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府的婢子下仆,昨日里早早就夜出游赏的不在少数,甚至揽风今夜也出去逛游了一圈才刚刚回来,但这热闹,钟知微却没精神去凑,她早早洗漱完毕,只待就寝。
“娘子,郎君出事了!你快出去看看吧。”文瑄的大嗓门骤然响起之时,她于妆台前正拆卸着发髻。
文瑄这几声喊,吓得她一哆嗦,来不及细想,钟知微起身裹上大氅,匆匆便从明月轩出来,直直就奔至了贺府大门。
她一路上神思纷乱,跑得更是急,待她气喘吁吁到了正门前,望见孤身一人牵着马的贺臻时,顾不得其他,她张口便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贺臻第一时间没有回话,他走上前来,忽得将手伸至了钟知微颈间,她顺着贺臻的手垂首看去,这才发现,这一路奔来,她的大氅系带不知何时松动了。
这哪里是管这些的时候,钟知微没动,她任由贺臻系着系带,与此同时,她接着问得更急切:“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先上马,到地方了,我同你说。”贺臻垂下手,将仍在疑虑中的钟知微一把抱到了马上。
文瑄话说得那般夸张,他却还有心思卖关子?钟知微面色微寒,但念及许是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又将心中恼怒按住未发。
二人共乘一骑,贺臻在后她在前,她算是半坐在他怀中,因而视线自然无遮无挡,但也正是因此,随着纵马越行越远,钟知微的面色也变得越发寒凉。
金吾解禁,开灯燃市,千门开锁,万灯通明。
东市夜场,怎一个热闹二字可囊括,贺臻带着她,到了东市内的灞河桥岸边,才停步下了马。
钟知微一路静默,到了此处,更是一言未发,她只是以看死人一般的眸光凉凉盯着贺臻。
他一有闲心思买河灯,二有余力题字,三是有躬身放那河灯的功夫,却还不滚过来跟她解释个一二。实在是过于荒唐可笑,钟知微已然是连冷笑都笑不出来了,她胸腔里涌动着的,纯然是昭昭怒意。
她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一把夺过了贺臻欲要放的那河灯,张口便是叱骂:“贺臻,我原以为,是东宫朝堂出了什么事,可若你说的麻烦大事,便就是这般胡闹,呵,那你今日便就不用回府了,你就守着这灯市,过一辈子吧!”
被夺了灯的贺臻,稍有怔然,他歪头凝视了钟知微一刻,终是在钟知微再度发火前,勾唇无奈出了声:“钟家大娘子,心情不佳,夜难安寝,这还不是大事?”
“于贺某而言,什么公主和亲,什么东宫朝堂,在这件头等大事之前,都是要往后稍一稍的。”
夜市灯如昼,贺臻身后涌动的人流一刻也未停,他看着钟知微,启唇继续道:“我若不这般夸大,钟娘子今日会同我出门吗?”
不远处的人群中忽地爆发了一阵欢呼声,伴着人群的欢呼声,打花匠人扬起的铁水,在升空的瞬间化作点点星辰散落在了夜空之中,火树银花,不外乎如此。
钟知微已从怔然中寻回了心跳,她垂下眼睑,出声时嗓子略有些喑哑:“招月告诉你的?”
贺臻啧一声,自钟知微手中,取过了那盏河灯,他蹲下身子去,一面放灯,一面懒散开口道:“还用招月说吗?自家夫人,眼下的青黑,身子的清减,这还要别人来说?”
“府内已经给你备了安眠的汤药,可我觉着,心病还需心药医,出来玩玩总比闷在房里强。我晚间从大明宫出来时,路过了一趟永兴坊,你妹妹告诉我,你以前总爱在上元节放灯给亡故的亲人,现在虽然还没到上元节,但我也想放一盏灯给钟娘子。”
“还望钟娘子,莫要殚精竭虑,忧思过重。你想想啊,便是天当真塌了,也该是由我们这些个子高的顶着,不然要我们白长的这些个子是用来做什么的?长来玩玩,充门面的吗?”
“让该操心的人,去操心他们该操心的事,而上京城的皎皎明月,能够吃好睡好玩好,高悬于空,叫操心的人疲累之时能够望得见,这就是贺某所愿了。”
钟知微幼时曾幻想过,她心悦之人的模样。
彼时她年纪小,所想象的世界还很简单,她以为世上男子,不是建功立业的大丈夫,就是寂寂无名的庸碌人,所以她那时断然以为,她心悦之人,定然是前者,是能有名有姓闯出一番功业来的人。
但直至今日,立在灯影阑珊之间,望见贺臻放灯的侧颜,瞥见他所手书的“明月当空”四个字,她才意识到,原来她喜欢的,不是所谓能建功立业的能人,也不是看似庸碌无为的寻常人,而是,能察觉到她的喜怒哀乐,在她心绪不宁时,为她点一盏河灯哄她开心的人。
“贺臻。”河灯忽隐忽现的光,顺着灞河水而去,贺臻还未站起来,却听得钟知微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怎么了?”他不解其意,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仰头望着钟知微,疑声道。
灞河上有游船打他们身边而过,船上乐伎的琵琶声飘至河岸边时仍余音绕梁,钟知微并未做声,她只是看着贺臻笑了一下,皎皎月光溶于水中,似覆了一层薄纱般温柔朦胧。
后来钟知微时常想起这一日的灯火,和她没好意思说出口的那句话。
那日我唤你的名字,其实是想说,我喜欢你。
人人都记得来日方长,所以这世上才有许多话,总在最该开口的时机没能开口。
而人人也总是会忘记世异时移,所以即使你我全然知晓,同样的话往后再说,意味与最初难以相同,但那时的你我,却总还是张不开嘴。
第63章
不知是哪家的富商权贵, 于亥时起,燃了百余架的五色焰火,金盏银台,牡丹竹菊, 在漆黑夜空这张朴素画布上, 整整晃了一刻钟才休止。
因而上京城这夜的焰火出奇盛大, 甚至能与往年的上元节当夜相提并论,无论王孙贵族,贩夫走卒,城内有幸见证了这夜流光溢彩的未眠者数不胜数,贺臻和钟知微亦是其中之二。
同样是火光,和平盛世所能望见的昂扬壮丽, 与乱世风云之中的硝烟四起,全然不相同, 钟知微望着天边焰火时,如斯想着的, 是这些。
而将视线从天际移到她面上的贺臻, 伴着风声躬身在她耳畔所言的絮语:“我这些日子里, 一直在东宫朝堂同李渡尘奔忙,公主一事,当是有着落了,所以钟娘子的忧思呢, 该同这焰火一般升空不见才是。”
贺臻的絮语,隐在风中,若有似无, 钟知微偏头过去之时,他已移开身子, 重又将视线移至了漫天烟火上,倘若不是钟知微的耳畔仍旧发烫,只怕她也会将那句絮语当做幻觉,但贺臻没有再提的意思,钟知微也就不再问。
金吾不禁夜,二人返回善和坊时,已是后半夜。
夜风簌簌,贺臻护着钟知微直到明月轩卧房门口,才定住脚步,不再往前。
房门乍响了一声,踏进卧房内的钟知微,自是能察觉到身侧的人没有跟上来,她步子一顿,回身重又走至门扉前,仰头看向贺臻,不解道:“你不困吗?站在这里做什么?”
“本来合该是困的,但看到钟娘子,不知怎的,就不困了。”贺臻倚着门扉,扬声勾唇答得坦然。
贺臻讲这种话,不羞也不臊,旁人观他神色,只会以为他在跟钟知微探讨今夜的月色,而能够听清他言语的钟知微,也只能半是无奈半是羞怯地剜他一眼。
这一眼,算不得凶煞,本是没什么威力的,但贺臻却受不得,他不自在地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手臂,扭身清了清嗓子,道:“不开玩笑了,事情还未处理完,我是瞒着李浥尘偷跑出来的,天亮前,得赶回去。”
“嗯。”钟知微闻声垂下眼睑,她眸子里的光明明灭灭,自喉间憋出这一个字来。
“那我走了?”贺臻没看她,自然也瞧不见她的神情,他话语间是要走,但身子却没动。
钟知微望着贺臻的背影,她抿了抿干涩的唇,而后出声道:“嗯,走吧。”
“我真走了?”贺臻步子不过迈了一步,但问话却比迈步还要快。
钟知微原本的依依惜别之情,被他几句话冲散了不少,她咬唇别开眼神,这下清楚分明地回声道:“知道了,走吧。”
贺臻迈步远去的刹那,钟知微也抬手合上了房门,她扭身脱下大氅,朝房内走了两步,于脑中正回想着今夜的见闻。
但砰然一声,房门又启,重又折返回来的,自然是贺臻,钟知微旋即回身的瞬间,贺臻已行至了她身前,钟知微抬眼所及,是他滚动的喉结,以及他稍显急促的呼吸声:“李浥尘救妹心切,用人心里就没数了,恐怕我这一去,好几天都回不来,也见不到钟娘子了。”
和她所想的差不许多,好几日该是多久呢?除夕夜总是该回来的吧。钟知微睫羽忽闪,紧咬下唇,没有做声。
她仍在怔愣中,但面颊上却忽然袭来了一抹温热,钟知微怔然间抬眼,却见抚上她面颊的,是贺臻的指尖。
他垂眼看她,他指尖抚过唇边的同时,钟知微的贝齿也不自觉松开了,一时间,心跳声骤然变得响起来,钟知微身子一僵,那张艳逸的面孔愈发凑近,直至面容相贴,男子略哑的嗓音自耳畔响起:“可以吗?”
卧房内,唯有一盏孤灯亮着,昏黄的烛影摇曳,钟知微不必揽镜自照,单凭发热的面颊,也能知晓,她此时的面颊一定红透了,她张了张唇,但一时间没能出声回话。
“钟娘子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贺臻性子急,不过稍许的静默,他便替她拿了主意。
能进一尺,便进一尺,能入一丈,就入一丈,贺臻向来是这般得寸进尺的性子,但于这夜的夜风烛影下,他末了,也只是吻了一下她的面颊,轻柔地抛下这样一句话来:“等我回来。”
钟知微那夜久违地睡了个安详的觉,直至第二日日上三竿之时,她才悠悠醒转。
余下的几日里,贺臻都未返回善和坊来,他似是如他所言的那般,被李渡扣住了。
钟知微以前没意识到,这明月轩内,原来处处都是贺臻的影子,而他不在时,那些代表着他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会催得人心生燥意。
即便钟知微不愿承认,但她诚然几乎是数着日子,一直巴望着除夕那日,毕竟总不能过年,还不让人回家吧,她是这般想的。
但除夕夜那晚,贺臻没有回来。
又何止除夕那一晚呢?
景和十四年冬,除夕夜,有刺客借驱傩之机,混入大明宫,欲对圣人不轨,幸而,禁军统领白晟机敏,发现及时,未让贼人得逞。
但贼人身负火弩,火起宫乱,亦有伤亡,圣人大怒,下令彻查傩面一案,相关涉事者,无一例外,皆要受审,大理寺狱,一时间人满为患。
贺臻入大理寺狱的消息传来时,是景和十五年的元月一日午后。
天子一怒,莫敢不从,傩面案牵连众多,更何况贺臻入狱的原委,清楚分明,贼人所使的那火弩,出自他之手。
因而在案情查明前,贺臻出不来,外面的人也更别想进去看他,贺家周转折腾数日,也只得出了这些消息。
这案子,查了一月有余,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也持续了一月有余。
涉傩面案者,人人自危,太子因统管不力,亦被圣人禁足于东宫内不得出,坊间流言四起,皆言圣人似是有废太子重立的意图。
而贺家满门,于朝堂之上的日子更是不好过,古树倾覆,只在一夜之间。
事发三日,贺臻阿耶告病休息,将鸿胪寺职务转由少卿暂代,而贺臻祖父,更于千秋宴过后,主动乞骸骨请辞。
圣心难测之下,风云变幻之中,这案情倒是易辨了。
景和十五年二月初三,贺臻被送回善和坊时,是个雪天,也正是大理寺狱所判的傩面案主谋,太子的舅舅谢相问斩之日。
钟知微得着消息的那一刻,便就自明月轩而出,向着贺府正门而去。
可她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她堪堪跑出明月轩没多远,便就在回廊当中,如遭雷击般,定住了脚步。
跪在贺府中庭的,那个人的身影,她几乎不敢上前去认。
那人身上着的,还是那件青衫,是他们那夜见面时,他所穿的那一件,但那件青衫上,所覆的一层血污,已叫钟知微辨不清,那衫子究竟是青色还是赤色。
雪地里,他跪得无比挺直,可他的身子却瘦削轻薄地像一页纸,钟知微越是走近,他面无血色的脸,连同失血干裂的唇,她瞧得也就越发清晰。
天上仍旧在飘雪,庭院内还未洒扫,软绵绵的雪花,踩在脚下,一步便就是一个凹陷,钟知微的步子迈得越发艰难,贺臻干涩嘶哑至极的声线亮出来时,她僵住身子,再动弹不得:“是孙儿不孝,一人累及阿耶阿翁至此。”
撑伞立在贺臻身前不远处的,是贺臻的阿翁。
精瘦抖擞的老人,远远望过来,微微颔首弯伞,算是同钟知微打了个招呼。
已至暮年的老者,身负权柄多年,虽然卸去了身上职务,一身威仪却分毫不改,他立在贺臻身前不远处,即便跪在雪地里的孙子已然遍体凌伤,但他开口却也毫不留情,沉稳似一潭老井:“阿瞒,你若要跪,我不拦你。”
“但你跪的,不应当是我和你阿耶,我们身上的半截黄土,早已埋到脖子了,天意若是如此,这一遭,早晚是躲不掉的。”
“当初给你起这乳名,不是为了让你有多大的成就,只是因你不足月便出生了,早产儿体弱,盼瞒过老天,保你活得周全。”
“你自小就有主意,性子烈不服管教,一路顺风顺水长到这么大,我不管你,全因那是你自己的路,可这朝堂中的水,比你想得要深得多,一旦涉入其中,便再难抽身而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动辄须得千倍万倍地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