水,触到让她不悦的位置了,立刻便能张牙舞爪往你脸上来挠上一道。
贺臻忽然有些想笑,他压住笑意,平静道:“玩笑罢了,钟娘子莫上心,不该说的,我自然不会对外说。钟娘子若无异议,那一巴掌就当是同我的许诺抵消了,你要寻的人,自己去寻吧。”
贺臻既退了一步,钟知微也没有再同他纠缠的道理,她卸下力气,背靠车壁,淡声道:“贺郎君不必忧心,你的许诺儿没放在心上,那个人,我不找了。”
“不找了?”贺臻略有异色定住了一瞬,车驾随着他的动作也顿了一下,“你费了这么多功夫,说不找便不找了?”
“你在寻的究竟是什么人?”贺臻知道这句话冒昧,但这个疑窦是早已在他心里种下的,他不吐不快,“你若不想回答,不回答便是了。”
雨声如织,四下寂静,整个世间仿佛只剩下这雨和雨里的一辆车同两个人,钟知微沉默一阵,继而缓缓开了口:“上京城内皆知,我不是阿耶的亲女,我在寻的,是我于战时失散的亲兄长,茫茫人海,原先早已不报希望能再寻到家人。”
“不曾想,那日机缘巧合,见了那位李……李浥尘李郎君,他同我阿兄面容相似,这才重又旧念复燃,现在想来,痴念而已,故人难寻,不找了。”
想不到,有一日,贺臻竟成了能够向他说这些话的人,不同他说,又同谁说呢?
真话是要说给陌路人听的,因为陌路人不会放在心上,他们听一听便也忘了,至亲之人才有口难言,至疏之人反倒不必顾忌。
钟知微华毕便疲怠地合上了眼睑,一门之隔外的贺臻静了一瞬,冷不丁他倏忽出声道:“我有一位友人姓史名密斯,你别说,诶,他这名字确实是怪。”
“他是从海外跋涉漂泊数年才来到大庸的,同我亦师亦友亦知己,我那时候年纪小,总以为他会一直待在大庸,一辈子同我一起斗马观花潇洒自在。但有一日,他突然告诉我,他在大庸的时间已经快到头了,不日起,他就要启程去东瀛琉球。”
“我那时候很不能接受,怨他背叛了我,辜负了我们之间的情谊,他走那日,我也负气没去送他。”贺臻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懒散的调子忽然高昂了些许,“别以为我会说些什么,活到今天,我大彻大悟想清楚了,当初是我不对啊,我可不觉得我有错。”
“我不信命数,什么人人的命数都是天定的这些,我只当是哄孩子的儿戏,谁人的命数都是掌握在自己个手里,你往东去,看见的便是旭日,你往西去,找到的便是落霞。”
贺臻先前还在讲故事,倏忽话题又跳转到命数上,钟知微望着车门没作声,等着他继续讲:“但在史密斯身上,我确实学到了点东西,那就是我们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命数,而非他人的命数。所以,我不能强求史密斯留下来,你也不能决定你兄长在乱中与你失散。”
“你若想找便继续找,不想找就不找,无论你找与不找,左右都不是你的过错。”贺臻兜了长长的一个圈子,最终这样盖棺定论。
钟知微静静看着那扇紧闭的车门,一门之隔,车门外的人看不见她的神色,车门内的人亦窥探不了外面那人的情态,钟知微最后这样是回答的:“谢谢郎君求的茶水,有心了。”
青砖苔痕,水汽蒸腾,这是初夏雨后独有的湿润。
行至永兴坊外的西面的官街上时,贺臻渐渐放缓驾车的速度,将奚车停在了钟宅正门旁。
骤雨已消,他摘下碍事的蓑衣,先行跳下了车,“嘎吱”一声,车门打开,钟知微依旧裹着他那身朱红色的外袍。
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现下两人平静下来,今日所发生的一系列荒诞之事如雾气一般重又被拢回了他们面前,两人看着对方,都不自然地偏开了头。
“到了。”贺臻咳了一声。
钟知微扶着车壁,小心翼翼从车上朝下探,她落地时稍有不稳,贺臻堪堪伸手扶了她一把。
这一扶,两人还是对上了目光,两人只觉尴尬非凡,但在其他人眼里,这种无端亲密,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臭小子!做什么呢你!”暴怒浑厚的男声格外响亮,这一声惊住了两人,贺臻陡然松开手,钟知微站定,只见她阿耶钟三丁气冲冲地奔了过来,扬拳便要打在贺臻脸上。
幸而贺臻机敏,一个闪身避开了他阿耶,退到了远处去,可他这一躲,叫钟家将军更加暴怒,钟知微连忙扯住钟三丁的袖口将他拦了下来:“阿耶,冷静,我下车,他扶我一下而已。”
“扶你!本来就该扶你!”钟三丁怒气未消,待他看清钟知微的打扮,他倒抽了一口凉气,“知微,这小子,这个狗东西,莫不是欺辱你了?!”
钟知微抚额只觉头痛:“阿耶,不是你想的那样,绝对没有。有你在呢,大庸的镇军大将军是我阿耶,他怎么敢欺辱我,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一切都是意外,他没有欺辱我。”
“当真?”钟三丁仍有怀疑,钟知微斩钉截铁,“千真万确。”
檐下的雨落进水洼中,所晕开的涟漪,同浴桶中的水花晕出的涟漪一般无二。
隔着架花鸟乌木螺钿屏风,钟袅袅死活不愿离开:“阿姐,你悄悄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你跟那个贺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钟知微靠着浴桶没有作声,招月帮娘子擦洗之余,还得应付家中的小娘子:“二娘子,娘子刚才不是答了吗?没关系,你就先回去吧。”
“阿耶说了,你这个年龄,小娘子思春有喜欢的郎君,再正常不过了,你不要害羞呀。”钟袅袅只把招月说的话当作耳旁风,继续痴缠道。
“钟袅袅,你的规矩呢?”钟知微不耐冷言开了口,却不想今天竟是她冷脸也没用了,钟袅袅听她出声反而越发兴奋起来,“哎呀阿姐,你就告诉我吧,不然我今日不知道的话,会茶不思饭不想还睡不着觉的,你忍心看你唯一的妹妹那样吗?”
钟袅袅语罢竟还假哭嚎了起来,钟知微只觉头痛欲裂,钟袅袅嚎了半晌还不停,钟知微终是不耐打发道:“说没关系你又不信,脑子和嘴长在你身上,那你说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
钟知微本意是反讽,却不料钟袅袅却兴奋地揣测起来:“阿姐!你承认了!阿耶说得果然没错,你和那个姓贺的,是两情相悦!”
解释不了,不解释了。
钟知微长叹一口气,闭目沉进了浴桶之中,只盼能抵消这魔音穿耳。可倘若她能未卜先知,知道这不解释所带来的令人嗔目的可怕后果的话,她必不会任由家人胡乱揣测,这般轻易放过。
第19章
入夏多雨,连绵的雨温温吞吞纠缠了好几日才停歇,而雨后第一个艳阳天便轮到了端午祭。
五月五,圣人于兴庆宫三殿宴群臣,钟知微早早送走阿耶,装点齐全,带着妹妹也出了家门去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