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没得到回应的贺臻,停住脚步来,侧目看她,钟知微随着身旁的人,也一道停了下来,她回看贺臻时的眸子黑白分明,无遮无掩,而这次她的回答,也是真心实意,毫不作伪的:“我也不知道。”
贺臻行事向来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钟知微的回应诚然叫他不解:“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你若不甘心,那便是没找到,没找到那就继续找下去。若是顺心遂意了,那便是找到了,不必再接着找了。”
贺臻看她的目光炯炯,按钟知微往日的脾性,不想回答不知该如何作答的问题,她会敷衍而过,但也许是因为他主动助了她,也许是因为他同她讲了过往,看着他的眼睛,钟知微今日莫名说不出来敷衍的言语。
“你容我再想想吧。”钟知微语罢,扬眉示意他看这天色,“当务之急,应当是先出宫门,不然宫门落锁,便就麻烦了。”
于是二人的闲话便在此处落了幕,二人继续走,直到朱雀门已近在眼前,钟知微下意识整点起了自己的衣装,只消再规规矩矩出了这宫门,今日这桩冒险之事,就算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不过,还不待二人前去城门口核验出宫,二人远远便听见了女子的唤声骤响:“钟家姐姐!钟姐姐!”
这唤声兴奋激扬,可可怖的是,此时朱雀门前门可罗雀,再无其他人,这声音不出意外,是冲着他们二人而来的。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守门的卫兵因这声音也朝他们望过来,钟知微惊地当即屏住了呼吸,抬头张望去寻找这声音的来处。
“永福,说错了!哪有什么姐姐,下面的,是贺家哥哥!”除去那唤声外,又响起了一道低醇的男子声音,这声音恰是为他们解了围。
钟知微和贺臻循声抬头望,只见朱雀门的城楼上,立着的正是相熟的面孔,永福公主李栖迟,以及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太子李渡李氏浥尘。
城楼上下,隔着遥遥的距离,钟知微反应过来的刹那,当即福身行礼,而另外一头,李栖迟已飞快地奔下城楼,往他们这处来。
李渡紧随其后,他的步子不紧不慢,目光紧随着李栖迟,显然作为兄长,他的全副精神都在妹妹身上:“栖栖,慢一些,当心别摔倒!”
像啊,真是像,无论钟知微从何种角度看,大庸太子的面容,都与她的兄长钟知章有着十之八九的相似度,而眼前这兄友妹恭的场面,更是让她的脑中,同时闪过了无数她同自家兄长相处的画面。
“钟姐姐,不,钟哥哥!”晃神间,娇艳明媚的少女已奔走到了钟知微面前,她亲亲热热拉过钟知微的手摇晃起来,宫里当值的都是人精,公主手扬起之前,那些个城门的守卫便已收回了视线,再不敢往这处瞧。
但钟知微总还是谨慎的,她收回手同李栖迟颔首打了招呼:“公主。”
李栖迟的心智,是不懂那些个弯弯绕绕的,她见钟知微收回了手,面上的喜悦却也丝毫未改:“我昨天听阿兄说,你要入宫来,今天便求了阿兄,早早就等在这儿了!”
“公主找我有事?”钟知微试探着问出声,李栖迟张口欲说,但她看了看身旁的贺臻,当即又犹豫住了,少女皱巴起脸来,显而易见,是有私密话不愿当着贺臻的面讲出口。
这般没心机的小姑娘,于贺臻和钟知微面前,她的所言所想几乎是纯然透明的,因而贺臻自觉移步往太子的方向而去,将此处的空间,留给她们二人。
也正如他们所见的那般,待贺臻刚一走远,李栖迟紧接着便雀跃出声道:“我还没有恭喜姐,哥哥你新婚呢!阿兄同我说,你和贺臻哥哥成婚时,我为你们高兴了好一阵子呢!”
“话本子里说的,精诚所至,金、金石……”李栖迟略有些吞吐不清,钟知微适时接话道,“金石为开。”
小姑娘听了她的接话,笑容更大:“对!金石为开,你果然知道我想说些什么!当时我听阿兄说时,我可高兴了,我想着贺臻哥哥真厉害,让姐姐……哥哥你回心转意了!”
李栖迟笑靥如花,却叫钟知微不知该如何应声了,该如何同她解释,她和贺臻不是情投意合,而是情势所迫呢?钟知微说不出来,所以她只得随着李栖迟一起笑。
她竟如此想,那就让她这般想吧,想来太子不告诉她真相的原因,可能也正是为了维持她这张笑面,于她心中,这世上诸事,非黑即白,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情。
钟知微稍稍回想了一下,几月前同李栖迟的回面,她尝试用李栖迟的方式同她交流:“那公主你呢?你还记挂那个徐生吗?”
“徐生?什么徐生?我好像不记得了。”小公主照旧是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孔,十足十的坦诚,“噢,你说那个人呀,我早就不喜欢他了,我现在谁也不喜欢!不对,我喜欢阿兄,还喜欢你。”
“哎呀!差点把正事忘记了!今天来找……哥哥,是为了邀请你,还有贺臻哥哥,下个月我便要及笄了!阿兄应允我,可以请我的朋友们来给我做寿,但是这些年,我不是在庙里呆着,就是在宫里呆着,我没什么朋友。”
分明是金枝玉叶的公主,眨巴着水汪汪一双大眼睛,讲的话却在钟知微听来莫名可怜巴巴的:“永清姐姐出降了不怎么回宫,永康她年纪太小,没法陪我玩,而且她阿娘好像也不太喜欢我,所以我便想到你啦,我寿辰那日,你和贺臻哥哥,愿意来吗?”
钟知微是个谨慎的性子,公主话音落地,她却仍有犹豫:“公主,此事,你可曾同太子殿下商量过?”
“当然啦!阿兄应允了的!不信你问他!”李栖迟当即肯定,转过头便高声唤起了人,“阿兄!阿兄!你过来!”
于钟知微的视线当中,能清晰地看见,原本正同贺臻说着话的李渡,因着李栖迟的呼唤,随即马上毫不犹豫扭过身子,响应着她行至了二人这处。
而待李栖迟前言不搭后语地复述完毕后,李渡揉了揉她的脑袋,看向钟知微,出声格外温柔:“栖栖说得没错,此事是我应允了的,她平日里,无非就是看看话本观观戏,邀你们来为她过寿既为她所愿,又不算过度,完成她这点愿望的能力,我还是有的。”
望着近在眼前的这张面孔,钟知微第一时间没有作答,可她的这份沉默,在他人眼中却变了味。
眼前这如同修竹般挺拔温润的男子,含着笑无端又开了口:“钟……郎君,是不愿吗?你若不愿,我和栖迟倒是也不会勉强的。只是不知今日史馆一行,可曾有所收获?”
“这尘世当中的男男女女,总会有些不知感恩的人,这倒也无妨,人性本就是如此,可同样,人人皆有珍视的东西,这世上,我唯独最最珍惜的,就是我这唯一的妹妹,她又与常人不同,因此,我总是想着要想方设法叫她开心的。”
“不知我说明白了没有,敢问钟郎君,你可懂?”
那张和哥哥一模一样的面庞,同她说着的话里,却话中有话,意露威胁。
于钟知微而言,莫大的恍惚感和割裂感一齐袭来。
唉哉,叹哉,只道沧海桑田,人事无常,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钟吾的过去,早已成为过去了。
现今是景和十四年,她钟知微是镇军大将军家中收养的义女,而站在她面前的这人,是大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无论是阿兄,还是钟吾,都,再也回不去了。
无论她再如何留恋,再如何放不下,史书或峥嵘或颓败的那一页,早已翻过去了。
钟知微忽然觉得,她能够回答贺臻刚才所问的那个问题了。
钟吾的华阳公主的执念,从未消散,也绝不会消散,但钟家的大娘子钟知微,她的执念,应当是不复存在了,因为无论她再如何回头望,也是什么都望不见的。
“太子殿下,在下自然懂得您对公主的爱护之心,方才犹豫,乃是因着公主同殿下相邀,这莫大的荣幸,在下过于惊喜,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殿下放下,届时待公主寿辰,在下和贺臻,定是然会欣然前来的。”钟知微躬身垂眸回话,毫不逾越回声道。
“那就好。”李渡通身温润,笑意融融,仿佛方才他的以权压人只是钟知微的错觉一般,他再度出声道,“对了,阿瞒自小便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性子顽劣,寻画一事重大,棠溪先生既有作画之能,还请多多上心,此事上多管束着他些。”
钟知微颔首的姿势不变,毕恭毕敬应声道:“是,太子殿下所言,在下定当遵从。”
出宫门时,天上骤然间起了风,大风带起的尘埃飘浮于空中,最后又坠落于地面之上。
钟知微推开奚车的车窗,朝外望去,只见宫墙高耸,好似一块浑然天成的巨石,垒在这上京城当中。
贺臻的敏锐不改,他问得磊落又直接:“除去赴宴之外,李浥尘还同你说了其他什么吗?”
钟知微身子未动,她仍然凝视着那宫墙:“没有,太子殿下,只说了赴宴一事。”
“那……你……”贺臻还要问,但钟知微却倏忽出声道,“贺臻,我曾见过一本来自遥远海外的话本,那话本里有句叫我此生难忘的话。”
“那句话的大意是说,压在那个人心头的大石,已然滚落,而滚落的那块石头,恰好又压在了往事之上,让往事再也无法再活过来了。如果你要问我现在的异状,那我只好这样回答你,因为那块石头滚下来了。”
贺臻思忖了一会那话,继而自然略过了钟知微所不想聊的话题,转而扬声道:“什么话本?你这么一说,还挺有意思的,那话本,你出嫁的时候带来了吗?”
“嗯,带来了,回家再说吧。”风未止,人已停,钟知微关上车窗,不再往那皇城看了。
第43章
色疑琼树, 香似玉京,栀子的香气弥散在雾气中。
那香气霸道至极,如影随形,沿着发梢, 顺着衣襟, 直把整个人都给拢住包裹才算罢休。
雾气中渐渐浮现出女子的身形来, 影影绰绰,分明就在眼前却看不真切面容。
红酥手,玲珑腰,无瑕白玉的温热,使得周身的香气更重,直直地往人嗓子里钻, 理智上此时应当避开,但这香气却叫他丝毫动弹不得。
软玉温香之间, 贺臻终是低低闷哼出声。
一室的栀子香气还未散,女子便抽身要退, 他不做他想, 抓住了那女子的手腕, 女子惊慌间回头,骤然露出一张于他而言,再熟悉不过的美人面。
是钟知微,竟是钟知微, 不过除了钟知微,还能是谁呢?可……这下该如何收场,贺臻脑中遐思无数, 但还不待他想出个孰是孰非来,天旋地转间, 那人,那香气,那楼台亭阁,全都化作了虚无黑暗。
大天白日,贺臻怔然睁眼,猛然撑手坐了起来,他起了一身的汗,中衣湿了大半,而薄衾被里不消看,只用感触,便可知更是一片狼籍的。
他所睡着的仍是床边的那张矮榻,而侧边床幔已收,床上空无一人,她,应是早已出去了。
不幸中的万幸,贺臻松了一口气。
上次这般,已是许多年前了,他虽因着嫌麻烦而不近女色,但他又不是有障碍,晨起时这般状况,少年时也有过两次,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而像今日这般有名有姓有对象的春梦,更是此生头一遭。
难道真就是如薛西斯所言的那般,男子这年纪到了,此事便就是自然而然的了?不对,那他前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呢?
那就是因为钟知微?她颜色太甚,又日日睡在身侧,所以他便按捺不住了?更不对了!他贺臻什么好颜色没见过?!怎的会是那类见色起意之徒?
思来想去,贺臻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末了了,他选择将这事归于意外,无关他自己,无关钟知微,只怪前几日集贤殿的柜子太窄,而这夏日里的栀子又太香了。
思绪回笼,贺臻叹口气,欲起身,将这衣物衾被都拿去洗了,总得赶在钟知微回房之前,把室内收拾干净才好,不然真不知要以何种面目应对她了。
可贺臻才刚刚将身上所覆的衾被掀开,便听得清冷的女声自身后悠然传来:“醒了?便是今日休沐,你也睡得太久了。”
这冷不丁响起的声音,叫贺臻身子一僵,他的手比脑子行得更快,还不等他回身,他便伸手将那衾被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