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又一声,收拾完毕的钟知微推门而出,对着贺臻歪头询声道:“这算是夸奖还是贬低?”
倚着窗棂的贺臻淡定起身:“你当是夸奖也行,贬低也行,毕竟钟家娘子自省的本事,诚然是让人嗔目结舌的。”
于是二人提步往前方的庭院方向而去,毕竟这事可还没完,也轻易完不了。
“贺兄!嫂夫人!都是在下的不是!招待不周,治下不严,嫂夫人现在还好吧,没受伤吧?”贺臻夫妇二人还没走几步,隔着老远便见薛西斯朝着他们这处来了,他大声挥手喊着话,而原先招摇跋扈的那名女子,如同蔫了的小白菜一般,正垂首跟在他身后。
贺臻同钟知微顿住了脚步,待他们走近,贺臻面无表情懒洋洋扬声:“伤了如何?没伤又如何?薛西斯,先前还一口一个弟妹,怎么着?闯了祸惹了人,这就改口成嫂夫人了?”
贺臻的话语分明听不出任何情绪色彩来,可薛西斯看到他这副模样,却是连带后脑勺处的皮绷紧了,无它,这些年岁里,他可是没少见贺臻收拾人时的架势,看热闹时有意思,可这要是收拾到他身上,绝对是糟糕透顶了。
不幸中的万幸,贺臻既没唤医女,又有闲心思出言讥嘲,那就应当是没受伤,因而薛西斯也不和贺臻玩这些你来我往的嘴上功夫了,他躬身向着钟知微便开始道歉:“无论伤或没伤,都是我们的过错,嫂夫人若要罚若要骂,都是应当的。”
钟知微没作声,薛西斯定然是还有后话的,她倒是要听听,他能说出些什么来。
果不其然,薛西斯接着道:“达雅算是我半个妹妹,她年纪小,刚从大食来中原没多久,自小骄蛮惯了,语言不通,礼仪也还没学,方才她听着嫂夫人说了我的名字,又听到了妻子二字,因而把嫂夫人误会成我在大庸的相好了。”
“我虽把她当妹妹,但她一直对我有意,甚至从大食追来中原,所以方才一时冲动,才冒犯了嫂夫人,我替她……”
呵,原来番邦人也讲争风吃醋这一套,钟知微眼底凉意不改,而贺臻紧接着出言打断了喋喋不休的薛西斯:“薛西斯,你的这些风流逸事,我懒得听。无论她是你的半个妹妹也好,还是对你有意的红颜知己也罢,这我不管。”
“但薛西斯,动粗了的人是你不是她,别光你说,让她来。”
贺臻这话算是说到了钟知微的心坎里,薛西斯闻声面露纠结顿了一下后,终是侧身让开,将身后的女子推到了人前。
他同她絮语了一阵后,这个叫达雅的少女臊红着面庞眼也不敢抬,结结巴巴用着不熟练的中原官话向钟知微道歉:“对、对、不起。”
若非亲眼所见,钟知微无论如何是不会把面前的女子,同先前在前院张牙舞爪的疯子联系到一起去的。
而这女子说完话,便又闪身躲到了薛西斯身后,见贺臻和钟知微都没发话,薛西斯神色松懈了些,他接着便想铺台阶让这事过去。
可他没料想到的是,看上去面善好说话的钟知微却不肯放过:“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若真心道歉,合该三跪九叩,她不懂规矩,薛家郎君也不懂规矩吗?”
薛西斯的面容微微变了色,他凝目看向贺臻,换得的是贺臻不以为意的耸肩:“别看我,贺氏家风,向来惧内,这事我说了不算,她拿主意。”
少来这套了!薛西斯眸底喷火,当我看不出来?贺臻你小子就差当场鼓掌助威了!
但没办法,薛西斯叹口气,只得回过头来,再从钟知微这边下手:“嫂夫人,这事确实是达雅不对,但你也打了她一巴掌,给过了她教训,她后来不是也没再近你身吗?你说对不对。”
“别叫嫂夫人,当不起。薛家郎君,前因后果,孰是孰非,我比你清楚,今日只是我,若是其他权贵,莫说这一巴掌,只怕她会有血光之灾。”钟知微目不斜视,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你能替她说一时的话,但你说不了一辈子。你若想护她,也不该是这个护法,至少,你该叫她知道,让她来决断她自己跪不跪叩不叩,她便是觉得自己没错,扭头就走,那也是她自己的决断,我还能佩服三分,而不是现在这般,当真没意思。”
钟知微的话音叫薛西斯沉默了许久,但她确实是说动了他,他再度扭身回去,这回翻译的时间比刚才要久了很多。
钟知微也不急,她默默等着,待薛西斯翻译完毕,只见面前小姑娘的眼眶已然红了,看来当真是年纪小,肆意妄为惯了没踢到过铁板,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钟知微静静望着她,就在她以为这小姑娘要承受不住扭身而逃之际,她却倏忽跪了下来,她鼻翼耸动,尽管说的是异邦话,也能听得出她此时在哽咽。
薛西斯沉默一阵,迟疑着哑声将她所说的翻译了出来:“达雅说,是她的错,她愿意按方才说的那般受罚,只希望别因为她,影响我和贺臻的关系,叫我为难。”
薛西斯说完,她俯身便要叩下来,但钟知微却没叫她真正叩到底,钟知微伸手将她弯下去的身子阻在了半空中,贺臻见状啧了一声,他不是凡事留三分情面的人,因而他不满意地偏头不再看了。
而这边钟知微虽然不叫她继续行礼,但说话却也不改凉薄:“你这般,在中原是活不下去的,这里不是草原,也不是大漠,不是谁拳头硬谁就厉害。异国他乡,你若连官话都学不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言尽于此。”
钟知微语罢抽身便走,她拂袖而去的身影,从背后看上去只叫人觉得格外高不可攀,但看人不能单看外表和言语,要看的是这人如何做人做事。
这般高拿轻放,在贺臻看来,她还是心软。
庭院当中,钟知微走得极快,待她走到三丈开外,回头却见贺臻仍然慢悠悠没能跟上来,她不耐地高声催促道:“你快点!不然一会太阳落闭了坊,我们便回不去了!”
贺臻闻声大步赶了上来,他嘴角略微上扬,叹声道:“对其他人倒是宽容,怎的对我就是这般态度了?”
钟知微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其他人又不用跟我一道回家。”
“唔,说得也是。”落日余晖下,贺臻似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第30章
夜幕低垂, 明月轩院内不费力就能清晰听见的,便是文瑄轻快的脚步声了。
这入了夜,主子们不要求近侍们晚上守着随身服侍,他们落得清闲, 自然心情愉悦, 待文瑄哼着小曲儿扣上院内的门, 返身向近侍们所住的近侍间而去,这院里也随之彻底陷入了沉寂。
而在明月轩卧房内,还未熄灯闭帐,因而犹可见灯影人声。
贺臻已经接连好几日顶着他阿娘的念叨白日里补眠了,只因这夜里,他是夜夜难得安眠, 甚至因此,他眼眶下现在已经依稀现出淡淡的青黑之色了。
他不是觉浅那类人, 但卧榻之侧骤然多出个人来,他是处处不自在, 能闭目却难以入睡, 这几日常常恍惚间未曾深眠天便亮了。
不过睡不好的也不止他一人, 钟知微也是一样,虽然她不说,白日里也不曾补眠,但她面上的倦怠之气, 却骗不过贺臻的眼睛。
何必呢?这不是自讨苦吃?这么多年,他惯了不要人贴身黏着服侍,他院子里也不会有什么人敢在外胡言乱语, 他们俩大可分开,一人搬到厢房去, 再不济,同屋分床而睡也行。
可钟知微因着害怕叫他人发现夫妻不睦,死活不愿照他所说的安排,乃至只要贺臻一提,她便要蹙着眉梢寒凉望他,若不是贺臻清楚她的脾性喜恶,他都要当是她爱慕他,而以此为借口要同他睡在一处了。
不过这种可能,只是天方夜谭,别的不说,只消看钟知微每日晨起看向他时的冷冽兼之哀怨的神情,便可估量出她的心绪了。
她不咒他早死,贺臻便谢天谢地了,爱慕?哼,荒唐至极。
贺臻惆怅叹了声,已入了夜,无论如何,避无可避,只盼今日能跟钟知微达成一致,别再互相折磨。
他吹熄桌上燃着的烛火,起身朝卧房深处走去。
钟家大娘子此刻披散着长发坐在床头,正低头凝望着她手中拿着的那本史书,贺臻这几日里对他这位新婚妻子爱读史研史这一点,已算是有所了解了,她读史,一点也不稀奇。
但待贺臻走近了,却瞧出了不对劲的地方,不仅是因为她盯着那书页久久都没翻页的动作,还因为她有些失焦的目光,贺臻不是瞎的,他自然能看出来,钟知微走了神。
“怎么着钟娘子?还在想白日里的事情?”贺臻静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他赞同般点头啧声,“不过确实是该想,那等景象,此生难见,就算是我也要此生难忘的。”
钟知微闻声如梦初醒,她抬头瞥向贺臻,听着他玩笑的语气,她却出奇没生气,而是平静地同他探讨起来:“不,比起难忘,我更觉得荒唐。”
“薛宅又不是什么深宫大院,薛西斯更不是只此一个不得冒犯的圣人,那个叫达雅的,做什么不去找他的麻烦,而要来为难与他相关的女子?”钟知微声音虽平淡,却字字真切透出她的不解来。
“我先前听你说,番邦有许多的文化习俗乃至思维方式,都与我们大不相同,可为什么对待这方面,却是一般无二的呢?我想不明白。”
钟知微所抛出来的问题,叫贺臻也皱起了眉头,他歪头思索了片刻,淡定自如道:“钟家娘子想不明白的事情,我也想不明白。”
“但或许就像你说的,圣人只此一个不得冒犯,出嫁从夫,只有一个的夫家也是冒犯不得的,世风如此,不分中原和关外,人人都如此,于其中这么长成的人,便也想当然如此了。”贺臻随口答道。
钟知微闻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想不明晰的事情,她答得含糊:“也许吧,但也不是人人都如此……”
“自然不是人人都如此,比若说在你我身上,钟家娘子可从未……”贺臻自己收了声,话没说完,却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钟知微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遇着贺臻这么久了,便是再脆弱的人也该刀枪不入了,她皮笑肉不笑回敬道:“彼此彼此,不过,我还以为你贺家郎君什么都知道呢?”
“诶,我可从来没说过这等话,我又不是天上的神仙,哪儿能事事都通晓,钟娘子不必再给我戴这等高帽子了。”贺臻靠上匡床,摆手道,“他人的愁你自去让其他人愁,钟娘子,咱们俩还是先愁一愁今晚该怎么睡吧。”
此言一出,钟知微也没心思再跟贺臻斗嘴,她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烛光摇曳下,二人不由自主一齐望向了身侧的红木匡床。
贺臻卧房内这张红木匡床算是大的了,睡两人本是绰绰有余,可去掉划出楚河汉界的绸被的距离,再去掉避开身边人气息避嫌的距离,多大的床几番缩水下来也没多大了,因而钟知微这接连几夜,都是缩在个小角落勉强入睡的,而贺臻亦是挤巴巴伸不开他的手脚。
“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撤掉这绸被,我们俩空间大一些。”钟知微还没应声,贺臻率先给出了选择,“别急着瞪我,二是我去睡外间的软榻,你放心吧钟娘子,不会有人夜闯我这明月轩发现你我不在一处睡的。”
贺臻的建议,钟知微诚然心动了,但她的疑虑却也没能够全然打消:“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有人来通报,你在外间再往这儿赶是来不及的。不若这样,我睡在匡床上,你便用这绸被铺在地上,睡在床旁边怎么样?”
“这样的话,你我都能睡得安稳,若有什么突发情况,到时候你抱着绸被上塌也出不了什么意外,这第三个选择,你意下如何?”钟知微对上面无表情的贺臻,眨了眨她的眸子丁点也不憷。
贺臻顶了顶腮,在钟知微面上上下梭巡了一圈,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这第三个选择……”钟知微应着他的话接着道,刚刚开口便被贺臻气势汹汹地截断了,“亏你还能继续说得出口,钟娘子,你是人吗?这地上有多凉有多硬有多不舒服,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这第三条为什么不是,你睡地上,我睡床上呢?哦,你也知道这地上不好睡是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得,不必谈了,这该怎么睡还怎么睡,按之前的来吧。”
贺臻没再给钟知微留回话的时间,两人的外衣本就卸下了,话一毕,贺臻紧跟着三下五除二除了靴,躺进匡床内侧闭上了眼,他视钟知微的眼刀如无物,总之大剌剌端着一副“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睡地上”的姿态。
见贺臻这个模样,钟知微倒也没多气愤,毕竟让她睡地上,她也不愿意,可贺臻这张不饶人的嘴,着实是让她无言以对,钟知微在匡床边坐了一会,终是熄灯合帐,也躺了下来。
明月轩建在阴凉处,卧房里置有冰桶,夏夜不会过分暑热,但身边人的气息却惹得人心烦意乱,她自是清楚,贺臻是没睡着的,不出意外,又是难以安眠的一夜了,钟知微闭上双眼,躁郁地翻了个身。
不知是不是白日里受了凉,今夜比之前几日格外得凉,钟知微将身上的绸被裹得更紧,风自窗缝而来,床帐被吹得晃晃悠悠的,钟知微半梦半醒间,即将失去意识入睡时,只听得“嘎吱”一声,身侧那人猛然坐了起来。
她的瞌睡被赶走了,钟知微不悦睁眼,狠狠道:“贺臻,你若不睡,便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