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做美,绵长的雨,下了好几日都未歇。
“就非得今日走吗?这么大的雨,三十里一驿,不驰十驿不能停,三百里啊就是艳阳天也得不休息走到天黑日暮吧!”灞河桥上,曲六娘抱着琵琶连连抱怨不停。
立于曲六娘身侧的薛西斯,耸肩无奈道:“这没办法,管他是刮风下雨,还是风沙雹子,他今日都得走。”
薛西斯说这话,自然不是毫无根据的,大多被贬的官员,若无家族隐蔽,按律皆得即刻赴任,因贺臻有伤,容了他半月养伤时间,已是法外施恩给了大情面了。
春寒料峭,灞河岸边的垂柳还未生芽,桥上撑着伞的二人絮声不停,但他们身前的一身蓑衣的主人公却沉默着并未做声。
押送的几名官差虽收了薛西斯的银钱,但在这漫天大雨下却还是被磨出了脾气,站在桥那头为首的领头官差,回头扬声催促起来:“你们几个,差不多得了啊,知道路难走还磨磨唧唧的,耽误了事儿谁负责得起啊!”
“官爷辛苦,最后两句。”曲六娘微微扬唇陪了个笑脸,她当机立断,自怀中掏出了个青色荷包,递到了贺臻身前。
薛西斯见状,紧随其后,也掏出了个靛蓝荷包,同样递到了贺臻面前。
一路沉默的男子,垂眼看了看身前男女手中所持的物件,他未接,却散漫发了声:“干什么?”
曲六娘叹了口气:“你那个官职不是没俸禄吗?这是我和姐妹们凑的银票,好歹我们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总不好真叫你空手走了吧!”
薛西斯赞同道:“我这个也差不多,除了我的钱之外,还有胡二别别扭扭塞给我的几张银票,你这狗脾气,现在肯定是不愿意伸手问家里要钱了,能给的就这点了,拿着吧。”
“用不着,收回去。”贺臻收回视线,拧眉开口就是作拒。
他拒意明确,但他身前那两只手,却执拗伸着,并无丝毫收回去的意思。
贺臻散漫面庞上,一直所笼的那层叫人琢磨不清的雾,稍稍散了些,他状似无奈又似无语般只得继续道:“收回去,我还用不着你们俩接济,再说了,你们俩这荷包里才能装多少钱?”
“我那些小玩意变卖换的银两,早就存到钱庄里去了,那些已经够我在幽州逍遥快活一辈子了,我又不是要饭的,你们想接济我,也得看我瞧不瞧得上吧?”
贺臻往日气死人不偿命的那张嘴,功力一点没弱,他这番话一出,执拗不肯放下手的两人,旋即嘴唇抽动起来,二人对视一眼,熟悉的嘲弄腔调,反让他们的眉宇一松。
不声不响间,举着的手各自垂下了手去。
贺臻见状,转身勾唇往官差处行了过去,他步子不急不缓,临上马前最后才招了招手,举重若轻道:“走了,灞桥送别还算是佳话,再往前走,就不像话了。”
贺臻出言淡淡,动作慢条斯理,将浑不在意、宠辱不惊的模样,做了个十成十,暴风疾雨中,琵琶音自灞河桥上响起,奏的是送别的《阳关引》。
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伴着着雨声琵琶声,已随官差打马缓缓行进起来的男子,忽然似有所感般扭过了头,他回身张望,似是在寻什么人,但雨雾朦朦,行人匆匆,哪里能看清人的面孔,更遑论寻到人。
乐声悠扬,飘向高处,岸边桥上的商铺驿站雨天却也开了窗,钟知微站在窗前,凝视着雨幕之中回身朝此处望过来的男子,这个距离,她明知他该是瞧不见她的,但她还是没忍住,偏头瑟缩了一下。
立在钟知微身侧的招月,见状迟疑轻声问道:“娘子,你当真不下去,送送郎君吗?我怕你来日后悔。”
钟知微没有回声,她只定定地看着桥边的那个人,而招月朝下望了一眼,也不再出言劝阻,因为此刻再下去,也来不及了。
马声嘶鸣,立在楼上仿若都能听得见,钟知微视线里的那人,终于不再搜寻,他扭身回去,扬鞭彻底闯进了瓢泼的雨幕之中。
第67章
春寒雨水, 湿气连山。要走的人留不住,该回的人自然也不会再等。
钟家一行人返回永兴坊的路上,招月一直留心着自家娘子的神态,依她所见, 钟知微虽然神色自若状似如常, 但闭目养神静默至极这件事本身, 便就已经代表了钟知微心情不妙了。
所以一路上,她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再提了什么不该提的,惹得娘子神伤,好不容易一路折腾回了自家宅院,招月以为能松口气了, 却不料刚刚进门,他们就迎上了候在门口的总管黄老。
站在门口转来转去、口中还念念有词的黄老, 一扭身望见回来了的他们,便就呆住不动了, 与此同时, 他面上的犹豫挣扎, 也变得越发浓厚,招月自问她都能看出的异样,更莫说娘子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钟知微径直就停在了黄老面前, 以目光做询。
总管黄老见状躬身咬牙,毕恭毕敬地捧上了一个小巧的梨花木锦盒,而后迟疑道:“娘子, 这是善和坊的人,刚刚送来的东西。”
此言一出, 招月面上当即浮出了同黄老如出一辙的挣扎犹疑来,她虽不知这锦盒内是何物,但现在事关善和坊的物件,嘶……
按理说,她是该上前去接过这锦盒,可娘子未动,她一时间也不知是接过好,还是不接好。
招月微微侧目望向站得挺直的钟知微,只见娘子低垂着眼,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那锦盒,她看得极专注,以至于倏忽冷淡开口时,反倒吓了招月一跳:“送的什么?”
“这……老奴也不知……来送东西的那个小厮什么也没说,只说他们家郎君,让……让他等自己出城后,把东西再递过来。”一向口齿伶俐的黄老,答话时却吞吞吐吐起来。
“老奴本想问清楚了再接的,但那小厮放下东西人就跑了,所以,这……还待娘子定夺。”
这么一说,招月就更觉得自己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了。
雨声不休,娘子不发话,他们站在这廊下,便就是动弹不得,时间好似被无限拉长,不知道等了多久,于静默中,招月又侧目望了望身侧的娘子。
看似平静的女郎未置一词,主动伸手接过了那锦盒,而后扭身就走,但她步子极尽匆忙,招月等人不过反应慢了一瞬,便就被她抛在了身后,他们小跑了好几步才又堪堪跟上。
但那锦盒内,究竟装了些什么,便是自诩日日与自家娘子在一处的招月,却也不知道。因为娘子一回闺房,便就将那锦盒抛到了妆台上再不过问。
一连三日,招月瞧着,那锦盒都没有任何打开的痕迹,它被搁置在日日得见的明显位置,却又无人问津,恰如善和坊那位,即便钟家人人皆知有异,可又无人敢轻易开口问。
钟家将军出声问询那日正午,正是善和坊那位走的第四日,招月从钟知微闺房内出来,她还在因为那不知装载了何物的锦盒思绪纷飞时,而钟宅另一头的中堂内,酒酣耳热之下没有顾忌的钟三丁,在午膳时分重又提起了贺臻之名。
“这朝堂上的事,今天晴明天雨的,这些都是说不准的,当日宫内圣人那般生气,不也没有废了太子吗?所以知微呀,你也别太担心了,没准不到半年,贺臻那小子就又调回来了呢?”
钟三丁放下酒盏开口过后,本还有说有笑的钟家饭桌,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钟袅袅无声吞咽了口口水,她瞧瞧左边的面红耳赤的阿耶,又望望右侧沉静如水的阿姐,大脑飞速运转起来,钟庭波在弘文馆未归,能拦下醉酒阿耶的人只有她了。
钟袅袅扶着桌案,她上半身不动,下半身却伸出脚,向着她阿耶那处踢了过去,只盼能赶紧警醒他,叫他不再多言。
“我没担心他。”钟袅袅刚刚才轻轻踢了一脚,钟知微就淡淡回了话,“他只是被贬官,又不是被流放受刑,我担心他做什么?”
显然她那一脚没什么功用,因为钟三丁接着这个话题又问了起来:“你不担心他,你这一天天的沉着一张脸干什么?因为他没带你一起走?”
贺臻所提的和离一事,钟家人并不知晓,所以钟三丁这么说,钟知微并不诧异,此事她不愿解释反驳,只保持了静默,而她的静默在钟三丁眼中,就成了默认。
因而钟三丁长叹一声,接着道:“战场上他这个年纪的生瓜蛋子,我见得多了。你想想啊,他是被贬去边陲的,幽州那地界,冬天冷得要死,夏天热得要命,和北契之间还就隔了个灵州,要是北境出了什么乱子,那得多危险?”
“况且他那个官职,啧啧啧,无职权、无驻地、无定员,哦对了,还无俸禄。在上京,就算贺家现在失势了,但他娘,还有我这个老丈人都在呢,他贺臻无论如何算是个人物,但天高皇帝远,到了人家的地界,谁还管他是谁?谁还能给他三分薄面?”
“所以啊知微,他不带你去幽州,是不想让你跟他去边陲受罪,阿耶觉着他小子这事办得不错,好孬有点大男人的担当!”
钟三丁越说语气也就越发激昂,钟袅袅中途,瞧着她阿姐越发寒气四溢的面色,咬牙又连踹了好几下,但她阿耶却不为所动,喋喋不休,直到最后一句说完时,他情难自禁还拍了声桌案。
完了……钟袅袅心梗掩目,于死一般的寂静之中,悄悄探头又瞟向了她阿姐。
只见面色寒凉的女郎,垂目如讥似讽般答道:“是,如你们所言,他想着他这是为我好。阿耶,你都能想清楚的事情,我怎么会想不到?”
情况不妙,阿姐这模样……绝不能让阿耶再说下去了,钟袅袅急吸一口气,只欲使劲再踹,但她阿姐锐利的眸子却望向了她这处来:“还有你,也别踹了,把你的腿给我收回去,你踢的是我。”
啊……钟袅袅憋着的那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她僵硬一笑,讪讪收回脚,缩头缩脑老实呆着再也不动了,与此同时,钟知微身侧的钟三丁,见状挠挠头,抱着酒壶也闭上了嘴。
随着活蹦乱跳的父女二人偃旗息鼓,钟知微目光灼灼开了嘲弄的话匣子:“他所谓的为我好,我便要接受吗?这是什么道理?阿耶最怕苦,但苦瓜对阿耶身子好,所以往后日日三餐都让你阿耶吃苦瓜喝苦瓜饮,你愿意吗?”
“还未看病就给人开药房的大夫,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为我好?呵,不过是自私自利的人,借此叫他自己内心好过一点罢了,低劣至极,还想让我对他感恩戴德?简直白日做梦!”
钟知微这一通洋洋洒洒的骂,似是彻底让酒醉的钟三丁清醒了过来,他眼底清明,对着正在气头上的大女儿附和道:“是!这小子不是东西!边陲苦寒,流人断魂,他活该受罪!”
“知微,你这气也气了,骂也骂了,这阿耶我就放心了,凡事说出来别闷在心里,这小子不是东西,让他一个人受罪去,左右你们二人已经分隔两地了,你既瞧不上他,再等些时日,阿耶就去找圣人,看看能否把你们二人这婚事给……”
钟三丁话还未说完,钟知微便果断冷声打断了他:“不行。阿耶,此事是我和他的事,做了断也该由我和他做。”
钟三丁拿起他的酒壶,自顾自给自己斟了酒,一满杯饮尽了,他摇头盯着钟知微叹声道:“哎,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个上年纪的,管不了也不管了,你莫要做傻事就好。”
钟知微垂下眼睑,稍有迟疑后,缓声道:“傻与不傻,我不知阿耶如何分辨,但……我要去幽州。”
钟三丁斟酒的手僵在半空中,酒液溢撒而出他也无知无觉,而另一头的钟袅袅被惊得呼吸都好似停滞了。
一室缄默中,钟知微沉声继续道:“车马都已经准备好了,本是昨日夜里就该出发的,但女儿想着,不告而别,总是不好,这才没走。所以今日就算阿耶你不提此事,我也是要主动说的。”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贺臻不愿拖累他人,我亦然。朔北苦寒,招月揽风或是其他的人,我都不会带,童家的镖局只会护送我一人北上。”
钟知微字字句句,屹然不动,这不是商量,是告知。
“我这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循规蹈矩,以礼为先,但活到今日,再去细数往日时光,记得格外深刻的,除去极惨痛的那些之外,余下的反倒是同贺臻不成体统的那些日子了。”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规规矩矩在上京城中等一个悬而未决,我不甘心。”
“人观蜉蝣临世,朝生暮死,但人又何尝不是这样?由生向死,无人能免之,既然早晚都有死的那一日,那我还活着的时日,便不想再畏首畏尾。女儿知阿耶疼爱我,所以此事,还望阿耶能够允准。”钟知微的话音结束的刹那,她站起来俯身便就拜了下去。
既怕儿女瞻前顾后,困于方寸之地,又畏儿女行得太远,陷于难援之局,做父母的心,可能都是这般。
听完钟知微这番绝无转圜余地的话,钟三丁恍如苍老了三分般,一阵长吁短叹后,他扶额发声:“什么时候走?”
跪伏在地上的女郎缓缓抬头,她声线坚定,若不渝金石相撞:“用完这顿膳食,午后就出发。”
第68章
河北道幽州, 于大庸之北,下领八县,州治为蓟,紧邻着置了节度的边境灵州。
北方至寒, 已经三月底近四月了, 夜间却还是冷得彻骨, 幽州本就不是什么繁华的地界,赶上即将宵禁的时分,这大多为平民百姓所居住的蓟城开阳坊清水巷内,黑压压一条道,更几乎是阒无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