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玩玩的,这你也信?我这人成天信口开河,钟家娘子不是第一日知晓了的才是。”贺臻即便说的是些自相矛盾自打嘴巴的话,仍旧不改其堂哉皇哉,分明不是他所挂心的事,但谈到这离经叛道一事,反倒是他一脸兴致盎然催起了钟知微,“废话不多说,就问一句,皇城史馆这一遭,钟家娘子究竟是走还是不走?”
桌案上裹起的画轴内里的墨痕想也知道深浅不一,她妆奁行李里的史书不必拿出来便知内容如何,而自窗几当中朝外望见的是一碧如洗的苍穹,触手可及,可望而不可即,这世上能看见的,看不见的,不外乎如此。
时间好像只是烛影一闪,又好似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钟知微不知今日乃是何年何月。
“成交。”这便是那日钟知微给出的应答,若上天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么从她遇上贺臻那日起,便已注定了有这么一日,她要同她所一直信奉的规则背道而驰。
想来,那日应当就是今日了。
贺臻的打趣,钟知微实在无心应答。年月换了,朝代替了,但未曾改变的,便是这宫阙深深,行于甬道间,她一面是女扮男装迕逆而行的心惊,一面是不敢细看只恐睹物思人的惊惧,两相叠加,又怎么能不紧绷?
东宫批文已发,太子仁厚知情,即便如此,二人也不能直往史馆而去,一来是画师入宫苑,总该按着贺臻的口径去做样子,二来是那异邦奇画,钟知微还未尝得见过,见都未见,更遑论与其作比想法子胜过那画了。
因而二人入了这宫内,便直奔集贤殿书院前去观画。
宫苑内的宫廷画师,这段时日内日子定然是不好过的,还未踏入集贤殿正殿,二人便听得一声接一声道长吁短叹,自擦身而过的画师口中传来。
待二人入了正殿,便更加确信宫廷画师们必定深受折磨,因这幅国王绘像恰是摆在殿内最显眼的位置,而这偌大的正殿里,却一位画师都没有,可他们来时经过的偏殿内,分明是人满为患的。
画师们宁可挤在一处,也不愿来此这触这个眉头,只此一点,便知画师们该对此画有多避之不及了。
而钟知微在亲眼目睹了这画之后,却也明了了为何画师们如此惆怅,想通了为何贺臻说她的画,不如外邦这人的画。
碳笔所绘,无闲杂色,却能够通过寥寥数笔,将人物的肌理轮廓刻画的栩栩如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间,一位中年外邦男子的形象便已是跃然纸上了。
钟知微凝神看了许久,贺臻都未打断她,待她收回目光之时,贺臻才出声问道:“如何?棠溪先生有想法吗?”
钟知微轻轻摇头,分外诚实:“他这画,给我点时间,我或许能绘出来,但若说,让我即刻另辟蹊径,想出胜过这画的法子来,我办不到。”
贺臻倒不气馁,淡声回道:“你既能绘出来和他相同的,便比集贤殿这帮子酒囊饭袋强,他们对着这画看了快月余了,什么也没交上来。如此便够了,走吧!”
钟知微与贺臻扭身欲往殿外走,可还未踏出殿内,远远的她便望见了面容熟悉的女官正往正殿这处来,钟知微顿步惊声道:“齐尚仪?坏了,她认得我!”
贺臻随她停住纳了闷:“你又没入过宫,这宫里怎的还有认得你的人?!”
“前两年圣人派齐尚仪出宫,教授京中贵女们礼仪之时,我曾和她有过几面之缘。”钟知微尽量长话短说,但贺臻仍不以为意,“这上京城内的贵女们多着呢,她一次见了那么多个,不一定记得住你。”
钟知微面上的慌乱一点不假,她瞪了贺臻一眼,语速极快解释道:“当时我礼仪出挑,被她亲自选为了楷模,叫其他贵女们跟我学了好几天,其他人的样貌她可能记不住,但我的样貌,她肯定没忘!”
好样的!当真是好样的!贺臻闻声无言顶腮,眼看着那女官便要入了这正殿,出是出不去了,他环顾四周,大殿内皆是挂起的画卷,当得起一句一目了然,那钟知微该往哪儿藏呢?
他这厢还在思索,钟知微却是等不及了,情急之下,她打开身侧存放杂物的雕云圆角柜,拉着贺臻便躲了进去。
柜内杂物堆积,本就空隙狭小,这下藏了两个人,更显十足拥挤,贺臻不敢置信,咬牙恨声道:“她认得的是你,你拉着我躲什么?!”
第40章
封闭空间内, 即便是刻意压低了的嗓音,也会被无限放大,更何况贺臻讶然间还未收声,他的话钟知微自是听得分明, 但她凝神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第一时间并未作答。
从圆角柜闭合的缝隙处, 外面的光景只能望见些许,影影绰绰似有人影入内,但钟知微不能确定入殿了的是否就是齐尚仪。
方才她在惊惶之下,未曾仔细思量便拽着贺臻躲进了柜内,但事已至此,把他推出去若正好撞见了齐尚仪, 那才真是糟糕至极、无可挽回的局面。
柜内黑沉,但并不是完全无法视物, 循着闭合缝隙处的微光,依稀可以辨得清贺臻轮廓, 钟知微望向他那处, 压低了声线道:“抱歉, 一时情急,事急从权,你便忍一忍吧。”
开柜时他们两人都未细看,匆匆一眼, 只知这柜内盛放的是画轴画料等杂物,一处堆得多,一处则空荡利落, 真不知钟知微是有心还是无意,她自个在空荡处呆得悠然, 好巧不巧被她拽着躲进来的贺臻,现下却和一堆杂物挤在了一处。
贺臻再度将他身下堆叠的画轴,抽出挪了个位置,不过他虽说皮笑肉不笑,但好歹是稍微压低了声音:“硌的不是你钟家娘子,你当然说得轻巧!”
二人只堪堪聊了两句,便因着殿内的动静收了声,那个持重凶悍的女声一入钟知微的耳,她便知道发声的是齐尚仪:“你们这集贤殿的画师都跑去哪里了?好端端的大殿怎么这般冷清?”
而另外一个毕恭毕敬答话的男声,言谈当中则满是恭维和讨好:“您是直接就往正殿来了,近日因为这番邦寻画一事,画师们都在偏殿共商此事呢,齐尚仪莫急,有什么事,您先告诉奴才,奴才来替你办。”
殿内两人,竟是在此处聊起来了,钟知微便是无意窥探,但也只得继续听下去。
齐尚仪那方出口端正:“我今日奉尚宫之命而来,要为公主寻个画师绘像。”
答话的那人接着道:“永康公主这月的绘像是要提前?那奴才便去请徐画师来便是了,永康公主的像,月月都是由他来绘的,只会一声下面的就是了,哪里还要劳烦尚仪跑一趟?”
钟知微静静听罢,不自觉摇了摇头,这人答话虽圆滑,但显然是对齐尚仪的脾性并不了解,齐尚仪为人古板端正,最是不喜这些油嘴滑舌的话术,更何况还事关皇家。
果不其然,紧跟着钟知微便听得齐尚仪喝止道:“慎言!公主千金之躯,你我这些奴才,便是跑多少趟,都是你我的本分,莫要在此胡说八道!”
“还有,此次绘像的,是永福公主,而非永康公主,永福公主下月将要及笄,此事马虎不得,为她绘像的画师我得亲自选,带我……”
“砰”的一声,圆角柜内乍一声响,这响声不大,却足以叫殿内的两人听见,齐尚仪的话说到一半便止住了,而首当其冲被这声音吓到了的,则要数毫无防范的钟知微。
她彼时正静心听着殿内两人的动静,估摸着他们该是要离开了,可猝不及防,贺臻猛然动了起来,而那乍响的一声,也是他骤然扬起的手臂撞击上柜角所发出的声音。
钟知微被吓得一颤,惊怒地望向始作俑者,却不曾想贺臻却更是一脸的扭曲朝她怒怨发声:“这画轴底下有活物!”
“方才那声响,你听见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殿里怎么有这般动静?!”齐尚仪的声音听起来疑虑重重。
凡事要分轻重缓急,钟知微来不及管贺臻,再度侧首朝外细听,最叫她不愿面对的事情发生了,殿内响起的脚步声正朝他们这处的圆角柜而来。
本就是极端差劲,不能够再差的局面了,便生贺臻还不老实,眼看着齐尚仪正往这处来,他于柜内却小动作不停,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些什么。
活物?这柜子里能有些什么活物?钟知微神思一转,想来不外乎蛇虫鼠蚁,那些钟知微本是也怕也惧的,但比起在这处被齐尚仪发现,所要面对的死到临头的场面,便是蛇虫鼠蚁都变得面目良善了起来。
“嘶”贺臻那头不知怎的,似是又要叫出声来,钟知微来不及多想,来不及恐惧,她猛然探身,上前以手做挡,一把捂在他面上,叫他开不得口来。
这雕云圆角柜柜内本就狭窄,钟知微未曾意识到的是,她这般探身,几乎是窝在了贺臻怀中,夏衫本就轻薄,再加之没有遮挡,贺臻只觉呼吸喷撒相交间,满手满身的温软,叫他动弹不得。
身下扎人的那活物犹在,怀中却是温软一片,若不是受折磨的人是他自个,他定是要叹一句冰火两重天的。
与此同时,比起钟知微身子的温软,她开口却是截然不同的凌厉冰冷,只不过这般情景下,钟家娘子无论再如何疾言厉色,在贺臻听来也不过是狸奴玩闹,离得太近了,近到她的声音好似是贴着他耳廓传出的一般。
贺臻看着她的唇一张一合,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闭嘴”二字。
柜子里的栀子花香越发浓厚,在浓郁柔软的清甜香气铺洒之间,殿内齐尚仪与另外那人,究竟说了些什么,贺臻反倒并未上心去听了,总之大概是些什么此处无事,尚仪听错了,是外面洒扫宫婢敲了敲门窗之类的话。
他分出来的全副心思,考量的全是,钟知微这番男扮女装还是有破绽的,即便没有识得她面孔的齐尚仪,依旧还是有破绽。
无它,太香了,他不爱熏香,他的旧衣至多存些皂角清香,但那也很快会随着时间四散消除,但钟知微却不一样,贺臻分辨了好一阵子,才发觉,柜内的栀子花香是自她身上而来的。
不知是头上的发油还是身上的香膏,总之钟知微定然应季熏了这栀子,甚至可能正是昨日里熏的,不然不会香到这种程度。
原来男女之差,除去躯体触觉的软与硬,连带嗅觉处也会彰显不同,若非身临其境,否则他决计想不到这么远。
贺臻的遐思,钟知微自然是不知晓的,她一颗心提心吊胆,全然关注在殿内的齐尚仪身上,好在外面的另外那人把齐尚仪给劝退了,听动静确认二人似是出了主殿,钟知微这才终于松懈下来。
这不松懈不要紧,一松懈下来,她这才发现,她此时与贺臻的姿势是何等情态,她方才骤然扑过来,几乎是全然压在了贺臻身上,甚至于她为了叫贺臻闭嘴,一手按着他的面容,另外一手还不上不下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而为了护着她别掉下去撞开了这柜门的贺臻,也仅仅是用单手圈住了她的脊背,两相对比,倒是贺臻的动作规规矩矩,毫无逾越了。
钟知微后知后觉,她的面颊耳后倏忽现了粉,热意上涌烧得她不敢抬头望,好在柜内阴暗,贺臻应当是看不清她的面容的,钟知微默默收回捂住贺镇面容的手,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欲言又止没能说出些什么来。
钟知微偏过头,过了好一阵,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他们应该走了,你先松手,我下去。”
黑暗中,钟知微同样看不清贺臻的面容,只听得他“嗯”了一声,随即圈在她身后的手臂松开了。
钟知微一手撑着柜壁,一手扶着贺臻,正欲退回原位,却不想骤然间,柜门“嘎吱”一声打开了。
“哎呦,我们吱吱今天受苦了……”并着方才同齐尚仪谈话那人的声音,倏忽间天光大亮,隐没在圆角柜里的两人瞬间无所遁形地见了日光。
两人自是不会坐以待毙的,贺臻反应要快一步,在那柜门开启的霎那,他第一瞬想到的便是,钟知微的面容不能被看见,因此他毫不犹豫伸手动作,重又将钟知微按进了他怀中。
而钟知微转眸间也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顺从地伏在他肩上,绝不露出一星半点的面容来。
好消息是,殿内柜外并无齐尚仪,只有方才同她言谈的另外一人,而那人着了一身内侍的衣衫,一眼便知年纪不大,贺臻紧绷着的面色稍稍松快了些许,小内侍,施以手段不至于酿出什么大乱子来。
可他未曾多想一步的是,此情此景,此等姿势,同是男子打扮的他同钟知微,于他人眼中是个什么光景。
那原本圆滑持重得很的小内侍,望向两人的眸光颇为复杂:“你们,哎……没想到,你们画画的,竟还有这等特殊癖好?!”
内侍口中的癖好,贺臻未解其意,但可以确信的是,这小内侍既不认得他,便也想当然不会认识钟知微,他将他们二人认作集贤殿内的画师,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因而他紧跟着揽着钟知微起身出了这柜子,保险起见,依旧未曾让他见着钟知微的面目,与此同时,贺臻顺着小内侍的话开口道:“这谁还能没有点特殊癖好呢,若是没有这点特殊癖好,这画怎么能画得出众呢?您见谅。”
贺臻本是顺着他开口的,却不曾想,他的话音落地后,这小内侍闻声眸色更加复杂,他望着相拥着的二人,几乎是涨红了脸:“伤风败俗!就算……就算有这特殊癖好,你们也不能在此处乱来啊!刚才要不是我,你们要是让齐尚仪发现了,我们整个集贤殿都得遭殃!”
第41章
正殿内倏忽静了下来, 风过画卷带起阵阵摩擦声,此刻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听懂这内侍的言下之意了,他这是把他们二人当成断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