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臻语罢,竟真的松手,对着窗外叫骂了起来。
钟知微仍在怔然中,她自幼被教导的,便是端方持重,即便是孩童时期,也被教导当以成年人之姿态去处事生活,头一次竟有人告诉她,即便你是成人了,也可以做孩童性子。
已过了立冬,吹进房内的风吹得人身上凉,但她的手心却热得很,钟知微舔舔唇,神思回笼,贺臻声音还未停,而因着他的骂声,街市内已零零散散有好几个人朝上望了过来。
“行了,住嘴。”钟知微顾不得掩目叹息,她匆忙上前,拽回贺臻,以手捂住了他的口唇,狠声道,“我现在不忧不思,无恼无伤,但你要是再喊下去,被人发现丢人现眼的是你我,那我就真是要恼怒了。”
二人四目相对,因着楼下街市的人群目光,钟知微面带羞窘,但贺臻却是分外坦然无畏,他脸不红心不跳,甚至任有余裕,垂下眼睑看她的手。
“我松开手,你能收声住嘴的话,你就眨眨眼?”钟知微的话音刚落,手心一阵温热转瞬即逝,她针扎了一般地猛然松开手。
“贺臻!”钟知微嗔的这声,始作俑者闻声抬眸答得利落,“在呢,钟娘子有何贵干?”
“你……”还不待钟知微继续与他算帐,楼下街市忽然爆发出的喧闹声引走了二人的注意力。
无论东夷西戎,还是南蛮北狄,自楼下街市打马乘车而过的各国队伍浩浩汤汤,看不到尽头,钟知微望着楼下车队算着时日,诚然,快至十二月了,千秋宴来朝贺圣人寿诞的大部队也该是这个时候进京了。
万邦来朝,共赴盛会,这样的光景,此生能见到几回呢?
钟知微还在望着连绵的队伍,贺臻于身侧却冷不丁出声道:“你的画得怎么样了?”
最是煞风景的也就数他了,钟知微收回目光,凝目瞥他一眼,没好气道:“只要你不来扰我,下月定然能绘好。”
事实证明,钟知微所言不虚,她的《上京浴春图》绘制的,乃是三月三上巳节的上京城游人如织的盛景,这幅画卷极盛大,其间出现的各行各业的城中百姓,共计六百三十一人。
直至十二月上旬,前来赴会的各国已来了十之八九时,她的这幅画卷也基本告一段落算是绘完了,而这段时日当中,贺臻心悦她这一事,她也适应得越发良好。
阿兄曾有言,钟吾的华阳公主,得寸进尺的本事从来不是虚言,这一点于贺臻心悦她这一事上,完全说得通,若非他言明了他心悦她,不然这等借此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机会,还能从哪里寻?
“贺臻,我想吃柿子。”钟知微搁下画笔,使唤人的话讲得无比坦然,而迎着寒风刚刚走进卧房来的那人,闻声无奈叹了口气。
他不过是一时没有动作,钟知微随即便就目光如炬立即瞥了过去,她口中念念有词佯装哀怨道:“有些男子口中所说的心悦呢,不过就是说说而已,连这点要求都办不到,还不如……”
贺臻顶腮静默片刻,转身推门出去出去了,钟知微见状当即收声,不多久,卧房的门一关一合,一筐新鲜的火晶柿被置于了钟知微身侧不远处空着的桌案上。
贺臻搁下东西扭身要走,钟知微却又偏头开了口:“当真有诚意的人,拿来吃食时都是会给人剥好的,食火晶柿呢?应当置于碗中,剥皮以勺子取用。招月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是会一次性做好的,看来有些人的心悦,还不如招月对我情深意重。”
钟知微说这话时,轻轻淡淡的,但其中接机敲打嘲讽的意味,却叫贺臻重又僵住了步子,他转身拿起那筐柿子,又推门出去了,等他再次回来之时,捧在钟知微面前的,成了一盅如她所言收拾好的柿子。
钟知微并非刻意如此折腾贺臻,可自打她前几日无意识借此使唤过贺臻一次后,当真是宛如发现了新世界一般,这些琐碎活计,谁人都能做,但如若是从前步步都不退让的贺臻来做,于她而言,属实是非比寻常的体验。
但钟知微也懂凡事要适度的道理,到这儿差不多就该停了,她不再多言,伸手便取过面前那盅柿子,可还没用两口,身旁的灼灼视线又叫她不得不抬起头来,她看向身前立着的贺臻,不由出声道:“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这不是怕钟娘子还得我喂吗?我若是就这么走了,还怎么显出我的真情实意来?”贺臻面上无虞答得悠然,却叫她语塞了一息。
这家伙,最是报复心强,嘴上不饶人,现下看着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模样不得不让人心悬,钟知微连忙将那盅柿子搁下,摆手道:“不必了,够了,情真意切,我全然感受到了,你可以走了,我还得继续画画。”
贺臻偏头看一眼画卷,只一眼他就收回视线,重又勾唇望向了钟知微:“我见着娘子的画几乎是绘完了,所以这画不急,让娘子知道某的心意,才是当务之急。”
二人一坐一立,钟知微来不及避,贺臻便就俯身贴到了她面前,咫尺之间,钟知微的面色肉眼可见红了起来,贺臻低笑一声,还要再近。
钟知微却猛得一声抽身而起,散落的发丝掩住了她绯红的面颊,她分外义正严辞道:“贺家大郎君,你还记得你先前说过的话吗?一年半载,若我不愿,你不强求,这才多久,你就要强求了?”
钟知微的质问过于冠冕堂皇,一时间贺臻未能答出话来,还不待他细想辩驳之法,他便就被钟知微推出了卧房。
冬日里的日头融融,晒在人身上暖烘烘的,贺臻虚靠着门扉,倒品出了几分“我与狸奴不出门”的雅趣来,身后房里张牙舞爪的猫像极了波斯进贡的那类长毛猫,看着冷若冰霜,靠近就冻人三尺,但倘若受得住冻不被吓退,就能得见这猫的真实性子,实则温和至多带点娇气罢了。
恍如印证他所想的一般,不过一刻钟,紧闭的门扉再度开启,钟知微面上红晕已消,她稍带嗔怒道:“进来吧,外面这么大的风,也只有你会在这处傻站着。”
贺臻也不反驳,他勾唇扭身欲进,而此时的身后回廊里,却远远传来了脚步声同人声,文瑄匆忙的声音顺着风而来:“娘子,有人来寻你!她说她叫达雅,你认得她,她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你!”
第62章
明月轩东厢内, 随着情绪激昂的西域小娘子,颠三倒四一气说完她想要言明的内容后,厢房内旋即陷入了沉寂。
钟知微与达雅相对而立,她面前激愤不已的小娘子涨红着一张面孔, 而她则是默默垂下眼眸, 总结道:“所以, 你的意思是,你从波斯王室的信息渠道当中得知,乌孙有意与大庸联姻,求娶公主?”
“对!”达雅顾不得她对钟知微的畏惧,连连点头道。
钟知微的面上瞧不出喜怒,她仍旧低垂着眼眸, 问询出声时亦平静:“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
“薛西斯说,这件事管不了, 让我不要多事。”情急之下,达雅的话说得也越发流利起来, 她瞪着一双眸子分外急切诚恳, “从前, 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你有没有办法,救救栖栖?乌孙王已经快四十了,而且草原上, 还不如我们波斯舒服呢!”
钟知微没有动作,午后的日光眩目,她尚在沉寂中, 端坐着的贺臻搁下杯盏倒是先沉着发了话:“薛西斯说的没错,这事无论真假与否, 都不是我们管得了的。”
“你们!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样子!乌孙的使者明日就要见你们大庸皇帝了,难道想想办法也不行嘛?!”达雅怒目瞪了一眼贺臻,转而拉起钟知微的衣袖,又急切道,“我真的知道错了,从前都是我不对,但是栖栖人好!”
“你要是不相信?那我还跪?”见钟知微久久不做声,达雅回忆起初见那日,一撩衣袍,麻利便要跪下。
她身子弯了一半,还没挨着地面便就被钟知微伸手托了起来,沉寂中的钟知微终于出声,可她答的不是达雅所想听的话:“他们说得没错,回去吧,莫要生事端。”
钟知微的答话,使得达雅面色更加难看,她怒气冲冲扭身边走边骂:“一群胆小鬼,你们中原人还教我什么事在人为呢,都是骗人的,你们不想办法,我自己……”
只不过,达雅还没骂完,她的话音便就伴着贺臻的手刀戛然而止,钟知微接手扶过这位晕眩的娘子,将她平放到了外间的塌上,这才叹息道:“通知薛西斯了吗?她定然是偷跑出来的。”
“此事若是假的,谣言四起,总是不好,若是真的……事关重大,就更不能让她乱来了。”钟知微望着塌上昏睡的少女,她出言看似平静,但声线里的一丝愁绪却无从掩藏。
贺臻于身侧搭上钟知微的肩,似是安抚般出言道:“已经让文瑄去叫了,是真是假,明日就见分晓了,即便是真的,即便适龄公主只有李栖迟,但她还有她阿兄,轮不到你我操心。”
这日于他们夫妇而言,本是无比寻常的一个冬日午后,煦日和风暖,浮生半日闲。
但随着达雅所带来的这个消息,闲适全然散去,直至翌日,听闻大明宫再度传出的确凿信息,钟知微不动声色高悬了一日的心轰然坠地,仅余下尘埃落定之哀凉感。
景和十四年冬,乌孙求娶永福公主,望以两国联姻作保,大庸乌孙永结同好,圣人允之,欲遣公主于千秋宴后,和亲乌孙,以全两国之谊,而上京内外,闻此消息,皆颂公主明德。
李渡亲自前来善和坊贺宅求见,是在两日后,他来求见的自然不是贺臻夫妇二人,而是自乌孙求亲后,就称病不出的太子太傅贺守渊。
李渡来的第一日,贺宅大门紧闭,他等了数个时辰,都未能入内,更遑论面见太傅。
他来的第二日,瞧不过眼的洛浥郡主虽放他进来了,但他于中堂等了许久,贺太傅也仍旧未现身,只递出去了一本《孟子》,其中被撕下缺失的,正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那页。
今日,是他来的第三日,正逢贺臻休沐,前来通传的侍婢将太子又至的消息,递到明月轩时,钟知微终是忍不住发了问:“阿翁?”
贺臻似是知道钟知微想问什么,他头也不抬,利落出口道:“阿翁心中,社稷最重,他不会出来见他的。”
“此事,你怎么看?”二人同坐一桌,贺臻问得稍显含糊,钟知微随之反问道,“你问什么?圣人为何会允准乌孙的求亲,还是公主出降一事?”
桌案上,摆着的是贺臻近日分外上新的弩箭,他装卸弩箭的手上动作不停,声音也未停:“都问。”
钟知微思路清晰,她略一思忖便答道:“大庸北面唯乌孙、回鹘,还有北契三国势大,这三国若生异动,边境必不安稳。而乌孙正于北契和回鹘之间,与其关系稳固,意义重大,自不必多言。”
贺臻嗤了一声,接着嘲道:“不错,此次大宴,北契就称首领染病,只派了使者前来,这真病假病不得而知,但若是几十年前,先帝还在位时,他们敢就只派个使者吗?”
贺臻开口漫不经心,但钟知微却蹙起了眉:“贺臻!慎言!”
“是是是,我慎言,你继续吧。”贺臻话是如此说的,但他面上却不见几分敬畏。
钟知微盯了他一会,摇头继续道,“所以,于政而言,乌孙求亲,没有拒的道理,而于皇家子弟而言,享其尊荣,就理应要承其重。”
“顾全大局,理智来看,此事合情合理,只是……落到个人身上,当是痛极的,太子于情感上而言,不愿不忍,同样合情合理。”
话及此处,贺臻放下了他手中的弩箭,他望向钟知微平声道:“那除去这些道理以外,钟娘子你的想法呢?”
对上贺臻的眸子,钟知微绷着的那根弦,忽地断裂开来,她偏头躲开贺臻的目光,一瞬寂静后,她流露出了自个的真实情绪:“我不愿李栖迟出嫁。”
“我知我该明理懂大义,可泱泱大国,却需要女子来维系和平,贺臻,你不觉得荒谬吗?”钟知微一字一顿,先是稍显激愤,但末了,在贺臻的凝视下,钟知微转而又垂下了头,激愤化为哀叹,“荒谬归荒谬,可世间哪得双全法呢?可能,也只能是这样了。”
“或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准呢?”贺臻重又拿起了桌案上的弩箭,他出口似是漫不经心,但眸中却格外深沉,钟知微顺着他的视线,一同望向他手中的弩箭,苦中作乐回声道,“若是那样,就好了。”
他们二人间的谈话,便也就于此终止,朝堂大事归朝堂大事,升斗小民的日子总还是要继续过的。
圣人寿诞的画卷,已然递了上去,朝廷还未回信,想来应当是满意的,毕竟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卸下了个担子是好事不错,可人一闲下来,便忍不住生发万千遐思。
尤其在李栖迟要出嫁这一若有似无的阴影下,钟知微连日来的心绪,都算不得妙,一连好几日,钟知微都夜难安寝,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是夜里发梦梦回钟吾,梦到要和亲的变成了她,而她要嫁予的,是一个年龄如她阿耶一般大的男子。
若有个人能同她斗嘴争吵,或许还能好些,可偏生贺臻近日又忙得很,他日日早起晚归,往返于少府监与东宫朝廷之间,钟知微自然能猜到,他应是在同太子为李栖迟一事奔忙。
这般情态下,见着返家一脸倦容的贺臻,她又怎么可能开口倾诉,自个那算不得烦恼的烦恼。
越是近年底,圣人的寿诞也就越是近,上京城内的宵禁,于昨日里已经取消了,余下的时日直至上元节,城内都将夜不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