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知微的视线下滑,落在贺臻止不住滚动的喉结上,他道出犹疑的那问之后,就收了声,但他收声之后,于寂静中,他喉结滚动的却越发频繁了。
“我什么时候说我对你有意了?”钟知微悠悠开口,她亲眼见着,她这话一出,那原先滚动不休的凸起处静止下来,连带她面颊上那人的吐息都消失了。
贺臻搭在钟知微腰间的手无法自控似的,下意识缩成了拳,他张了张口,却半晌没发出声来,一声轻轻的笑由他身前而来,他对上的是钟知微代促狭带笑的眼睛。
高悬不落的心,倏忽低低和缓地放平了。
她确实没亲口说过这话,贺臻勾唇点头:“娘子嘴上是没说,可娘子心里说了,我听见了。”
钟知微彻底不遮不掩地笑出声来:“是吗?那我怎么没听见?”
她笑得开怀,是到幽州以来的数十日里,头一次展露这样的笑颜,艳光四射,皎皎似雾散明月现,贺臻眸色渐深,他没有回话,而是再度俯首贴了过去。
笑声戛然而止,在钟知微愕然的目光里,他轻轻咬了一下她的唇,才张口道:“可能是因为钟娘子心里的话,只有我能听见吧。”
他开口时没起身,二人的唇仍旧贴在一处,所以他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但偏生钟知微既听得见,也听得清。
“娘子?娘子你在家吗?”他们二人正胶着着,院门口忽然遥遥响起了陌生的男声来。
听着这男声,贺臻面色凉了下来,他顶腮未动,倒是不明所以的钟知微,侧目间急忙就要挪开回身去看。
“别管他。”但她没能挪开,因着贺臻没好气地拦住了她。
他不松手,她还真动弹不得,钟知微越发豪无头绪了:“我去看……”
搂在她腰间的一只手抬了起来,他按着她的后脑不叫她躲,径直又吻了下来。
他们回得急,院门没来得及拴,青天白日,那叫门的男子,随时可能进来。此情此景,钟知微的性子,又急又羞之下,怎么可能再配合他?
她张口就要骂,但不骂还好,这一骂,反而给了贺臻可乘之机,方便他长驱直入,他吻得更深,方寸之间,钟知微无处可躲,她晕晕乎乎地抬手拍打他的肩膀。
但无论她怎么打,用多大的力,贺臻都未流露出丝毫松开出来的意思。
门外的那男子似是听见了里面的动静,他不再问询,直接自报起了家门:“娘子,我是米沛,灵州来的米沛,刚才为你修了素舆的。”
“娘子,方才孙大娘留我们吃了羊汤,我在吃汤的时候想清楚了!我不缺你的赏钱,我师傅年纪大,腿脚不便,这才才让我过来的,我没想到雇主是娘子这样的人,赏钱易得,佳人难寻,我先前说的话是真的,娘子能不能考虑考虑我?!”
钟知微算是猜到贺臻为何这样了,少年慕艾,讲得算是情真意切,可这时候这少年过来说这样的话,和火上浇油有什么区别?
她一面分出心神来这样想,一面被动承受着贺臻的动作,院外那少年每说一句,贺臻的动作好似就要再凶一分。
“娘子,你不说话,是考虑我想给我机会的意思吗?”他可真会想,也真敢开口说,钟庭波和他差不多大,莫不是不在她面前时,也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吧?
那少年自作主张的话,实在是叫钟知微失语,一时间她迷蒙的眼睛,都清明了些,贺臻的动作忽然停滞,钟知微于怔然间看向他的眼睛,却见他眼底的恼意,几乎如化实物。
只是一瞬,他停下来是一瞬,她看他是一瞬,一瞬不过眨眼间,钟知微还来不及反应,他忽然拽过了她。
一步之遥,他们二人由院中的水井旁,靠到了树下。
钟知微的背抵上那颗梨树的那刹,他的吻就又落了下来,同样是咬她的下唇,这一次比上一次力道更重,好似小惩大戒。
乱说话的又不是她,他罚她做什么?钟知微不悦地瞪了他一眼。
这一眼贺臻并未瞧见,他一手垫在她头下,一手托着她的下巴,抽身片刻,也不过只说了一句话:“钟娘子是学不会专心吗?骚扰有夫之妇的登徒子的话,听来做什么?”
原来不止气那少年,还气她不专心。
贺臻开口时,声量不但未小,甚至比往常还要大一些,钟知微毫不怀疑,这是足够院外的人听清的声量,果不其然,院外拍门的动静连同少年的喋喋不休声,霎时间消失了。
即便花要败光了,他们二人却也还是站在梨树下的,残余的梨香虽然敌不过刚开之时,但仍分外浓烈,这香味爱的人觉得清淡雅致,厌的人只觉腥臭无比。
这树她家中植的也有,她只知她该是不讨厌的,究竟喜不喜欢,她还真没有仔细思忖过,而现下是在树下不错,但她却还是无法分辨,因着贺臻抽身开口不过片刻,他喊完那话,便就又黏了过来。
去年梨花时节,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她和贺家大郎君能够亲密若此。
神思恍惚,半梦半醒间,童家商行伙计的声音渐渐远了:“哎呦,米木匠,刚才的话听见没,跟你说了,你还不信!人家没出来打你就算好的了,赶紧走吧,别砸了你的招牌,还连累我们商行。”
由天明到夜幕,不过是一双手能数得过来的几个时辰。
但自钟知微喘息不得,奋力将禁锢着她的人推开之后,这数个时辰里,她是没再给他好脸色看了。
若是要再对没轻没重的那人,好声好语,和声和气,只怕她肿了好一刻的唇,都要跑出来叫冤。
烛影摇曳火光盛,贺臻翻箱倒柜不知在做什么,本就还憋着一丝火,他这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听得钟知微越发烦躁。
钟知微本是在妆台拆着发髻,这下手里的发钗都不急着搁下了,她径直开口:“你在做什么?拆院子吗?”
她开口开得急,却不想,差不多是同一时间,贺臻也出了声,同样是问,问的内容却大相径庭:“那梨花木锦盒你放在何处了?”
第76章
今日二人袒露心扉才没多久, 钟知微自然不会把他这话想偏,道他要旧事重提之流,但蓦然间听着贺臻提起那锦盒,她还是怔了一瞬。
手一抬一松, 原本握在手中的缠枝银花钗, 被她搁在了妆台之上, 她移步往屏风内侧的檀木匡床而去。
在未大兴土木的情况下,这小院再如何修整,却也没法子使之变大,甚至因着贺臻添置的那些个东西,更显这正房内的逼仄。
一扇山水金箔屏风,分隔出了这房中的内外, 不过这用以障风的画屏,还阻隔不了贺臻的视线, 钟知微的一举一动,即便是在昏黄烛影之下, 他也瞧得清。
他眼见着钟知微挪开匡床床头的绢枕, 自绢枕之下, 又摸索出了那梨花木的锦盒。
她半坐在匡床内,扭身侧目朝外看了过来:“你要它做什么?”
贺臻起身越过那山水画屏,笔直走到了匡床前,但他未置一词, 并未回答钟知微的话,伸手就是要取那锦盒的姿态。
他都没给出回应来,钟知微自然不会那么轻易如他的意, 她眼疾手快,利落除了她足上的云头锦履, 稍稍后缩些许,便就携着那锦盒退进了匡床里。
“说来,你这封和离信,我还未亲自读过……”钟知微微扬下巴,开口时声带了几分揶揄。
尽管立在床前的男子,面上流露出无奈的神色来,钟知微也全然当没看见,她低头打开手中锦盒的搭扣,取出了当中的那纸书信来。
字如其人,贺臻的字用笔肥厚,一手楷书,筋骨洒脱,只不过他这封和离书,前文与后文里的差异,却是不消细看内容,只粗略一眼就能扫出的。
前文落笔成文,还是字字斟酌,一笔一划不失遒劲严谨,但书至一半,便能看出行文之人心中的躁郁,显露在了那字上,一笔不苟的楷书竟龙飞凤舞,近似起了飞动飘逸的草书。
一眼扫罢全篇,钟知微的视线又移至了书信的开头。
她一面看,一面一字一句淡淡念出声来:“盖以伉俪情深,夫妇义重,幽怀合卺之欢……”
她念得不急不缓,面上虽无凉薄之色,但促狭之意却十足,好似是打定主意要借题发挥,不愿叫贺臻轻易翻过这一篇。
“须念同牢之乐……”念至此处,她稍稍停顿,抬眼欲要看看身前那人的反应,却不料,倏忽抬眼间,入她视线的,不是那人的身影面容,而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匀称的手。
思绪中止一瞬,迅即回笼,钟知微急急抬手,只欲躲开贺臻,不让他将她手中的书信夺走。
但她反应慢了一拍,即使躲避及时,贺臻却也还是捏住了这书信的边缘,好在她抓得牢,二人各执一边,原本坦开的书信,被他们二人的手遮挡住了大半。
他够着这书信又如何?左右他也夺不走。
钟知微轻轻哼了一声,她低头扫了扫可见之处,不过两眼就记住了书信之上的内容,她再度抬起头来,扬唇近乎是以挑衅的姿态,对着贺臻开口复述起来:“相隔之后,更选重官双职之夫……”
柳眉舒展,梨颊生涡,钟知微目不转睛,愉悦候着贺臻的反应。
他面上的无奈之色已消,堪堪一眼,他的情绪难辨,但随着钟知微复述的越来越多,他瞧不出什么异样的面色变了。
贺臻竟勾起唇,毫不避讳地回了她一个笑。
即便钟知微一时不明就里,但她唇边的笑意还是随之凝固了,无它,以她对贺臻的了解,他这笑绝不会是他服软低头的意思。
“呲啦”一声,刺耳嘶哑,他诚然是夺不走这一整张和离书,可他却能夺走一部分。
钟知微的瞳孔不自觉放大了,躬身倾入匡床里来的这人,竟是直接不管不顾撕毁了这封和离书。
一时间,她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而得了大半书信残页的贺臻,不紧不慢地站直身子,朝她拱了拱手,悠哉闲慢道:“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撕裂了的和离书,还有什么功用可言?钟知微自然知道贺臻口中所言的,是这和离书的最后一句,若说原文是告别珍重之意,那现下贺臻的重述,就全然是调侃示威了,钟知微无可奈何,只得咬唇直直瞪着他。
烛影摇曳,火舌扬长,待贺臻燃尽了他手中那张大半的残页,扭身回头之时,匡床内的女郎,仍旧怒目圆睁,不服气地朝他望。
“早说了我不是正人君子,某既然留下了钟娘子,那也就断然没有再给娘子留后路的道理。”贺臻对他的行径,不以为耻,反以为傲,他再度闲步走近匡床时,俨然志得意满,眉宇之间透着的都是慵懒闲适。
“左右剩下那半页,娘子拿着也无用了,拿来吧。”行至床边的贺臻,坦然向内伸手,端得是成竹在胸的从容不迫。
他若不这样,钟知微或许还能配合三分,毕竟她手中的残页,确实无用了。
可他这般肆意闲散,一副早就谋划好一切,只待狡兔入笼的模样,却叫钟知微分毫都不想叫他如愿了。
他手心向上,露出清晰的掌纹来,钟知微咬牙暗啐一声小人得志,她摸起搁置在一旁的锦盒,扬手就往他的手心打。
第一下还真叫钟知微打中了,但第二下,她抬起的那只手就放不下来了,因着皮笑肉不笑的贺臻,牢牢拽住了她那只手的手腕。
他一只手拽着他,另外一只手却也不闲着,几乎是毫不犹豫,他就躬身入匡床更多,要去夺钟知微压在身侧手底的那张残页,钟知微见状一面挣扎一面朝后撤,他们二人一贯这样针锋相对,钟知微也知,或许这样幼稚可笑得很。
但她又不比贺臻低一头,凭什么让她服软罢休?他既然要同他计较,那就计较到底,本着这样的思绪,一人夺一人藏,拉拉扯扯好一阵,都未分出个高低结局来。
“钟娘子,我数三声,把东西给我,不然……”贺臻微微喘息,他的嗓音介于哑与沉之间,自钟知微身前上方响起,钟知微冷笑一声,不待贺臻口中的威胁讲完,她就毫不客气地抬眼剜了过去。
她这一眼,好似还真有效果,贺臻抓着她的手,倏忽间还真松开了,钟知微怔然抬眼,她能看出他的眸中晦暗,却读不懂那晦暗底色是因何而起。
夜色沉沉,烛影摇红,灯烛下晃动的光貌,只有贺臻自己能瞧见。
躬身趴伏的女郎,不盈一握的腰线尽显无疑,在几番拉扯之下,她钗横鬓乱,连带襦裙系带也松散了,贺臻不必刻意垂眸,就隐约能望见她颈下的丰盈莹白,偏生她自己却一无所觉。
甚至她剜他的那一眼,他非但没瞧出鄙夷轻蔑,还望见了媚眼如丝、颦笑风情。
苍天可见,他今夜真无意行不轨之事,可他又不是圣人佛陀,此情此景,喜爱的娘子在前,哪能坐怀不乱?
十指紧扣,哪还管什么残页锦盒,脱手的物件连同二人一起,统统坠进了蓬松柔软的锦被棉絮之中。
钟知微头上还未卸的那两只发钗,被他即时果断摘下,青丝霎时间铺散开来,女郎嘤咛一声疾呼:“贺臻,你!厚颜……”
“厚颜无耻。”他吻她颈窝,话音略有含糊,“是,巧舌如簧,颜之厚矣,正是不才,钟娘子又不是第一日知道我不要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