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知微亲眼看着贺臻刹那间愣在了原地。
这一整日里因着做好了万全准备,一直维持春风得意的人,现下却被劈头盖脸摸不着头脑的一顿训,这反差可谓从云端跌落也不为过。
贺臻面上还来不及浮出怒色,有的只是怔然,但随着田夫人噼里啪啦如流珠般斥责的话语接连喷在他面上时,他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也知我们家娘子貌美,但娘子貌美,这可不是你小子胡来的理由,这么大的人了,稍作克制都办不到,这传出去了,不是叫人笑话吗?!”田夫人的话又密又碎,贺臻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语青一阵红一阵,便生这窘况他还半个字都反驳不得。
贺臻听着的话,钟知微也听着。
伴着骂声,贺臻将视线移到了钟知微身上,他似笑非笑神色莫名地看着她,钟知微初初同他对上视线一瞬,便立即抽回了眼神,她看墙看画看屏风,甚至看桌上的杯盏,总之就是不敢看他的眼睛。
“呵……”贺臻见状禁不住嗤笑了一声,田夫人闻声大惊失色:“你还有脸笑?!”
贺臻这人就不是一个按套路出牌的路数,他这脸皮是能叫人瞠目的:“姨母,我也不想的。但正如你说的,知微太过貌美,我呢,就光是看着她呢就控制不住这笑意,更别说其他的了,情难自禁,这谁能控制?”
“若我能控制,那我也不是男人了吧?姨母和知微以为呢?”钟知微心中分明,他这看似是在自白爱意夸她赞她,可实则毋庸置疑是在报复她。
钟知微仍旧偏着头不看他,田夫人闻声更有些失语,她静了一会才找回思绪来:“姑爷此言差矣,那其他男子都是怎么自控的呢?”
“那是他们的妻子,没有我的妻子漂亮,他们对妻子的爱意呢,也没有我深重,他们自然能自控了。”贺臻边说着这等话,边移步到了钟知微身前,这下避无可避,他却还觉不够,他在她身前蹲下,伸手强制性牵过她的手,叫她不得不望着他。
贺臻所在的位置,是田夫人视线所不能及的。田夫人那头被他这一通话和动作,弄了个面红耳赤,但她所不能知道的是,贺臻此刻眼角眉梢全是挑衅,他紧紧捏着钟知微的手也不是爱抚,而是使了暗劲儿的报复。
一开始言之凿凿的田夫人结巴了起来:“姑爷,诚然娘子貌美姑爷爱重,可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你这般,就是强词夺理了!”
钟知微使劲想把手抽回来,但贺臻那头死死用劲,叫她动弹不得,而与此同时,他的言语是和动作完全不同的平缓镇定:“这不是一回事,那什么是一回事?怎么着,姨母这是看不惯我厉害,姨母总不济是盼着我无能吧。”
“若是这样,那我可就要说了,我劝姨母还是管好自己吧。我和我妻子,这夫妻二人之间的事情,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指手画脚。”钟知微再一次见证了贺臻的脸皮,他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讲这些话,语调却能够平静之至,仿若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般。
“荒唐!”田夫人因着贺臻的话,已然气急,她面容扭曲,毫不犹豫抽身而起出了寝殿,又是“嘭”的一声,室内恢复了平静,贺臻紧抓着钟知微的手,松了开来,但他仍半蹲着未起身。
如果是其他情况,贺臻这般无礼失仪的话,钟知微定然要同他争吵,可这回这争端是由她而起的,她属实不占理,钟知微抿唇转移话题道:“这下怎么办?她定然是跑去阿耶面前告状了。”
贺臻蹲在她面前,没有出声回应她,钟知微润了润干涩的唇角,她站起来想要挪个位置,可贺臻拦在她面前好似一座山,她站起来却动弹不得,只得又坐下来。
贺臻仍旧没说话,他盯着她眸色沉沉,钟知微避开他的眼神,犹豫半响,伸出食指戳了戳他:“喂,在跟你说话呢?她去找阿耶告你的状了!你不怕阿耶揍你吗?阿耶打人很疼的,他以前揍一回庭波,庭波可是就要躺个十天半个月的。”
贺臻还是沉默。
这人,这么如此小气!钟知微白了他一眼,终是低声下气开了口:“贺家大郎君,贺臻,贺至之,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行了吧。”
贺臻等的就是这句道歉,钟知微话音刚落地,他就等不及般起身,分外轻快回声道:“这还差不多!钟娘子你呢,编排我可以,我不在意这些个东西,可你总该先叫我知情吧。不然这随便来个人就把我蒙在鼓里一顿训,你说说这谁受得了?”
“这不是事急从权嘛!我来之前也不知道她要问我什么呀。”钟知微忍不住为自己辩白,贺臻接着道,“行了,你钟大娘子都道了歉了,我还怎么敢怪罪你,走吧。”
“去哪?”“赶紧跑啊,不然在这等着你阿耶来揍我吗?”钟知微还在愣神,贺臻已然隔着衣袖牵起她,拽着她就往外跑。
“哎呀,贺臻,你干什么?你松开!我自己能走。”
“你以为我会信你?我怕你是巴不得让我被你阿耶打一顿呢,出宅子了再说!”
午后绿荫下,蝉鸣声喧嚣,男子和女子的身影隔着树叶枝桠看不真切,能听到的是一路的吵嚷打闹,渐渐隐没在了艳阳天下。
第27章
贺臻所预想的出逃离家没能真正实现, 两人刚跑出了钟知微的院子,便迎面撞上了钟三丁,但好歹在钟知微的回护下,他没如玩笑话所说的那般真挨揍, 最后二人仍旧是正正经经拜别过钟家人, 才踏上的归途。
上京城共有一百零八坊, 而由永兴坊回善和坊,沿着皇城墙边的官道走,只需途经四坊,称得上是极近了,因而正常情况下,无论如何半个时辰是足以到达的。但日光流转, 已过了申时,车驾却还没停。
有人声顺着风飘进了两人所在的车驾内, 叽里咕噜讲的是胡语,这胡语钟知微自是听不懂的, 但人声渐大, 有男有女, 而无一例外的是,他们说的就算不是胡语,也是有口音的大庸话。
这不对劲,钟知微侧耳听了一阵后,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书简,推开车窗的一角望了出去,只见随着车架行进, 一闪而过入了她眸底的,是胡人的波斯胡寺。
这就讲得通此处为何会有这么多的胡人了, 可……上京城唯一的波斯胡寺不是在城西义宁坊吗?按常理来说,钟家在城东,贺家在城中,除非绕路,否则是绝不会途径城西的。
“哟,已经到这儿了?”贺臻随着钟知微的动作,也大剌剌探头朝外看了过去,但他的言语却维持着他一贯懒洋洋的腔调,当中没有丝毫异色。
钟知微当即敏感转头望向贺臻,贺臻亦偏头看她道:“今日是我一个朋友的寿辰,带你见见世面。”
怪不得!敢情压根就不是回贺府,谁准这人先斩后奏的?但念着今日种种他还算配合,钟知微闭目忍耐了下来,她尽量平静出声:“你自己去就是了,带着我做什么?”
贺臻耸耸肩,无辜道:“不是说了吗?带你见见世面长长见识啊!我这朋友呢,从西域大食而来,他办的寿宴跟你寻常所见到的那种可不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钟娘子,我跟你保证,绝对有意思。”
钟知微对他所言的态度是不置可否,她不说认可也不说不认可,但却以审视的视线紧盯着贺臻不放,在她的目光相逼下,贺臻撇过眼神,坦白叹声道:“好吧,若把新嫁娘丢下,我自个出去疯的话,等回了家,阿娘指不定怎么骂我呢?”
听到这儿,钟知微不出所料地冷笑了一声,对上贺臻,她是半点亏都不愿意吃的。
她慢悠悠故作大度道:“都到这儿了,想来我也没有拒绝的权利了吧。不过既然如此,那就以此作为前几日说的交换吧,你帮我在阿耶面前扮恩爱,我随你去你友人那处,如何?”
贺臻闻言第一时间没说话,而是挪过身子正视着钟知微,从上到下打量起了她,他边打量边凝目摇头做疑惑状:“钟娘子,你说这上京城都说我贺臻脸皮厚,我现在觉得你也不遑多让,不,你的脸皮是比我还厚,刚才那种话你竟然也讲得出来?!”
这般的明褒暗贬的说辞,叫钟知微怒目而视,还不等她反驳,贺臻又开了口,这回不再是以夸为贬,而是明晃晃的冷笑了:“钟知微,你也讲讲良心吧!我用尽了浑身解数讨好你们钟家人,还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训,你这么简单就想把我换来的要求给抵了?”
“你若是这么说,那还不如现在我们就掉头回去呢!不就是放我朋友的鸽子嘛,这又怎么样呢?谁让我这人就是烂人一个呢?我呢既不懂得疼惜妻子,也不知道尊重朋友,所以今日这些,都是我贺臻应得的,我活该。”贺臻这人,真是一等一的变脸大师,前面嘲讽完,转头就是自嘲。
但他这一通自嘲,嘲的哪里是他自己,嘲的是她钟知微。
他要是真想掉头,向驾车的仆从喊一句话便是了,哪用现在这般作态?这人看上去低垂眉眼落寞得很,实际上坐得稳如泰山,他就是吃准了今日钟知微对他有愧,不好说他些什么,才这般作态的。
可钟知微虽然心知肚明,却也没法子,今日真让他吃准了,钟知微抿唇狠狠咬牙,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了。这,便是默许了。
贺臻察言观色的本事最是上乘,见目的达成,他当即也不演了,就坡下驴开始为钟知微介绍起来:“我这朋友姓薛名西斯,在他们波斯呢是个小贵族,他数年前独自一人来国子监求学,跟我是同窗,他也考取了功名,不过现下还未派官。”
“他大庸话说得很好,其他的,等你见了他就知晓了。”贺臻揉了揉脖子,声音轻快,原本他的话音已停了,但眼看着钟知微收拾起她的幕篱帷帽,他面带犹豫又道,“还有一点,他们番邦人,生性比我们更开放些,薛西斯他呢,在他们番邦人当中,又更风流一点……”
“但他这人是不坏的。你若是对他有意见的话,别当面骂他,不对,当面骂他也行,我也当面骂他来着……”眼看着贺臻的话越来越偏,钟知微冷声出言阻了他,“你当我是你吗?初次见面,便要去骂一个跟我无什么干系的人?收收你这多管闲事的心吧,贺臻。你能管好你自己,别给我添乱,我就谢天谢地了。”
“行嘞,得钟娘子令,某定当约束自己的言行,不叫钟娘子忧心。”贺臻漫不经心贫嘴不改,而这车驾也随着他的话音一道停了下来。
义宁坊多位城内胡人聚集地,贺臻的这位薛姓友人的宅院自外边看来,与大庸普通的屋舍无其他区别,但入了哪,才知晓内里的别有洞天。
单建筑而言,高吊的穹顶,墙壁上斑斓的西洋画,铺满地板的染色织毯,简而言之,繁复奢华至极点,西域外邦色彩浓厚。
而穿过房屋,更精彩的是庭院之内的宴席。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院内乐人所奏着的乐曲,钟知微未曾见过,但单凭旋律这热烈奔放至极点的旋律,便只是来自西域诸国的乐曲。
钟知微前世今生所参过的宴席,成百上千,但无论钟吾或大庸,中原人的宴,必有固定的位置坐席与乐舞,但这宴却不是如此。
一上来所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院子当中摆放的数张胡桌,桌上各色布着各色钟知微见过与没见过的美食佳酿,当得上是玲琅满目。
胡桌有的露天,有的置于以各色花朵点缀的帐下,而各种面孔的人群穿行于其中或站或坐,伴着乐声或舞蹈或大笑,生机活力尽显。钟知微也是定定看了半晌,才能确定,此处的宾客没有固定位置,而是端着碟子随心所欲移步换位。
而这宾客当中,除去大庸人外,更多的是辨不出来自哪儿的胡人,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更要数两旁人数众多的胡姬们了,她们材质轻薄的衣衫上悬坠着金玉,于人群中毫不羞怯地露着自己光洁的腰腹和手臂。
即便钟知微是女子,也不得不暗自称道一句,此情此景下,人衬景,景衬人,人景相衬,当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隔着轻薄的帏帽,她目不转睛,有些发愣。
这是她以前未曾见过的景象。上辈子钟吾虽富裕,但毕竟中原三分各自为政,从未曾有过这般万邦齐聚各色人种汇聚的盛景,而她这辈子,虽赶上了盛世,但贵女身份和礼教禁锢,却叫她下意识不敢行事有违。
“怎么着?看傻了?”贺臻伸手在钟知微面前晃了晃,不紧不慢又道,“我就说钟家大娘子没见识吧,你还不承认。这算什么呀,明年上元节,正赶上圣人六十寿辰,到时万邦来朝,取消宵禁,那才叫一个热闹呢!”
不待钟知微回话,伴着喧闹的背景声,一个低沉的男声由远及近冲他们而来:“贺兄来了?我还道你新婚燕尔,妻子管得严,今日来不了了呢?这位是,哟,你也有红颜知己了,我就说,你早该如此了。”
来人金发蓝眸,若非亲眼目睹,任谁也不能相信方才地道的中原官话是由他的口中说出的,而也正是因为真正听闻了他开口,钟知微才知晓,先前为何贺臻对她说那些话了。
“你们大庸人那句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这个无心情爱的怪胎,没想到这成了婚,倒还想开了……”来人洋洋洒洒地大谈特谈,当着她这个正牌妻子的面,劝导贺臻多寻些红颜知己,莫要枉费他们这青春年少的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