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知微端坐在窗几前,搁下短短的炭笔,又将画纸上的浮灰吹了吹,这才将眸光转向床榻那头的人:“贺家大郎君,你既然醒了,便别赖着了,赶紧起吧,来看看我今晨绘出来的小像怎么样?”
从他醒过来,直至眼下钟知微唤他,贺臻在这内室里,丝毫行步声都未听闻,那么可想而知,钟知微便是在他醒来之前,就在这内室当中了。
贺臻滚了滚喉结,忽觉有些难以转过身去看她,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尽可能的以平日里的懒散状出声道:“就是今日休沐,我才要睡,至于那小像,你先放那,等我起来就看。”
语罢贺臻便就重又闭目躺了回去,他寻常最是喜净,因而明月轩里的浴堂才费了那么多心思去装点,此时一身黏腻躺在这处,当真是酷刑也不为过了。
但他都做出这等牺牲了,钟知微却还不消停,这人越是闭目,听觉也就越发灵敏,钟知微起身往床榻这处走来的动静,贺臻听得是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他再度睁眼,对上的恰是立在他这张矮榻旁的钟知微的面容,她手中拿着的,显而易见是她方才所提的小像,而她出言虽淡却叫贺臻不由心乱:“多大的人了,你怎么还跟袅袅似的爱赖床啊?你看看这天色,都什么时辰了?”
无它,他此刻见不得钟知微的面容,眼前这张面容越是清雅淡漠,梦中所见的那张酡红娇软的面孔,于脑中就越是明晰。
他不愿这般浮想联翩,显得下作,更不想叫钟知微瞧见他此时的窘态。
原想着二人好歹,如今也算是朋友了吧,他没有作弄朋友的爱好,因此这几日里,两人作为同处一室的友人,相处的还算和睦融洽,可照眼下的情况,不想些法子把钟知微赶走,这便是肯定不行的了。
贺臻偏头移开视线,张口便是挑刺:“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说话跟我阿娘一样?钟娘子,这莫不是年纪还不够,但这精气神却未老先衰了?”
平日里,若他这么出言讥讽钟知微,钟知微必然是要狠狠回嘴,同他辩驳个三百回合的,他届时只消说些不入耳的话,将她气走就是了。
可不知今日钟知微是不是绘像绘累了,她听着贺臻的嘲弄,只是冷哼一声,并未搭腔,反而凛然接着催促他道:“正事为重,今日我没空跟你吵,快点起来,看我这小像怎么样?”
没办法的办法,只能是耍无赖了,他今日便就是不起了,钟知微就是再有耐心,也总得退开吧,贺臻翻过身去,展现出他坚决不动弹的决心来:“现在不起就是不起,要办正事你就去办,但我要睡觉。”
可他却又错误高估了钟知微的耐心,他这般作态,收获的是钟知微无数个眼刀,她冷冷盯了他的后背半晌,而后,直接伸手掀起那衾被的一角,竟是要把他直接扰起来。
衾被扬起时有风,即便贺臻是背过身的,也不可能完全无知无觉,察觉到钟知微的行径后,贺臻猛然起身,一把便抓住了钟知微握着那衾被的手腕。
他动作太快,没收住力气,眼见着钟知微的眉梢蹙起,贺臻又微微收了力,可他不收力还好,一收力,钟知微便就挣扎了起来,端得是今日不把这被子掀了,不把他唤起来,便不罢休的姿态。
二人两相僵持,谁也不让过谁,钟知微手腕处的骨节不大,不过一只手腕,全然包裹掌握在手中,对贺臻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此情此景,同样是抓住手腕,同样是那张面孔,叫贺臻不可自控的又想起了那梦来。
贺臻没好气地啧了一声,倏忽间他这头松了手:“各退一步。”
他嗓音里满是烦躁,入耳便可知此时他的心情不太妙:“拿来吧,不就是看画么?我就是不起来,也能看这画。”
贺臻的主动让步,可不常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钟知微反应不及,还在发愣,贺臻那头却又催促开口道:“快点,不然我就改主意了!我如果再躺下,你别说掀我的被子了,我就是睡地上,你也别想再让我起来。”
钟知微不再犹豫,随即依言将她手中的小像递了过去,贺臻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阵后,公正出声道:“比昨日里绘得要好,神形俱备,几乎和那番邦国王的像,相差无几了。”
贺臻的称赞,并未叫钟知微面上浮出喜色来,她平静回声道:“可似我者生,学我者死,第一个绘出这像来的,能叫人人称道,但学他的,便是学了个一模一样,也无法胜过他。”
贺臻大剌剌将手置于膝上,托腮看她:“你这不是知道吗?还来问我做什么?”
他方才的出言不逊,无赖泼皮,都未能激起钟知微的怒火来,但此时他这怡然潇洒,漫不经心的姿态,却轻易而举叫钟知微心头起了火。
“朝廷究竟是叫你寻画?还是叫我寻画?!”钟知微叱骂起贺臻时,毫不嘴软,“我这几日,日日在房内琢磨此事,你倒好!把事情丢给我,便可以坐享其成,当个甩手掌柜了吗?!”
“不,人家给掌柜跑堂,还有酬劳呢,我有什么?呵,贺臻,你要是这般态度,那我们便没什么可说的了,别说棠溪先生,就是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你!”
钟知微眼底眉梢,皆是怒气,她拂袖便要走,这本是贺臻所愿,可事情真成了,他却又有点不得劲起来,他顶了顶腮,伸手拉住钟知微的衣袖来。
贺臻那头扯着她的衣袖,钟知微自然是动弹不得的,她侧目瞪了一眼贺臻,又冷冷开了口:“拽我做什么?拽我有什么用?贺家大郎君,我劝你不如趁早备好荆条,届时去太极宫前,跪在圣人面前请罪时才不至于贻笑大方!”
“我跪在圣人面前请罪有什么用?国有国法,圣人又不会因为怜悯我,而放过了我去。”贺臻这张嘴巴,想哄人时,连草稿都不用打,张口便就来了,“所以呢,比起跪在圣人面前请罪,我现在更想跪在钟娘子面前请罪。
“是,娘子因为我的事,费心了,便生我呢?又是个不成器不上心的,竟还把如此好脾气的娘子,给惹生气了。”
“所以,就当是可怜可怜我,求娘子你可别再生气了,这气坏身子,便是我再想替,也没法子替啊。”
这种话,也只有贺臻能够脱口而出,还讲得这般轻描淡写了,钟知微不再瞧他,但声音仍冷:“油腔滑调,不知所谓。”
贺臻认可点头:“娘子说得是,我要是能事事办得有章法,也就不必你这般为我心焦了。”
“谁为你心焦了?!”钟知微即时反驳,诧声难抑。
贺臻就坡下驴道:“我为钟娘子心焦,这总行了吧,不才敢问钟娘子,这几日独坐房中,除去研究透了那番邦画师之外,可还有其他收获?”
提及正事,钟知微自是不会言虚话的,她以沉默作了回答。
贺臻面上也不意外,他耸肩又道:“那不就得了,想来娘子该是思绪卡住了。此事也正常,我平日里研究器物时,也会这般,既然如此,那我们今日出门去吧。”
“出门去?”问话的,自然还是钟知微。
答话的,想当然是贺臻:“这是我的个人经验,我若是思绪卡住了时,有两个选择,要么呢闭门不出直到想明白为止,要么呢就是出去逛逛,见见人看看物,这心境疏朗了,思绪自然也就通了……”
贺臻刺刺不休说了许久,好说歹说才将钟知微说服,她带上卧房的门,以供他出门换衣,而贺臻探头,眼看着钟知微的身形彻底消失,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把人哄走了。
那叫他如芒刺背的衾被,紧跟着便毫不犹豫被揉作了一团,丢到了地上,贺臻解开中衣,正欲去取新衣。
但“嘎吱”一声,房门又开,仍有疑虑的钟知微杀了个回马枪:“贺臻,你真不是,以带我散心为借口出去逍遥的吗?”
情急之下,那衾被被他一脚踢到了床底,而他的腿骨好巧不巧正碰在了床下的实木矮榻上,激痛之下,贺臻呲了一声。
钟知微抬步欲入,贺臻强撑着淡声将她阻下:“自然不是,要是我想出去逍遥,谁还能拦我不成?”
他这话成功说服了钟知微,寝殿的门再度带上,徒留贺臻一人在房内,有苦难言。
第44章
城北皇城坐落, 城西胡人聚集,城东多为官员宅邸,而城南遍布最多的,除去平民百姓外的宅院外, 便是各色园林庙宇了。
上京城的布局, 就是这般明了清晰, 便是外来异邦人士,只消于其中住上几天,也就能摸清其中底细了。
因而,当贺臻带着钟知微往人烟稀少的城南而去时,钟知微心中的讶异自不必多说,而当他们入了原该寂寥清冷的城南大安坊, 在钟知微推开车驾门,见着这坊内的街市人流时, 她的讶然更是明明白白写在了她脸上。
今日不知怎的,贺臻独自骑了马, 未曾同她一道坐这车驾, 她只得提高了声音去唤他:“贺臻!贺臻!”
要去的地界已经到了, 这车马已停,贺臻闻声便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他靠上车驾, 侧目以眸光询问她怎么了。
钟知微也不避讳,她出言便问:“东西市还未到开市时间,此处怎么会?这, 这是朝廷明文禁止的!”
钟知微如此发问,贺臻听了惊奇却又不惊奇, 他扬了扬眉,开口似是夸赞却又像是贬低:“钟娘子,你当真不愧是上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家闺秀,在这城中住了十年,该是当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钟知微敲了敲车壁,冷声催促贺臻正经回答:“别说废话,这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钟娘子,便是再周密的律法,也得通人情。这东西市日中到午时才开,日暮便闭了,不说城里居民应急要购置东西,便是上朝的官员早间来不及用膳,总得留个买胡饼吃汤的地界吧?”贺臻啧声后,淡淡解释道。
见钟知微眉头仍拧,他又补充着反问道:“你们永兴坊坊内,不是也有那些个在晨起前于日暮后出摊的商户吗?”
钟知微摇了摇头,仍是不解的模样:“单是卖些吃食的,与这琳琅满目的街市怎会一样?可,若说这是半夜而合鸡鸣而散的鬼市,哪有鬼市敢青天白日里如此嚣张的?”
钟知微一脸认真,仿若二人在探讨什么极为重要的话题似的,而从她口中如此庄重地说出“鬼市”二字,更是叫贺臻乐了:“哟,你还知道鬼市呢?那你仔细看看这处,你见到有人掏银钱了吗?”
他不再兜圈子,径直道:“东西市除去固定的时间限制外,再有的,便是离此处城南太远了,你总不能叫此处的百姓,为了买个冬瓜,日日往城北跑吧。所以呢,会在这大安坊主街出摊的,都是住在附近的城南百姓,在这儿呢,也用不上银钱,就讲究一个以物易物,比如拿你家的东瓜,来换我家的莲子。”
“这既没有银钱流通,三六九逢集日里有坊正盯着,又出不了乱子,那朝廷高抬贵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什么可奇怪的?”
“行了,我说得这么清楚,钟娘子该是听明白了的,朝廷既然都不管这集市,那就更不可能来追究逛这集市的人的罪责了,钟娘子就不用担心了。”贺臻三言两语,便将钟知微所担忧问询的要害,一一化解言明,“此处车马进不去,你我便下来走吧。”
钟知微再没有迟疑的理由,她拿起帏帽,扭身便要下车,但贺臻看着她手里的帏帽,却又闲闲出声道:“我劝钟娘子,这幕篱啊帏帽的,最好别带了。”
“你自己探身看一眼就知道了,来这处的,都是寻常百姓,没那么多讲究,你若带着这物,一踏进去便就成了鹤立鸡群的活靶子,什么偷儿泼皮的,想不注意到你我都难。”
“不过,若娘子想感受一下这上京淳朴的民风,那便带着吧,保准一次就叫你此生难忘。”贺臻语罢,又上下扫视起了钟知微,用看冤大头的眼神,他这话加上他这眼光,成功叫钟知微握着帏帽的手僵住了。
话糙理不糙,钟知微面露犹疑,于两难之间难以抉择,贺臻见状又下了一剂猛药道:“到时呢,我虽然无法以一敌十,但娘子放心,我会立即去找坊正的,此处的偷儿不过就是难抓了一点,但事情一闹大,官府总还是会处置的,绝不会叫娘子白白受损失。”
钟知微闻言,毫不犹豫便侧目瞪了贺臻一眼,只是她眼光虽凌厉,但手中的帏帽,终究是放下了,而紧接着钟知微未借助外力,就自个跳下了车驾,当她越过贺臻之时,没忍住气还是哼了一声。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这哼声,起的是反效果,被她哼声示威的那人,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扯起的唇角扬得更高,不过他并未不再多言,紧随其后就跟了上去。
贺臻出行一贯不喜人随身跟着,按他的话来说,那样碍手碍脚不自在,可民间集市人潮拥挤,无人随侍,钟知微又没戴幕篱帏帽。
前面走得有多潇洒,这当真入了集市后,她不自觉紧跟在贺臻身侧,拽着他衣角的模样就有多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