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这夜间陋巷内还有人行走。怀中抱着钓竿鱼篓、手中还持着酒囊的男子, 于一片漆黑之中,循着月光推开了巷子深处一处小院的门。
这间一进的院落有多小呢?只消开了宅门便就是庭院, 而站在院门口,一眼就能望清庭院最后方的正房, 一目了然, 不外乎如是。
院子年久失修, 破败得很,两侧的东西厢显然无人使用,两侧窗棂都是烂的,乍一看一丝人气也没有, 要不是院子正中水井旁所栽种的那颗梨树,给这院子稍稍添了两分雅致,否则这绝不像有人在此住了半月有余的模样。
一枝梨花春带雨, 叶圆花白,淡香如许, 贺臻走到了梨树下便就不再动弹了,他抛下手中的鱼篓,仰头隔着花叶驳影,看向了天上的那轮近乎玉盘的明月。
树下的男子仰头凝步,一动不动,本就死寂的小院,越发死气沉沉,唯有巫闾江野生野长的鲤鱼,脱水许久却还仍有生机,在竹篓之中生龙活虎地蹦跶着欲要往外跳。
那间用作休憩的正房室内,被刻意压抑着的极低沉的微小咳嗽声,传到贺臻耳中之时,已是一刻钟后了。
贺臻未聋也未瞎,他只是懒得动弹,因而直至那咳嗽声停歇了好几息后,他才悠悠扭身移目望向里间。
漆黑一片并未燃灯的屋子,自然不能借着摇曳灯影,照出其中的人身来,这等情况,敌暗我明,总该十分机警,可贺臻身上的懒散劲儿却分毫未散,他拎着竹篓丁点犹豫都没有,便就径直行了过去。
他推开院门时,懒洋洋的腔调好似刚睡醒一般散漫:“深夜来访,无非就是谋财害命,但兄台,你找错地方了,这儿既没有连城之价的财物,更没有值当你以命相博的脑袋。”
有门窗遮挡,天光难入,室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瞧不分明。
贺臻边说边行,眸子当中古井无波,正是毫无忌惮之意:“你进来时应该也看到了,这院子上下,我自个都不知道有什么是值得梁上君子来走这么一遭的。”
“更不用提我现在这颗分文不值的脑袋了,你便就是拿了我这颗脑袋,也没什么作用,还不若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去城西归厚坊刺史府,郭秉德郭刺史的性命,比我的性命要贵多了。”
话音即落,贺臻也行至了房内的老旧胡桌前,虽然仍旧是辨不清桌案前坐着的这人的面目,但走得近了,这个距离,好歹是能望得见人身轮廓了。
不请自来的这人,比起贺臻往日见到过的那些人高马大的歹人而言,瘦削矮小了许多,连寻来为非作歹的贼人都降格了,活到他这个程度,也是无第二人了,思及此处,贺臻自嘲着摇了摇头。
竹篓被他置于了桌下脚边,黑暗中的那人还是一言未发,贺臻也不急,他不紧不慢接着开口道:“不过兄台你既来了,也不好让你白跑这么一趟,我这里就这么一筐鱼,不嫌弃的话,你尽可拿去。”
贺臻停顿片刻,而那人还未发声,他只得叹一声,自怀里掏出火折子,低头继续道:“兄台现在不想走也行,不过我这房里,就你身下那一把椅子。”
桌案前坐着的那人呼吸声似是重了一些,但贺臻并未在意上心,他吹燃火折子,躬身垂首点着了桌上的油灯。
“不请自来的人,总不好鸠占鹊……”灯光摇曳,照出人影绰绰,贺臻合上火折子,不经意抬眼的刹那,他含在嘴里未吐完的话,同室内褪去的夜色一道不复存在。
贺臻进门时并未关回身关门,风顺着敞开着的门灌进室内,毫不留情将烛影吹得忽隐忽灭,而伴着这烛影摇曳,贺臻散漫无谓的面色也变得明暗交织、晦暗不明了起来。
与他作比,坐在桌案前已不知等待了多久的钟知微,反倒好似丝毫没受这风声和这光影的影响,她面色沉静如水,不躲不闪直视着贺臻的面容。
关内道至河北道,上京到幽州,足足千里之遥,相隔千里到咫尺之间,他们二人谁都没有贸然出声,又或者说,谁都不能轻易出声。
不知静了多久,也许不过是一瞬,也许长至了一刻钟,风将古朽的木门吹得吱呀作响,临了了,率先别开目光的是贺臻,他匆匆扭身,合上了那扇作响的门。
随着吱呀声止,立在门扉前,背过身去的男子未再转过来,他掩在衣袖下的手攥成了拳,维持住了声线的平静:“钟知微,你疯了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钟知微手里捏着的梨花木锦盒,被她丢到了她身前的老旧胡桌上,贺臻那算不得问的问,钟知微未作答,她自顾自冷硬出声:“这匣子还给你。”
钟知微眼里雾霭浓重,她侧目望着贺臻的背影,开口越发冷硬:“你要送的东西,你要说的话,我要你亲自当面跟我说。”
答非所问,贺臻紧攥着的手猛得松开,他面色不虞扭身折返,一连串的问再也忍不住:“你是怎么来的?钟将军怎么会同意这么荒唐的事?招月揽风,还有其他护送你的人呢?他们在客栈吗?谁让他们把你一个人撂在这儿的?”
贺臻问得密集,钟知微却视若无睹,她将锦盒向前推了推,接着开口:“这锦盒我没打开看过,但即使不打开,我也能猜到里面是什么,无非就是放妻书,写些哄骗你自己的话。”
说到此处,钟知微不冷不热轻笑了一声后,才继续道:“什么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什么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没去官府领公牍,你这东西,就是废纸一叠。”
一问一答,再问再答,问的人和答的人,恍如鸡同鸭讲,二人口中所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相隔数月的再会,其乐融融的会面看不到,淡声细语的你来我往之间,却好似有刀戈相对,贺臻眸色沉沉,他知再问下去,他想知道的东西,也得不到。
因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就疾步推门而出,他步履匆匆,行至庭院水井处时,内室的女郎追了出来,厉声做拦:“贺臻,已经宵禁了,你不要命了?做什么傻事?”
“论做傻事这一点,比不过钟娘子。”贺臻头也不回,嘲声作答,”这里不是长安,上好的客舍驿站,能有多少?处处咬着人不放的巡街武侯,又能有多少?娘子不给的答复,我自己找就是了。”
钟知微呼出郁在心口的浊气,不能自控地咳了两声,在贺臻走出这小院之前,她开了口:“你不必去找了,找不到的,没人跟我一起来,只有我一个。”
钟知微立在门扉内,并未高声疾呼,但沉寂夜幕之下,她所说的话清清楚楚、完完本本穿过小院,递到了贺臻身旁,箍住了他的手脚。
月色苍茫,照得院内的那株梨花树,仿佛笼了一层薄纱似的,钟知微松开紧咬着的唇瓣,逐一淡声答起了贺臻先前所问的话来:“我来这里还能是为了干什么?整个幽州,我只认识你一个人,你说我是来这儿干什么的?”
“至于你问的其他……第一,阿耶就是同意了;第二,没有其他护送的人,招月揽风也都没来,真的只我一个;第三,我花钱雇的童家镖行,他们的人只负责把我从上京安全送到这里,我到了,也就钱货两讫了,他们自然不会再守着我。”
庭院积水,照出贺臻的面容神态,水中所映出的那人,好似凝固的蜡像风干许久生出了裂痕,轻轻一推就要崩裂,但钟知微所站着的位置,望见的只有他僵硬的背影。
一息,两息,寒凉的夜风吹皱水面,亦吹醒了摇摇欲坠的人,贺臻面上多余的神情已不知道被他收束到哪里去了,他面无表情转过身来,好似若无其事般,同样答起了钟知微的话:“你猜得没错,那锦盒里面的就是放妻书,那当中写的,也就是你所说的那些翻来倒去都一样的话。”
四目相对,光影明灭,谁都瞧不清另外一人的神情。
贺臻回身往屋内走时,钟知微仍然立在门扉前未动,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冷心冷肺的凉薄人,行至她身侧时顿住了步子,而他那带了三分喑哑的嗓子,开口只为赶她走。
“童家镖行的人马应当还未离开,你休整一晚,明日我让他们再送你回去。”擦肩而过,他竟讲得出这种话。
此情此景,钟知微只觉得合该令人发笑,而其中首当其冲,最可笑最是引人发笑的,就是她钟家大娘子本人。
第69章
失笑, 苦笑,哭笑,到头来,都是可笑。
烛光下, 立在门扉前的钟知微身子的剪影, 与吹进房内的风一般一时隐又一时现。
贺臻声线当中的哑意已完全消退了, 他自钟知微身侧而过,走进里间平声安排了起来:“这里条件不好,勉强在我这凑活一夜,也是委屈钟娘子了。”
分明是里间卧房,但房内仅有的那张床塌上,却没有什么人睡过的痕迹, 落了薄薄的一层尘灰,贺臻步子不急不缓, 从箱柜内取出了崭新的被褥,顶替仆从收拾起了床塌。
“地方小, 两侧的耳房不放东西, 被我挪来他用了, 往右走就是盥室,等一会我去打些井水烧热来供你洗浴。”贺臻在贺府便就一贯自力更生,现下即便没有人服侍,也好似对他的日常生活并无大的影响。
他动作干净利落, 不多久便就收拾好了床褥,此时站在门扉前的小娘子仍旧未动,他凝目望了一眼小娘子的背影, 又瞧了瞧胡桌上未开的那梨花木锦盒,垂下了眼睑来:“你的行囊妆奁在何处?总得取些换洗衣物。”
钟知微并未回身, 亦未回声。
夜间寂寂,室内本就不大,贺臻视线梭巡一轮,便就确定了房内没有任何箱箧,钟知微还不发声,他只得往她那处行。
室内脚步声清晰可闻,向着钟知微而去的脚步声一响,背身的她终是开了口:“没有。”
轻飘飘两个字,却叫贺臻拧起了眉,不带仆从他还能想得通,但最是讲究的钟娘子。出行怎会什么都不带?
“没有?怎么会没有箱囊?你气我怨我,也不必折腾你自己。”心中所想,化作口中所言,贺臻张口便是诘问。
钟知微仍然没有回头看他,她寂寥立在门扉前,抬头望月,出声潦草:“入城和童家镖行分道扬镳之后,在打听你下落的时候,被人偷走了,连带我的钱囊一起。”
还不待贺臻做出反应,钟知微又草草补充道:“我去报过官了,只是那犯事的贼人已是官府常客,虽然抓到了他,但几个时辰,东西就已经几番脱手,被卖出城外了。呵,久闻北境,民风彪悍,人未开化,领教了。”
钟知微讲述这些经过时,语调平稳,唯独鼻音稍有些重,话毕之后,她喉间又是压抑的两声咳嗽。
夜风凉,贺臻的面容更凉,他静攥着的手连同紧咬着的牙关骤然松开,他默不作声走到房门前,关上了那扇摇动的门,将带着寒意的风阻隔在了门外。
钟知微的脾性,他最是清楚,自持自立,一寸也不愿低头矮过他人的女郎,若是他不主动逼问,恐怕这遭遇,无论如何,她不会主动告知,可也正是因为如此,贺臻的心中的波澜起伏越荡越大,无法平息。
因为,谁能担保钟家娘子只隐瞒了他这一件事呢?被欺被盗,身无分文,除此之外,若还有其他的呢?不敢想,却又忍不住想,贺臻脑中遐思无数,他只得将视线投射到尚在沉默的钟知微身上。
立在他身侧的女子,不知何时偏过了头去,贺臻的角度,只能望得见她的侧脸,这是他今夜第一次明目张胆、毫无躲闪地去看钟知微。
可越是仔细打量那张清瘦的面颊,贺臻的眸子也就随之越发冷沉,面无表情的面孔被泼了冬日里的雪水,一瞬就冷凝至极,而静默的房中,也仿若自他身边起了雾,凉得惊人。
稍有凹陷的面颊,苍白若纸的面色,失了血色的唇,桩桩件件皆似在暗示方才病愈没多久的他,面前的娘子身上似是带着病气的,而他先前对此,竟然丝毫未察,一无所知。
“钟娘子是何日从上京来的?”贺臻倏忽启唇,绕了个弯子问出了声。
幽深的夜里,昏黄的灯影下,钟知微还是偏头盯着地面,只留了半张侧脸给他,她盯着地面,开口时咬了咬她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唇:“二月廿二。”
二月廿二,不过是他从上京出发赴任的第四日……贺臻面上的神情,已无法一言两语轻易描述,似晕开的墨,又像冷夜里的霜,复杂混沌至极。
“二月廿二……为何……现在才到?”贺臻一句话讲得顿了又顿,好似对他而言,讲这些话,也是艰难至极。
他闭了闭目,梳理清楚他自个的思路,接着开口道:“从上京到幽州,不是押送不必疾驰,车马正常行驶的情况下,再慢半个多月也该到了,但钟娘子用了一月……”
贺臻这话一出,钟知微的呼吸仿佛凝滞了一瞬,她仍旧盯着地面,但本就没什么血色的下唇,却被她咬得越发紧。
看着她的贺臻,没有错过她的丝毫反应,他喉结滚动,又紧跟着冷硬道:“你说与不说,我明日都会自己去找童家镖行求证。”
钟知微不再沉默了,她虽仍带鼻音,但开口时却是尽可能的轻描淡写:“路上生了一场病,耽搁了些时间。”
果然,如他所想。贺臻再度闭目,他的嗓音沉得发哑:“什么病?”
这一次钟知微回声很快,她好似不耐烦,又似转移话题不想提及:“别问了,重要吗?!左右你明日就要遣人送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