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虽说这民间集市上五花八门的新鲜东西多,但钟知微却也不好意思开口出声问,尤其贺臻入了这集市当中步子便越来越快,她跟上他的脚步,就已经很吃力了,就更来不及问东问西了。
“拿这扇子跟你换?同意吗?”两人正行着,贺臻却冷不丁立住不动了,钟知微循声看去,只见他竟将他随身的扇子递了出去,而他换回来的,却是除夕唱傩戏时所戴的柳木傩面具。
祛灾纳祥的怒目傩面,又是民间所用,可绝称不上多么精巧好看,与贺臻那名家题字的折扇,更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了。
远的不说,只消看接过那折扇的阿翁的那张笑面,便可知贺臻这是做了笔赔本买卖。
“你为什么……”钟知微的问话声还未全然出口,她眼前便黑了下来,一瞬过后,她眼前恢复清明,而这傩面具也周周正正地戴到了她脸上。
钟知微姣好的面容被这怖人的傩面所取代,而贺臻在再三确认她的面容不会显露出来过后,这才终是面目不善地垂下了手。
无它,他计量到了这大安坊集市里的偷儿和泼皮,却没有计量到,他身边这位皎皎明月的容貌,他虽容貌也盛,但男子之身行走于市坊内,便是有人看他,也不会过度。
但钟知微便就不一样了,自打二人从入口处入了这主街,朝他们二人,尤其是贺臻身后的钟知微瞟去的炙热眼神便没停过,若只是看看也就罢了,可便生却还有尾随的。
行至这傩面具摊子前时,贺臻已以他冰冷的目光和脸色,吓退了好几个尾随的男男女女了,所以他这步子才越走越快,面色也越来越躁恼,在这种情况下,这傩面具摊子,简直是在人瞌睡时送了枕头来,不过一把扇子罢了,再划算不过了。
问询贺臻为何换这面具的话,随着这面具覆到她自个脸上,又被钟知微吞了回去,原先要问的随即变了内容,钟知微不解道:“给我戴这傩面做什么?不年不节的,不奇怪吗?”
贺臻答话答得堂而皇之:“你没戴帏帽,方才这一路不是不自在吗?我想了想,此处人多眼杂,傩面虽是年节才用的,但在市井百姓这处,要比帏帽常见多了,况且市井中,什么奇人怪事没有?没人会注意你我的,你便戴着吧。”
钟知微虽觉有些奇怪,但她也没有提出异议来,因着方才这一路,她确实格外心慌。
面具覆于面上,奇怪是奇怪,但好歹无人认得出她,更没人再看她了。
二人的步速随后也终于慢了下来,好歹不像之前那般步履匆匆,总算有几分正经逛市集的模样了。
但逛得越深入,钟知微心头的疑惑也就越大,寻常的达官贵人,正经采买都往东西市去,可贺臻带着她在这以物易物的百姓市集当中,却是十足十的熟稔,不仅能说出哪处换瓜果,哪处换杂物,连此处的坊正姓甚名谁,脾性如何,他都一清二楚。
钟知微想了一阵后,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直接将她的疑问抛了出去,而贺臻眼也不抬,答得利落:“早跟你说过了,这上京城里头才多大,我与你又不同,我打小就在这城中晃悠,摸爬滚打着长大,又能有什么不熟的?”
“自小就……”究其根本,钟知微最不能理解的便是贺臻这副异于常人的性子,究竟是如何养成的?
她问得含蓄:“可,你是家中独子,阿娘阿耶便也就任由着你从小这般乱来?”
“怎么可能?我阿耶阿娘现在是管不了我罢了,小时候他们可没少管我。”二人行于人流中,贺臻答得漫不经心。
“我是早产儿,小时候身子弱,我阿娘溺爱我到恨不得事事都替我预先料理好,因此我五岁前,同你一样,几乎连府门都怎么没出过。”
“那你是怎么?”钟知微蹙眉更不解了。
“你忘了阿耶是做什么的了?鸿胪寺卿,再加上阿娘又有钱,所以我最开始虽身在府里出不去,但各种新鲜玩意儿,各色的海外异邦人,只怕我五岁时,便见得比钟娘子你现如今见得多了。”
“这人一旦见多识广,听过了异邦人所说的,海的那头有多辽阔,西域边境有多有意思,怎么还能在府里呆得住?”
“更何况,我还结交了史密斯这个往年交,那时我日日在他们面前闹着要同他去周游列国,最后这列国虽然是去不了,但在上京城里打打转,我阿耶阿娘还是犟不过我的。”
钟知微越听越迷糊:“你不是喜欢奇技淫巧吗?怎么又想周游列国了?”
钟知微这一整日,好似一个十万个为什么,从下车驾前便在问,问到现在,不累也就算了,偏偏还越问越认真,越问眼睛越亮。
她如此这般,倒叫贺臻觉着,他好似给她开了一扇新的前路未知的门似的,但他自觉自己的性子,可不是一个好的领路人。
贺臻歪头望她:“钟娘子啊,你这为人也太老实了。”
“你喜欢一,就要问别人要一吗?我这双手,生来就是做那些在世人眼中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的,奇技淫巧,是我此生爱好此生夙愿,但又如我所说,这事别人瞧不上,我若是要做,便就阻力重重,尤其我那时年纪还小,还无法自立。”
“但你要是把这事同漂泊一生周游列国放在一处,这事是不是猛一听,也就没那么离谱了?毕竟在我阿耶阿娘眼中,爱在城内玩不过小打小闹,若是出了大庸境内,他们管束不着,那就非同小可了。”
“你的意思是,想开一扇窗,就先把房顶掀了?”贺臻的意图,钟知微明了了,但贺家夫妇的面容浮现在她脑海当中,她却又开口问道,“可我觉得,按阿耶阿娘的为人,若是你问他们要一,他们也是会给你一的,你为何不试试呢?”
“所以啊,我说钟娘子,你太老实了。”贺臻勾唇,他无意嘲弄,但所说的话中却又嘲意,“你真的相信,这世上有人能完全真心理解你吗?”
贺臻望着她的目光淡淡,无波无澜,钟知微与之平静对望,凝目反问道:“你不信吗?”
良久的静默之后,贺臻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道:“我走的这条路,信与不信,不重要,到了便是了。”
“到哪儿?”贺臻不肯正面回答,但钟知微却不放过,她仍旧追问,而贺臻拍了拍她面上的傩面,偏头示意她往高处瞧,“我说,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到了。”
第45章
他这转移话题的方式, 算不得高明,钟知微定定看着他没有动作。
罢了,他既不愿说,那便是再如何逼问, 恐怕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一瞬过后, 钟知微移开了视线,顺着贺臻所示的方向望了过去。
市井街巷中,青砖灰瓦间,看似巷口那屋院从外观来看,与寻常人家的屋院别无两样,但屋院牌匾上所写着的却是“安得学塾”四个字。
学塾?他们此行来这儿做什么?钟知微回过身去看贺臻, 他适时开口道:“此处是贺家在城南出资建的学堂,学塾里除去教此地的孩子念书识字外, 也教琴棋书画。”
“都说大道至简,大智若愚, 或许你们这些画了数十年的名家, 能从这些初学者身上寻回初心, 茅塞顿开也说不准呢?”
贺臻话毕,便率先朝那学塾而去了,钟知微紧随其后,临入内前, 她略一停顿,取下了那傩面,才越过门槛进去。
这学塾在外面看着不大, 入了内才知别有洞天,穿梭于其中的孩童, 小到牙牙学语,大至跟钟知微差不多身量,不同屋舍间界限分明,屋舍前挂着的名牌将屋舍分为天地玄黄四级,钟知微看了几眼便知,根据孩童的年龄不同,他们所入的屋舍也不同。
入目是庭院内的青松翠柏,入耳是朗朗的读书声,行于其间,再浮躁的心绪似乎都能抚平。
钟知微跟在贺臻身侧,问得自然:“此处学塾既为贺家所出资,为何我在京中先前未曾听闻过?”
“因为麻烦,我同阿娘做这件事情,是因为有钱,想做便做了,没那么多复杂的理由。”贺臻步子不变,懒散作答道。
“但若是这学堂背后的出资人亮出来了,于贺家的名声是好,但言官朝廷会不会疑心生事,那就不一定了,我们家的权势不小了,于我们家而言,这名声是负累,不要也罢。”
这回答,钟知微不意外,但贺臻随意的姿态,却叫她忍不住又问出了声:“那你现在带我过来,你就不怕我对外说出去了?”
她这问询出口,惹得贺臻低低笑出了声:“我怕什么?钟娘子,你可别忘了,你呢,现在是我贺臻的夫人,我们呢,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艘船上的渡河人,得有多大的仇怨,你才会不惜鱼死网破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你没有做这等事的必要,况且,我相信,你钟家大娘子,不是那样的人,天真又心善的人,不会因着仇怨,就让这些孩童没有书读。”
这话明明是夸赞,但从贺臻口中说出来,听着却莫名像是贬低似的不入耳,钟知微瞥他一眼不再言语,言谈间,二人已入了这学塾的画斋。
画斋内的画师正在给孩童们改画,钟知微和贺臻并未贸然靠近,只远远看着。
不得不说,贺臻所言不错,孩童们的画作,没有那些个名家技巧,但其中的童趣和生机却是盎然于纸上的。
钟知微静心细看了一会,便知他们所画的,应当都是他们自个所最为珍视喜爱的东西。自家的阿耶阿娘、西市的马家烧肉、东市玉颜坊的胭脂,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画师们爱山便绘山,爱水便绘水,这本是寻常事,但钟知微前世被拘于宫中,此生被自己束于院墙内,她仕女花鸟画得好,但仕女花鸟却并非她之所爱,只是于她的身份而言,最初学画时,绘这些不出格,绘得多了,也便就绘得好了。
若要问她心中所挚爱珍视,乃至非要绘出来不可的物件是什么,她却还当真答不出来。贺臻爱奇技淫巧,而她爱什么呢?
这个问题,她前世今生,几乎是从未仔细思量过,她不去想,倒也不是单纯因着得过且过,只是以她旧日的思维,她单纯的不会去主动思虑这种称得上是过了度的问题。
出嫁离开永安坊那日,她在车驾上还曾天真地想过,能否改变贺臻的为人秉性,却不想,这才月余,被改了性子的却成了她自个儿。
此事算不得可笑,但于钟知微而言,却属实可叹,她凝视着身前女童所绘的马家烧肉,不自觉叹息出了声。
而她这声叹息虽轻,却躲不过正在出神的女童的耳朵,那小姑娘随即被吸引了注意力,转身朝画斋后方的他们看了过来。
钟知微恰好同她对上了眸光,那女童至多七八岁,圆嘟嘟一张脸,分外玉雪可爱,而她见了他们,不,准确来说,是见了钟知微身侧的贺臻,当即她的眸子就亮了起来。
待教授他们的画师宣告今日课毕,那女童便从她的桌案上翻出了张画纸,紧接着便毫不犹豫却起身奔到了他们二人面前。
女童眨巴着她的大眼睛,将那画纸递到了贺臻手中。
钟知微侧目瞧了一眼那画纸,果然,人如其画不过戏言,女童长得白净乖巧,但她这人像却画得非常糟糕。
这画像怎么说呢?与她所画的马家烧肉相比,简直不像是出自一个人之手的,这画倒也能看出要画的是个人,但是这人的面目,却被女童画得格外崎岖。
要是非得寻个词来夸赞的话,那就是这凸眼凹嘴,极有辨认度,若是把这画交给金吾卫去拿人的话,定然是十拿十准的,毕竟这等长相,此生罕见,过目难忘。
贺臻接过这画,颇有些不明所以,好在女童自得地扬起了唇,笑着给他们二人解释道:“哥哥你上次来,是好久之前了。这幅画,是我之前给哥哥你画的像,现在我就把这画送给你了!”
“噗嗤”一声,细微的气流自钟知微喉间溢出,她偏过头,不再看那画,也不再看贺臻,只恐她再控制不住,笑出声来。
而闻言的贺臻,也收回因钟知微笑声而瞥向她的目光,转回头去,将视线放回他手中那面目崎岖的画作上。
可即便是再看,他嘴角也还是没忍住抽了抽,身前这女童一脸的喜悦,他不好出言打击,一句话在舌尖兜兜转转绕了好几圈,才脱出口来:“你这,画的是我?”
成人间的暗流涌动,女童并不知晓,她笑容潋滟,答得爽利:“对啊,画的就是你,生得俊的哥哥!”
”我来画斋学画,就是要立志画遍天下美男子!哥哥你是我画的第一人呢,等我以后出名了,这画可就值钱啦!哥哥你可要把这画,好好收藏起来才是。”
这童颜稚语,叫钟知微面上的笑容更大,她看着贺臻那紧锁的眉头,以及欲言又止的神色,眼底眉梢的笑意几乎是全然按捺不住的。
他们正说着,一个纸团忽然从天而降,抛到了女童的身上,几人朝来源处看去,只见丢纸团来的,是个同这个女童差不多大的一个男童,他见女童对着他怒目而视,他随即做了个鬼脸:“何桃桃,你个花痴!画得比我还难看呢,怎么可能成为大画师?略略略。”
女童捡起地上的那纸团,毫不犹豫便朝那男童抛了回去,她的准头比男童要好多了,那男童只将纸团掷到了女童的胳膊,但女童却一击即中,直直将纸团丢到了那男童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