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府里,是早该考虑到这出的, 更何况你让贺臻交由主管所改制的那物,比我先前见过的还要精巧,那就更该在府内月月派发了。知微,这件事你办得好,莫说她们谢你,我也该谢你。”
彼时李清禾的温声细语声声夸赞,叫钟知微面上一阵热气蒸腾,其中关窍一想便通,这事她一无所知,而能够借她的名义这般行事的,也只有贺臻一个人。
“阿娘,这事是贺臻他……”钟知微欲把前情道明,但李清禾却连忙以手压唇,叫她收声,“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女人家的事情,便不要提他了。”
仆妇婢子们也随之应和点头,众目睽睽之下,钟知微一张唇舌仿佛被黏住一般,再开不得口说些什么与她无关,是贺臻所为的话了。
但她自垂钓殿回明月轩的这一路上,她却是止不住思绪纷飞心事重重,不单单是因为她这顶了贺臻之功的臊意,更因为,她虽然先前依着贺臻所言,助他做了那核验,可她心底,对此等脏污之事的羞恼涩然实际上是仍存未消的。
她那时说服自己的说辞也是,贺臻这人爱胡来,她随着他罢了,可今日这一遭,却让她如斯怀疑起了自个,她的确不如贺臻那般手巧,可为何她单是想,却也没想过这等事情呢?
钟吾的公主,生来立在神龛上,一该克己复礼,二当泽被天下,便是来了大庸,她也不敢忘掉她的本分。每每灾年冬日里施粥,不仅仅是为了钟家大娘子的美名,还因为能尽她的绵薄之力去助他人,是件发自内心叫她感到欢喜的事情。
在权贵家中不值一提的月事布,于穷苦人家那处便是月月发愁的恼苦,她不会自己骗自己,她早是知道的这一点的,可她却因着这所谓女人家的物什脏污,而一直羞于启齿,掩耳盗铃般装作并不存在这等问题一样,她钟知微何时变成了这样的人?
即便她没有能力去助整个城中的女子,可她身边的女子,她怎么会因为这所谓的廉耻之心,忽视她们至此,甚至到最后还要贺臻借她的名号来办这事,这怎么能不叫钟知微心绪复杂?
而见着贺臻后,她这杂思无数,也只能化作干瘪的谢谢两个字。
贺臻说她向他道谢稀奇,当然稀奇,她也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她要这般同贺臻道谢:“不单是我谢你,府内的其他女眷,她们今日表面上谢的是我,内里谢的其实合该是你。”
钟知微目光沉沉,她的郑重出言,叫贺臻接连瞟了她好几眼:“倒也不必如此,我不过是研究完之后,顺手为之把我研究出来的东西推出去罢了,我可当不起你们这谢,那多没意思。”
“要谢,照那玩意的造价,我们全家上下都该谢的是我阿娘才对。你应该有所耳闻,她可不是一般的有钱,她是极为有钱,相当有钱,多亏了她有钱,我们贺府才能这般奢靡度日呢!”贺臻边开画卷,边轻描淡写将功劳推到了洛浥郡主身上。
钟知微自然清楚,贺臻所言不虚,可他毕竟才是正经推动了这档子事的人,钟知微走近他身侧,还欲说些什么,一低头,却见他面前所展开着的那两幅画卷,格外似曾相识。
一幅仕女图,一幅画鸟图,下方不偏不倚印着棠溪二字,恰是出于她之手的那两幅画,可这两幅画,他不是没看上吗?怎么今日又给拿出来了?
钟知微原先接着还想说的内容,在这突然出现的两幅画的打搅下,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凝着贺臻的侧脸,眼底疑窦渐生。
而身旁的贺臻偏头见她望画卷上瞧,嘴角微微上扬,把画卷展得更开,他不知怎的分外兴致高涨,但他慢悠悠说出的话却叫钟知微瞬间心头火起:“这两幅画,我要把它们裱起来,挂出去作为反面例子,好警示其他画师。”
钟知微不敢置信,她呆愣着重复了一遍贺臻所说的内容:“反面例子,警示其他画师?!”
“贺臻,你没弄错吧?!”钟知微毫不犹豫质疑出声,她凝视着贺臻的眼光犹如利剑,在她这般目光下,贺臻笑意反而更浓,他断然点头道,“当然没弄错,徒有虚名的棠溪先生嘛,我说的要让其他画师引以为戒的反面例子,就是她!”
钟知微知晓此刻她该冷静下来,在贺臻眼中,她与棠溪先生毫无干系,最多不过她欣赏他罢了,她若是为此格外激动,才不对劲。
可……贺臻可以说,他个人取向原因,没能看上她的画;他也可以说,她的画普普通通,敌不如外邦所献的名画;他甚至可以说,她的画就是徒有虚名,她在外的名声都是虚言。
这些他都可以说,可他怎么敢说,她的画合该给其他市井画师做反面例子,叫他们以她为例引以为戒?他这么说,便不是挑剔嫌弃,而是过分的贬低了,她属实是忍不了这一点。
因而钟知微怒极反笑,在她拧眉笑了一声后,才冷面出言讥讽道:“反面例子?引以为戒?贺臻,你当真懂画吗?这画好或是劣,不是你红口白牙一张嘴说了算的,若这画要挂出去让其他画师引以为戒,你也让我瞧瞧,什么画是该挂出去让人引以为鉴的?”
钟知微这般出言本就是怒极攻心,谁料她的话说完,贺臻还真赞同般再次点了点头,他从箱匣里取出来一幅画得歪七扭八四不像的牧牛图出来,在钟知微面前同她的画铺在了一起。
贺臻仿佛是还嫌她不够恼似的,竟还有办法火上浇油,他挑眉看着她道:“有啊,怎么没有?你看这幅老牛吃草,这个多童趣多自然。”
荒唐,滑稽,简直就是一出闹剧!
贺臻这人就是不行!刚刚念了他半分好,转头这人瞎了眼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毫无审美,什么也不懂,就这,还替陛下寻画?指望他还不如指望这晴天下雨,雨中放晴呢!
钟知微心底怒火翻腾,面上也越来越寒,而她面上的表情变化,贺臻自是也没错过,他嘴角的弧度简直收不住:“看钟娘子的表情,似乎跟我的意见是相左的呢,那敢问钟家大娘子,在你眼中,这棠溪先生究竟如何?她的画,究竟跟这老牛吃草图有何不同,劳烦钟娘子细细说说吧!”
按贺臻所料想的,钝刀割肉,慢慢来才有意思,可他未能估测准确的是,那副宛如稚儿信手涂鸦的牧牛图,对于钟知微的冲击着实太大了。
他将她的画与那牧牛图作比,直接使得一口气顶在钟知微的心肺间不上不下,让她一刻也受不了,因而贺臻的话刚刚问完,钟知微就冷冷嗤了一声,她一字未答扭身便出,无论贺臻在身后如何呼喊她,她都视若无睹,莫说回头了,便是半个眼神都是没有的。
明月轩近侍间内,招月刚刚关上自个房间的房门,一转身却被吓了个哆嗦,她家娘子不知何时到了她的房门口,还一脸的寒意。
“娘子,怎么了这是?”招月询声道,钟知微一路过来,呼吸还不匀,她拉着招月入了她房内,合上房门后这才平复着呼吸道,“给马修撰的信,你还未递吧?先别急,我重写一封你再递。到时候就按马修撰所说的,壬日童家水云间见。”
招月纳了闷:“娘子,你不是说最近忙,改日再见他吗?”
钟知微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她眼底的赫然怒意伴着她讥嘲的声音,却格外让招月觉着凉意四起:“不忙了,也不用改日了,按他所说的便是,若不是贺臻,早该见他的了。那看画的人没长眼睛,便是慢慢来也比媚眼抛给瞎子强。”
第36章
蝉声低徊, 露咽风嘶。
贺臻今日休沐,自塌上醒转过来之时,已是辰时末尾,他撑起身子望了望身侧空荡荡的匡床, 顶腮轻“嘶”了一声。
他是属实没料到, 那一幅牧牛图竟能把钟家娘子气到如此境地。
一连数日, 他们俩同在一个屋檐下,钟家娘子人前能扮比翼连枝,但人后,只消见不着他阿耶阿娘之时,钟家娘子就会换张面孔应对他这个陌路仇敌,绝不正眼瞧他, 更半句话都不与他多言。
不过昧着良心贬低了她画得差,至于把她气成这般吗?贺臻不解地揉了揉眉心, 待他起身洗漱整理完毕,卧房内却还是一片空荡, 见不着钟知微的踪影。
最近薛西斯因着家里那娘子学中原话, 正忙得焦头烂额;李浥尘更不必说了, 杂事堆积,一向忙得不分晨昏;平康坊曲六娘的琵琶呢虽然好,但她近日身子不适不见客,成婚派人时递贺礼, 她便提前打过招呼了。
诺大的上京城,就他一个清闲,他自是不会在休沐日子里办差的, 那些个画看来看去都没什么意头。城南李秋实,完全是沽名钓誉, 城东徐大霞,画得不错,但和集贤殿的画师没什么区别,乏味可陈。
看了这么多天,他虽出口贬低棠溪,但诚然,这么些画师当中,他身边这位的画最有意思,只不过在他的标准里,现在她所给出来的,若呈上去还不够而已。
想到这儿,贺臻偏头望了望那收束着钟知微画品的橱柜,他行至到那出橱子前半蹲下来,抬手欲开橱柜门,但他却在触着那橱子时,倏忽间神思一闪,钟知微这几日本就气恼,若是他们画画的有什么怪癖,这东西碰不得,那她这火气岂不是要更大了?
他开橱的手因此定了在那处,但不过转瞬间,贺臻又忽觉不可思议,他素来行事只消有意思就是了,怎的有一日竟还自个顾及起别人的脸色来了?!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这可不是他。
贺臻眸色闪了闪,他不再犹豫,当即伸手开了那橱柜……
招月今日这右眼皮已经断断续续跳了好几个时辰了,她的心情一点也不妙。
本月壬日便是今天,一大早娘子便借着礼佛的借口出了府,她原该也跟着去的,但娘子一贯谨慎,只怕府内若有什么意外情况,到时候无人可去支会她,这才叫她守在明月轩内没跟出去。
尽管娘子再三言明她与那马修撰清清白白,他们所往来之信件,招月也都见过,可她对那马修撰着实是没什么好感,只祈祷娘子早去早回,莫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这个时辰,本就是招月收拾洒扫的时辰,卧房的门未关,招月拿着洒扫的铜盆巾帕缓步走入,刚刚将铜盆放下,一转头她所瞧见的景象,却把她吓得脸色煞白。
她本以为已经出门的郎君,不仅在卧房当中,还正立在娘子那个放了重要物件的橱子前,而他手中所拿着的,一是娘子的画布,二是娘子的印章,三是那叠娘子未能销毁的信件……
招月极力控制面容,想让自己看上去若无其事,但她转过身来时神情当中的惊慌失措,贺臻却还是一星半点都没能错过,他垂首再度翻起了手里的那叠信纸,信封上的“棠溪亲启”,字迹皆出自一人。
以信件会友人,这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但招月的神情,却叫他不得不多想一分,这信件主人同钟知微是什么关系?
贺臻想查探什么事宜之时,端会拿捏姿态,他只消面无表情坐下,将那几样物件置于桌案上,再寒着一张面孔,不置一词看着他要问询那人,便能造就让那人心跳如鼓的效果。
“没想到郎君还在,那婢子过会再来洒扫。”招月心急如焚,她想不出该如何应对,只巴望着赶紧离开去向她家娘子报信。
但她刚一扭身,便听见身后久久沉默的男子发了声:“没让你走,说吧,这信是怎么一回事?”
“这……娘子的事情,婢子也不清楚。”招月僵住身子不敢抬头。
招月的反应更加贺臻笃定,其中必有蹊跷,他索性冷声把事情夸大威吓道:“你是真不清楚,还是装不清楚?你若在我面前开不了口的话,那便跟我去寻郡主吧,在她面前你定然是能开口的。”
洛浥郡主的名号一出,招月的面色更白,她额上浮了一层虚汗,她也不敢伸手拂,长久的静默当中,桌案上那叠信件在她看来越发骇人,这事是绝不能闹大的。
招月内心煎熬再三,终于咬牙道:“郎君明鉴,娘子不过爱史,才同史馆的那位马修撰有所往来的,除此之外,娘子清清白白,和他绝没有其他干系。”
贺臻认人记事的本事不差,招月不过堪堪一提,他在脑中便立即对上了号:“马修撰,史馆的知史管事马璟思?”
招月言辞恳切,望着贺臻能听进去她的话:“对,郎君若不信,便是此刻把信件拆开来一一比对也无妨,娘子的为人处事,郎君晓得,娘子爱史,马修撰懂史,不过如此而已。”
她的话,贺臻确实是听进去了,可招月自是猜想不到,当他在念着这马璟思的名字时,脑中所浮现的画面,是他在与钟知微成婚前所意外碰见的那几次场景。
无论是樊川围猎,还是祭酒家的寿宴,他见着钟知微的这几次,同时却也都见到了马璟思,先前不觉得如何,可加上这一叠信纸,贺臻却忽然琢磨过来味儿了。
这事若放在其他人身上说是碰巧,说是机缘,贺臻都信,可这事是在她七窍玲珑心的钟家大娘子身上,而她那数次见面,口口声声皆言,她是为了要寻觅一个如意郎君,她能骗他一次那人是胡二,那再骗他一次,将本该存在的那人,谎称为并不存在也丝毫不出奇。
呵……贺臻简直要冷笑出声。
他相信以钟知微的守礼程度,她不会逾矩,可单是书信往来,即便聊的是枯燥无味的史学,在有情人眼中怕是也好似互诉衷肠了吧。
这是有多喜爱?便是喜爱到了这种境地了?!为着那个马璟思,想方设法用尽手段,甚至已经同他成婚了竟还放不下,要做到这等境地?
贺臻此刻心头难以言明的错综复杂,皆化为了他的沉沉面色,天生一张昳丽笑面的人,不笑时不可怕,但他明明眸中寒凉,却又带着嘲色勾唇时才叫人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