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臻面上没显出来惊愕, 但揽着钟知微的手却不自觉攥成了拳, 而钟知微则就要更窘迫了, 她身子僵了一瞬,反应过来的刹那,便拍了拍贺臻的手臂,示意他解释清楚。
不知是钟知微的暗示他没能读懂,还是他对新身份适应得太快了,总之贺臻这人完全担得起能伸能缩这一词, 钟知微愣愣听着他信手拈来接着道:“是,您说的是!是我们没规矩了, 好在有公公解围,不然我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贺臻如此顺滑的作答, 钟知微便是先前不知道他的打算, 此刻也知道了, 她受到的冲击不比被那个小内侍当成断袖的冲击小,直叫她反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而钟知微反应过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毫不犹豫咬牙伸手拧上了贺臻的左臂,她用力极大, 是不给贺臻点颜色看看便不罢休的架势。
人毕竟是血肉之躯,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毫无反应,痛感袭来, 贺臻面上的笑意虽然不变,但嘴角却在抽动过后僵住了, 他抽出另外一只手,欲把钟知微的手给掰开。
但他显然低估了钟知微的决心,在她死不松手的情况下,贺臻非但掰不开她,甚至拉扯之下,反倒扯得他更痛。
两人这边的纠缠不休,眼看着又要叫那小内侍变了脸色了,贺臻忍着痛,当即立断眼也不眨道:“她害羞,面皮薄,还请公公见谅!”
那小内侍随即白了二人一眼,嫌弃出声道:“真要面皮薄,还能在这处就……啧啧啧……”
那内侍面上红晕还未消,便是感叹二人的行径也是点到为止:“罢了罢了,毕竟我也不是为了帮你们,我家吱吱还在这柜中呢,我听着这柜里那声响,以为是它饿了,谁曾想,是你们!青天白日的,真晦气!”
“对了,吱吱,我的吱吱小可怜,跟这两个不知轻重的人待在一处受罪了吧。”那内侍摇头晃脑叹着气,探身入柜内,方才引出大乱子的那活物终于是亮明了身份。
一只肥肥矮矮,浑身布满了短密小刺的刺猬,边“啾啾”叫着边往那内侍的方向爬。
见到这活物的庐山真面目,贺臻并不吃惊,真真切切扎了他好一刻的玩意儿,大概是什么东西,他心中还能没数吗?远的不说,便是他手中的还未消的红痕,便已足够说明一切了。
这内侍想来养这只刺猬已有一段时日了,小刺猬一见他便顺着他的脚要往上爬,而他熟练地从怀中掏出了块厚厚的布巾,将那刺猬一裹收到袖下,扭身便出了这殿门,在他临走时,还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贺臻和钟知微。
他眸子里的鄙夷之色浓浓,但却半分也伤不到贺臻,自个的名声,他人的看法,这类东西于贺臻而言是最不重要的玩意儿了,比起他的眸光,还是钟知微到现在还未松开的拧着他胳膊的手,要更伤人。
天降横祸,一出接一出,这只手刚被扎了还未“痊愈”,另外一只手又叫同行的给掐住了,贺臻头一次因着荒诞生出了想笑之感。
钟知微一心跟他抗衡,还未发现那内侍已经离开了,她的声线压得极低,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了:“你倒是解释啊!”
贺臻低头望向他怀里那张分外拧巴纠结的面孔,分明这忍着痛的人是他,怎么还倒像是她在忍让了?
贺臻垂下眼睑,这捉弄人的心思久违的浮起来,便再也难消了。
他松开与钟知微互相制衡的手,改为了揽在她腰间,此刻殿内除了他二人,剩下的便是画卷了,他对着某张仕女图倏忽间便惊声开了口:“公公,你这莫不是要去状告齐尚仪吧?!”
打蛇打七寸,贺臻自然是知道钟知微的七寸在哪儿的,果不其然,随着他这话一出,钟知微拧着他的力道骤然间便不自觉变轻了。
贺臻想要捉弄谁时,做戏是一气呵成的,他紧跟着又低声下气道:“还望公公体谅,这世上谁人能够没有什么喜爱之物呢?正如公公喜欢你所豢养的刺猬一般,我们也是如此啊,还望公公高抬贵手,放我二人一条生路!”
贺臻这般低三下四,是钟知微从未见过的,这下,不止是她的动作轻了,连带她的呼吸都似乎都因为下意识屏住而微不可闻了。
若是她此刻抬头的话,便能看到这低三下四求人的人,实则面上浑然全是疏朗的笑意,是半点郁结也没有的,可她正因着贺臻所言而不自觉紧张着,哪可能分出心神露脸。
也正是因为如此,贺臻才能源源不断、七零八扯扯了好一通,甚至临了了他还抛下这样一句:“方才我们什么都没做,公公要是不信,那我们现在把衣衫脱了,叫你辨认看看!”
钟知微纵然浑然不觉,可她又不是傻了,那小内侍长久的沉默是一回事,贺臻这过了度的发言更是一回事,除非他疯了,不然怎的会讲出这样的话来,让他们在这儿把衣衫给脱了?!
简直荒唐至极!听到这儿,钟知微再也等不下去了,她推开贺臻,兀自转过身对上了这空荡荡的集贤殿正殿,而在她身后的贺臻,似是终于忍不住破了功,殿内随即响起了他畅快的笑声。
“贺臻!”这声自钟知微口中喊出的名字,是在她舌尖打了好几个转,无比艰难咬牙切齿才吐出来的。
“在呢!没走,喊我做什么?”贺臻止了笑声,明知故问道。
钟知微缓缓重又转身,只见不知耍了她多久的这人,非但好整以暇抱胸望着她,眉宇之间还毫无愧色。
这谁忍得了?钟知微张口欲唾骂,但贺臻却似是能读懂她的所思所想一般,他适时扬了扬他手中的东宫批文,将钟知微的怨言截在了半途:“走吧,史馆不会跑,但到了点,当值的人走了可就麻烦了。”
提及正事,便是有再大的仇怨,也是要放在一边的,钟知微沸沸的恼意,贺臻一句话便给偃旗息鼓了。
至此,二人才终归是踏出了集贤殿,正正经经往此行的目的地史馆而去。
宫规森严,层层核验,二人才能入这皇家史馆,而这越靠近这史馆,钟知微整个人的状态也就越发沉稳冷凝。
这一点,在她身侧的贺臻是最先察觉到的,对贺臻而言,只观钟知微表情,便可对她错综复杂的心绪知个十之七八了,她原先因着气恼而无比灵动鲜活的五官,此刻全然收敛了所有表情,宛如一潭死水般,旁人搅动不起风波却又深不可测。
待二人过了核验,拾级而上之时,钟知微身上那诡异的平静,更是昭昭到叫贺臻于正常行进迈步当中,也忍不住要分出眸光朝她这儿望了。
但贺臻只知她心绪复杂,却不知钟知微此刻在想的内容,是连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皇家史馆的楼阁格外宏大,一步一步朝走,越往上越光亮,能望见的书阁典籍也越发得多,但置身于此间,她却恍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春日。
那时钟袅袅还在幼年,她刚刚开始识文断字,那个春日午后里,钟袅袅曾问过她一个问题,那个问题是,要如何理解失望这个词?
她当时思索了好一阵子,给钟袅袅举了个这样的例子——假设阿耶早上出门前答应回家时给你带,你最喜欢吃的米家饴糖,你从早期待到晚,已经计划好了那份饴糖要怎么吃分几天吃。
但是,因为下大雨了,那家饴糖铺子提前关门了,阿耶没能买到饴糖,你自然而然也就没能得到你期待了一整天的那一份饴糖,你那时候是什么感受?
酸涩,难过,遗憾,伤心,烦躁,愤怒,哀怨,如此种种复杂的情绪,于那个当下所感知到的一切,所指向的就是失望。
当时钟袅袅是怎么说的来着了?是了,年纪小小的女娃娃仰头看她问了一句,所以失望就是运气不好,想要的没能得到?
她当时略有迟疑,但还是冲着钟袅袅点了点头,说你可以这么理解,而钟袅袅就像只活泼的野山雀,欢快地蹿过来抱着她的胳膊笑容满面说道,那失望并不可怕,只是这一次运气不好而已,下一次运气就好啦。
彼时的钟知微,还未曾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满怀希望而又落寞而归,所以她当时望着身侧笑靥如花的妹妹,唇角上扬眼底亦是层层笑意。
但时至今日,经历过人事种种之后,她其实意识到了,运气不好这四个字已经是足够可怕,足够毁灭一个人的四个字了,这一次的运气不好,是的这没关系,可什么时候下一次运气会好起来呢?没人知道,没人能回答。
人恰如树,地面上的繁茂看得清,凋敝也看得清,但深埋于地下心底的,不到挖出来那刻,是没人知道的,一句运气不好背后,所意味着的数不清的辛酸晦涩,是如同百蚁噬心般的有口难言。
立于史馆三层的入口,在透过直棂窗的阳光折射下,漂浮在空中的细小微尘自在地沉沉浮浮,钟知微忽然再难挪动起她的脚步来,只恐毁了这一室宁静。
“忘记问你了,你寻的那古国,叫什么来着了?”比起顾虑重重的钟知微,贺臻就要轻松太多了,他径直率先入了这三层馆内,随手于书阁中拿起一本古籍,边翻着边漫不经心问询道。
不知怎的,许是贺臻问得太过自然,钟知微几乎是毫不迟疑便回了他话,她朱唇轻启,将烙印于她心间的那两个字淡淡吐出:“钟吾。”
“嗯,这两个字?我似乎在哪儿听过。”贺臻的记性不差,他闻声抬头望了望钟知微,不过转眸间便已同他的记忆对上了号,“你先前费尽心力同我见李浥尘那次,是不是也曾提到过这个古国的名字?”
贺臻的敏感是能够叫钟知微心惊的,他紧接着便以置疑的目光投向钟知微,问道:“李浥尘同你亲生阿兄面容相似这点便罢了,你问他这古国做什么?钟知微,你莫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到了这地界,却还要小心言语,打起精神同贺臻斗智斗勇,这等情况反倒冲淡了钟知微的愁绪,她随在贺臻身后走了进来,叹声道:“贺家大郎君,都到此处了,我还能有什么瞒着你的?”
贺臻置疑的目光未变,钟知微只得又启唇接着解释道:“我那日跟在你身后入了那紫云楼,一见太子的面,听了他的名,辨出身份来之后,便已知道他绝不是我在寻的人了,而后再问他的那两个问题,不过是寻个由头,好亲自撞上那南墙叫我死心而已了。”
“但在我问完那两个问题后,我却又忽然想到了,这么好的机会,皇氏子弟尤其是太子,他们定然是能入史馆知之甚多的,于是我便开口提了钟吾的名字,想从太子的反应看一看,能否试探出什么来。”
自成逻辑,滴水不露。钟知微一面说着,一面心底忍不住自嘲,也不怪贺臻不信她,她确实是谎话张口就来的人。
但于她而言,实在是毫无办法,钟吾是她此生最大的秘密,无论如何,她不会轻易泄露给第二人知道,否则鬼神之说盛行,她要遭遇面临的东西,是她绝不想设想的。
钟知微的说辞,贺臻看来是信了,他收回眸光,重又将视线投回了他手中的古籍上,但他没翻几页便就将那本古籍放回了阁上。
他依着古朽书架上方所烙刻着的朝代而走,一连走过了四个书架后才停下,贺臻凝视着书架道:“冀朝往后至诸国混战直到高祖一统,记录这些年月的史书,都在这儿了。”
他依着顺序,从最高层左侧抽出了一本史书,随即翻看了起来,他看得极快,称得上是一目十行,待他将那本书再度放回去之时,钟知微还愣在原地没有动作。
贺臻在依序抽第二本史书的间隙间,回身看向她:“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来找啊,不趁这次机会翻完,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猴年马月能进来了。”
“钟娘子,便是我脸皮厚,我也不能次次去求李浥尘吧,他在东宫朝堂下批文也是需要同臣属商量的,这次阿翁没出言阻我,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明媚日光下,贺臻的身形被衬得格外颀长,他依旧是面目懒散,吊儿郎当的调调,但实打实的办起事来,却是丝毫不虚,钟知微抿了抿她干涩的唇,终于不再迟疑,她快步走上前去,从与贺臻相反的最低处书架看了起来。
久未有人触及的书页,翻开时难免有尘灰,但此刻却无人有空暇顾及,史馆三层内,一时间只余下了书页翻动时带起的纸张摩擦声。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观棋不语,八百年如流水,到乡翻似烂柯人。
人在专心致志时,很难注意到时间的流逝,馆内二人投射至地上的影子由长到了短,过了正午后,又由短到了长。
还未被二人点过的书目,是肉眼可观的愈来愈少,但他们却还未找到钟吾,不,不是还未找到,是未能看到关乎这个国度的只言片语,甚至压根便没看到过“钟吾”二字。
钟知微已数不清她放下的,是第多少本了,这样的光景,她不意外,或许她就是那个一直运气不好的人,这是命,是她强求了。
数个时辰水米未进,这是她的事情,她该是如此,但贺臻不过是身外人,他能帮她至此,已是仁至义尽了。
钟知微侧目看向身旁的人,他仍在一本接一本翻看,似是不知疲倦般,钟知微倏忽开口道:“贺臻,若是找不到,便就找不到,我认了,你先歇一歇吧,剩下的,今日闭馆前,我自个能看完的。”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能够如斯柔和地同贺臻说话,她说话声量不大,但这般空间内,这般距离,贺臻应当不会听不见才是,但他却对钟知微的所言,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没听见似的。
“贺臻!我在同你说话,你歇一歇吧!剩下的,我自己来!”钟知微再度发声,这次她是冲着贺臻扬声的。
贺臻仍然是没有回应,钟知微叹了声,走至他身前,伸手夺过了他手中的书目,终于,贺臻抬眸看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