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端午祭正赶上国子监祭酒何隆母亲的寿辰,国子监祭酒什么身份自不必多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祭酒座下学子无数,因而即便他本人不至,主动来为他母亲祝寿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何宅正门处车马如流,钟知微看得分明,宴上来的多是未有妻室的年轻官吏们,这寿宴面上为庆寿,只怕实是为正值婚龄的何家娘子相看。无论这些郎君是单纯因着祭酒的面子而来,还是对何家的用意心动,总之这都正合钟知微的意。
宴席就设在何家庭院内,钟知微在交了拜帖和贺礼,同认识的娘子们寒暄几道后,终于落座。
“阿姐,刚刚回廊里的那个人,他是贺家那小子吧?!”将将坐下,钟袅袅便靠了过来,钟知微伸手将她推回原位,冷眼呵斥道,“坐好,这不是家里,别没规没矩的。”
“但是阿姐,那个看着真的像……”钟袅袅坐在位置上还不老实,她身子是不动了,嘴巴却不停。
钟知微冷声截断她的话:“再继续的话,这个月的月例便没有了。”
此言一出,钟袅袅才安静下来。
钟知微无声叹息,临行前钟袅袅一直磨她缠着要来,钟知微本想着女眷间的交际往来这些种种,钟袅袅未来亦不可避,多让妹妹见识见识也好,这才选择带上她。现在看来,她只怕,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钟袅袅的视力没出错,贺臻的确是来了,可她此行可不是为了贺臻来的。
男席与女席之间隔了帷幕,但这帷幕质地轻薄,风一起便随之扬起,钟知微这厢正在失语,她眸光流转之间,却冷不丁同男席里熟悉的那人对上了视线。
只一瞬,两人重又挪开了眸光,今日不是第一次碰面了,回廊内擦肩而过时,他们都没有打招呼,更不必说现在相隔这么远了。
“胡兄,翰林内供职可顺利?”
“那还用说,胡兄可是祭酒往日最看重的学子,他若都不顺利,我们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在座的诸位,哪个不是祭酒寄予厚望的?可别再这么说,折煞胡某了!”
男席这边,几个郎君吵吵嚷嚷围着胡均说个不停,因着胡均那处的热闹非凡,贺臻这头独身一人自酌自饮被衬的倒有些落寞。
贺臻拎起案上的那壶阿婆清,垂目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这酒他不喜欢,就跟这宴他不喜欢一样,若不是昨日里他阿娘勒令,今日他必然不会在这儿。
好在这儿来的人多,这么多莘莘学子,可不缺他这一个,左右礼已经上过了,等时候差不多了,就悄悄溜走,这是他早已想好的后路。
只是胡均那些人格外聒噪,他们聊的话题,叫他听了直犯困,所以即使这酒一般,他也一杯接一杯,不然只怕听着他们的絮语,他要睡倒在这宴上了,往日在国子监里,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类状况。
“你们注意到没有,那位也来了?”
“哪位啊?”
“皎皎明月,濯濯其光,那位啊。”
几人的话题兜兜转转,突又转到了钟知微身上,贺臻抬眼,遥遥与漩涡中心被提及那位对上了视线。
她率先移开眸光,贺臻也无谓地偏开了头,男席这边的讨论声未歇,他不知怎的想起了钟知微先前同他说过的话,她是为了寻觅一桩好姻缘才去的樊川猎场,而她看上的那位郎君,正是不远处这位胡均胡柏后。
学识一般,不及他,长相一般,也不及他,家境倒是不错,但是跟他比,倒也还差一段,至于这性子,无趣沉闷没意思,真不知道那位皎厉的钟家大娘子看上他哪点了。
贺臻盯着胡均,由上到下,细细打量,最后也没得出个什么结论来,不过这越看,他却越发觉得他的这位昔日同窗,今日格外不入他眼。
胡均似是有所感知,敏感地朝贺臻望了过来:“贺臻,看我做什么?!”
这位万年老二往日里一碰上他,就敏感的像只炸毛的孔雀,平日里正是胡均这个模样有意思,他才常常逗弄,可这回却也没那个心思了。
贺臻抿了一口杯中的阿婆清,懒洋洋回声道:“看你好看,多看两眼不行吗?你们都能看人家未出阁的娘子,还不许我看你两眼了?怎么着,入了翰林院,性子也变霸道了?”
“你!”贺臻三言两语便气得胡均涨红了脸。
便生他还慢悠悠继续火上浇油道:“我什么?莫不是跟我搭话紧张,这还结巴了?倒也不必如此,这么多年的同窗情谊,无论怎么变,我呢,都还是那个贺臻,你呢,也还是那个胡二。”
胡均在家中的确行二,可恰是因为贺臻,他这些年岁里,最是厌恶别人唤他胡二,众目睽睽之下,贺臻这一番挑衅,激得他当即立了起来。
“哎呀柏后,这可是祭酒母亲的寿宴啊,别乱来。”
“对呀,胡兄,你跟那位计较什么呀。”
他身侧围着的人忙劝起来,好说歹说,一通下来好歹是给了胡均一个台阶下,几人重又坐下,这回同仇敌忾,一群人半个眼风也不往贺臻这处来了。
没劲。贺臻一口饮完壶里所剩无几的酒,起身离了席,现下回善和坊,免不了要听阿娘唠叨,他穿过回廊,随便在庭院内找了个棵树往上一攀,闭目养神躺下便不动了。
不过他只躺了两刻钟不到,便听见树下回廊内有脚步声同人声传来。
“钟娘子,先前上巳那个……”胡均熟悉的声音叫贺臻不由自主睁开眼睛朝下瞥过去,只见回廊内胡均和钟知微正迎面相对。
看位置,胡均应当是刚更衣完毕,而钟知微看上去像是从女客那边将将出来。
贺臻啧了一声,有些牙酸不适,这两人……这莫不是要让他在这瞧上一出眉来眼去、互述衷肠的桥段吧?
却不想树下,钟知微面对着她口中所说的那位如意郎君,却面容冷淡目不斜视,格外矜贵自持:“劳烦,借过。”
原本斜倚着树干的贺臻撑手坐了起来,他略一扬眉,眼底皆是兴味,这可不像是面对选中的如意郎君应当有的态度啊。
胡均将未能吐出口的贺臻名字咽了下去,他识趣地从回廊那头所连通的男客那处回了,而同他擦肩而过的钟知微,没走几步,停住张望起来。
钟知微是见马修撰离了席,她才紧随其后出来的,不承想,这么短的时间内,马修撰竟不见了踪影,前去打探的招月又还未归,她只得在此处徘徊等消息。
“无巧不成书,钟娘子,又见面了。”贺臻的声音倏忽自身后响起,猝不及防吓得钟知微颤了颤。
她忙不迭转过身看向来人,这家伙怎么神出鬼没的?次次见了他准没好事,钟知微心头一紧,但也寒暄般朝他颔了颔首。
“钟娘子在此处是做什么呢?”贺臻眸子里有笑意,仿若无意般开口道,“哦,莫差点忘了,胡均胡柏后,钟娘子挑中的那位如意郎君,今日也在这儿,钟娘子莫不是在等他?”
坏了,竟把这事给忘了!先前随口为之,谁能想到贺臻这记性,这般不饶人,钟知微只得顺着他装模作样道:“是吗?儿还不知呢。”
贺臻点点头似是赞同:“那现在不就知道了?我和胡二多年同窗,他这点面子还是能卖给我的,娘子也不必拐弯抹角了,由我来为娘子引荐,如何?”
平日里怎么不见他这般好心?!钟知微立即出言推诿:“不必了,儿的事,儿自己处理便好,贺家郎君不必替我忧心,还不归席吗?”
“怎么着?心虚了,所以要催我走?”贺臻把话挑明,“怕不是先前钟家娘子同我所说的,全是虚言吧。”
明白了,存心同她过不去,那就不必跟他耗费口舌了,钟知微冷眼直视贺臻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这便是承认了。”贺臻弯眉笑得自在,“我能如何?钟家娘子不是最清楚,我能如何了吗?”
是了,他这人,向来无所顾忌随心所欲,若是此刻跟他硬碰硬,他犯浑搅了这寿宴,那不必谈什么马修撰,便是她钟知微乃至钟家的脸面,也要跟着贺臻一同被踩在地上了。
钟知微收回视线,忽又变了面色当即柔和起来:“儿向贺家郎君道歉,先前确是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儿对那位胡柏后无意,还望郎君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儿计较了。”
贺臻得了便宜却还不放过:“这样啊,那钟家娘子看中的那位郎君究竟是谁,敢问某可有这个荣幸知晓?”
钟知微心中暗骂,面上则郑重摇头道:“并无这个人。”
贺臻不置可否道:“钟家娘子这张嘴里,究竟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某可是分辨不清了。”
钟知微眉眼低垂,哀声叹道:“你若不信,我又有什么办法?芙蓉园内那场雨后,我寒气入体,发了三日的烧,刚刚才大好,属实是没什么精力同贺家郎君再这般勾心斗角了。”
钟知微自然是没发烧,不过夸大其辞借此警醒贺臻,若他还讲道德懂得愧疚的话,就该别再纠缠了。
她这厢还没打发完贺臻,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自远处而来,招月行色匆匆狂奔到了两人面前。
这是?马修撰那边出事了?就算有什么意外,招月也不应当当着贺臻的面这般啊,不待钟知微发问,招月气喘吁吁疾呼道:“娘子,揽风刚刚传来消息,今日端午大宴,圣人大悦,在宴上做媒赐了桩婚。”
招月此刻难言的表情,叫钟知微心跳如鼓,她问得苦中作乐:“赐谁?赐我还是庭波?总不会是袅袅?”
招月伸手指了指钟知微,如石坠地,钟知微只觉自己的心跳声似是停了一刹,她怔然间又问:“我,和谁?”
“太子太傅之孙,鸿胪寺卿之子,任职于少府监的七品诸冶监……”招月一句话讲得吞吞吐吐,说到最后,避开此处两位当事人的目光,终于捋顺了这一口气,“贺氏贺臻。”
第20章
宴席正酣,诺大的祭酒府,哪里都算不得静,鼎沸的人声由前院蔓延至中堂乃至几人现下所处的回廊。
招月匆匆抛出的话石破惊天,恰如当头一棒打在这漫不经心的两人身上,叫他们动弹不得。
贺,臻,谁?是她所认识所想的那个贺臻吗?想来是了,不然招月也不必瞻前顾后,把他的家世背景全都铺陈一遍。
可,贺臻?钟知微只觉整个人轻飘飘的,脚底虚浮,像踩在云上。
招月不会也不敢来同她开这样的玩笑,但……
背后那道方才也僵住的阴影,此刻在钟知微之前动了起来,他陡然低哑下来的声线还是难掩震惊:“你刚才说的,所言为真?”
招月仍在喘气,她呼吸不稳答道:“婢子做什么要撒这种谎?郎君若不信,回家问问便知了。”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钟知微,先回家去,对,先回家去。
端午大宴阿耶在场,孰是孰非究竟是何种情况,可否有转圜的余地,还得先听阿耶说个分明才行。
钟知微恍惚着转身便要移步,不料她身后的人也正有这个打算,男客女客的车马并不安置在一处,两人一个往前一个朝后,一来二去正撞在了一处。
冲撞之下,贺臻立在原处没事,钟知微却是禁不住朝后退了两步,两人一个仰头,一个垂首,再度对上眸光。
赐婚,同眼前这个人?钟知微蛾眉紧蹙,眼底闪过的除去复杂怅然外又带了一丝嫌厌,贺臻自是没错过她的神色,还不待他启唇出声,钟知微率先拂袖道:“晦气。”
若说她意无所指,任谁来看也不信,贺臻磨了磨后槽牙,皮笑肉不笑回敬道:“彼此彼此。”
语罢这两人便格外干脆利落的各自抽身而退,往他们要去的方向去了,只留还没反应过来的招月,看看这个的后背,又望望那个的侧影,未来可想而知的头痛是可以预见的,她抚胸缓缓摇了摇头,这才快步去追赶钟知微的脚步。
永兴坊钟宅中堂,很久没有如斯寂静过了,简直当得上是落针可闻。
便是前来报信的总管黄老,踏进来之前却也不自觉蹑手蹑脚,放轻了声音:“大娘子,阿郎回了,马上就到中堂。”
仿佛是响应黄总管的话一般,中堂外渐次有侍婢仆从的声音响起。
“阿郎归了!”“问阿郎安。”“大娘子就在堂内等着阿郎呢。”
“行了,知道了,都堵在这儿干什么,这天这么热,下去吧。”钟三丁挥手遣散堂外的侍婢仆从,大步流星踏进了中堂内。
堂内气氛凝重,钟家将军却不改其本色,一如既往的没有眼力见,他面带喜色张口便是邀功:“知微,你这是已经知道了?今日陛下这婚赐的,多亏了阿耶机敏!不然这桩婚事可成不了!”
候在钟知微身后的招月,闻声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几步,显然有意远离这暴风眼,而静坐的钟知微,只觉一道无形的箭矢插入了她的心头。
可出于对自家阿耶的了解,就他察言观色的能力,他的话未必准确,钟知微闭目将怒火压下去,极力平静开口:“阿耶,宴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请你务必要细细跟我说,一句也不要漏。”
“请”字一出,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就算钟三丁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他挠头坐下,老老实实出声道:“宴上我喝着酒呢,一开始具体怎么回事也没注意,应该是谢相主动谈到了永福公主的婚事,让陛下早做打算,结果王相出来说公主还未及笄,现在考虑操之过早,然后两个人就吵起来了。“
“这时候陛下就出来调停嘛,他开玩笑地问我们臣子家中有没有适龄郎君上来举荐,适龄,未婚,还得有点本事,不就属今年的新科进士了嘛,这就聊到贺家那小子身上了。”
“王相这时候又开始说,这小子脾性不行,这谢相就又跟他吵起来了。你和贺臻那小子,不是那个啥嘛,所以这他们一说给公主选婿,我这耳朵就支起来了,陛下在那看他们吵了一会,注意到我在盯着他们,他就忽然问我,我家大娘子是不是还未曾婚配呢?”
说到这,钟三丁于沉默中咽了咽口水,钟知微以眼神催促,钟三丁一时间拘谨起来:“这……这提到这我不就不困了么,我就起来说,对呀,我家大娘子及笄一年多了,这还没婚配呢,公主才多大呀,急什么!还有那个,贺家小子之前来坊里找你的时候,我也见过,我看着他人还行啊。”
“圣人听我这么一说,他拍掌大笑,叫谢相和王相别吵了,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是该做媒,他觉着我家大娘子和贺岚家的郎君就很合适,这事就这么定了,不用再议了。前因后果就是这样了。”
钟知微脑中思绪纷飞,即便阿耶有意撮合,甚至刻意提及她同贺臻私下有往来,但这事是陛下先开口问的,又是陛下定夺下来的,圣人这背后的用意就不得不仔细思忖了。
先皇后谢氏故去多年,其膝下一子一女,子为太子李渡,女为永福公主李栖迟,这是不愿谢贺两家联姻势大,刻意选中了无根基的钟家?还是另有其他打算?虽说也有可能仅是圣人一时兴起,可天家行事哪有真的如斯随心所欲的?
饶是钟三丁再如何反应迟钝,也能看明白钟知微的面色,他小心翼翼又开了口:“知微呀,圣人这桩媒你不高兴吗?我前些日子让袅袅打探了一下,不是说你跟那个贺家小子情投意合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