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臻不清楚她的同乡不在山南道光州,他也不清楚这二者的间隔,是十多年的几十倍之长,他更不清楚其难其艰,不可同等估量,所以他出声才能够这般果断。
此情此景,钟知微倒觉得二人好似地位颠倒,她这逢着的局面宛如贺臻之于回上京一事。
钟知微笑着叹了声,她没有正面回答,选了个和贺臻近似的说辞戏谑回答道:“若真是,那该来的躲不掉,若不是,我又何必自寻烦恼?”
这世上有句话叫一语成谶,钟知微一时的戏言,于半月后,出乎他们二人的意料般悄然应证。
她没主动去找的那似是而非的同乡,竟如无头苍蝇一般,主动朝他们撞了过来。
四月的末尾,阴雨绵绵,行人稀稀。
这一日钟知微本是不愿出门的,但她架不住贺臻痴缠,临了了还是起身随贺臻上了胜业坊。
临行前,她为了行动方便,还特地将身上的诃子大袖,换成了半臂高腰。
贺臻只同她言,他自童家商行订的货物到了,但究竟是什么东西,钟知微却不明了。
而直到童家商行的伙计,偷偷摸摸将他们二人带至无人处,偷偷摸摸献宝一般,捧出那一匣子五花八门的玩意儿后,面红耳赤的钟知微才迟迟明悟。
今日这遭出门,当真是浪费时间、玩物丧志,连带她特意为此换的衣衫,都显得分外多此一举。
她听不得那伙计同他们二人讲述那匣子的用法,更等不及贺臻唤,举着油纸伞,急步便就踏出童家商行,走上了马行街。
匆匆取了匣子的贺臻在后面追得急,在前面的钟知微奔走得就更是急。
细雨霏霏,虽湿衣摆,可也正是因为这雨丝,街市上才人烟稀少,无人阻挡二人前路。
贺臻步子迈得大,追了几息便就几乎赶上了钟知微。
可谁料,他去揽钟知微的手还未来得及伸出,自童家商行街角处,却抢先扑过来了一个身影,跪地拽住了贺臻的圆领袍下摆。
“大人!求你救救我!”扑过来的是个女孩,她为了拽住贺臻,扑过来之时毫不犹豫丢掉了她手上的纸伞,眼都不眨便就淋着雨跪在了一地泥水之中。
她这呼声和动作,成功叫停了原本疾步的二人,钟知微顿住步子,当即就回身看向了那个雨中的女孩,与此同时,贺臻也同样低头看向了拽住他不放的人。
这一刻的风雨中,钟知微忍不住细细端详起了眼前的少女。
比钟袅袅应当稍大一些,或许正当豆蔻年华,她眉清目秀生得高,是即便跪着也能瞧出的高身量,但她身材却十分瘦弱,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此时在雨中瑟瑟发抖,好似孤苦无依的小兽。
这少女显然是有备而来,她虽然话语声中带着哭腔,但开口却有条有理:“大人!我叫钟灵珊,本是良人,于前年立秋被歹人所略,逼良为奴转卖到了幽州境内,求大人帮帮我,救我回家!”
少女说完这厢话,当即以头抢地接着告求起来,贺臻见她这般,静了一息才开口:“你找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大人。”
他语气极淡漠,眸子里也没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事实:“我只是个无权职的散官,基本上州内诸事都无权过问,你既行动自由,去官府或者刺史府,另寻他人的话,会来得更快。”
那少女听到这儿,呜咽一声,一面垂泪,一面话却没停:“大人,我知道你们是从上京来的……”
“你们不知道,我被卖给的是时和坊的周家,他们一家从商,做的是皮货和粮草的生意,在这城里没人敢惹他们家,郭刺史来幽州城几年了,都没管过私奴的事情,我人微言轻,更不敢拿我的命去找他赌了……”
“我现在是周家三郎周景晖的婢女,他舅舅周烁,是五品给事中,在上京城里就侍奉在圣人左右,周家有权有势,我偷听了周家三郎谈话,知道他不怕郭刺史,但是却忌惮刚来幽州的大人你……”
钟知微垂眸静思,给事中一职职务便是谏言议政,诚然与这少女所言的侍奉在圣人左右相符合。
但她却也没敢掉以轻心,她望向贺臻,以目光做询,贺臻与她目光相触,平静回声道:“周烁周给事,朝堂上却有此人。”
天高皇帝远,律法难及,因而北地弄良家奴成风,钟知微来的这一月当中,数次听闻这事,真找到她面前了,她却仍是恍惚。
揽风招月皆是因为家贫,自小便就自卖为奴,像这等年龄不小被掳的良家子,她也是头一次见到。
少女抽泣声不止,诉苦言难,一句接一句。
“我并非行动自由,只是周家四郎每隔几日来马行街赌钱时,负责看顾他的周三郎,有时心情好了会带我出来,派我来买些吃食什么的,我这才有机会独自在街上行走。”
“我没有乘机逃走,也是因为我知道,我一个人十有八九逃不远,要是被抓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就算逃回了老家,如果周家要追究,那我们钟家上下,可能都要因为我一个人遭殃,我才一直等着忍着,等到了大人你来!”
这个跟她同姓的少女,好似当真十分信任他们,可即便她声声泣血,可仅听她一面之辞,钟知微难以轻易就去相信了她口中所言的话。
尤其在这事还牵扯到了上京官员的情况下,于他们二人而言,就更要谨慎了。
钟知微思忖着这少女所言的真伪,她心中有所怜悯却也隐而不发,因而那少女侧目看过来时,她全然瞧不出一旁静默的女郎,是否相信她的言语。
而那少女再将视线一挪,抬头望向她手中所拽着的郎君,只见那郎君更是面无表情,神色晦暗不明,直叫她越发心里打鼓,连哭也忘了。
少女咬上她舌尖,逼她自己清醒冷静下来,在立着的二人间,她犹疑许久,转而松口向钟知微那处跪爬而去。
“实不相瞒,我此行是破釜沉舟而来的,周家小姐要出嫁了,周四郎想让我改去侍候他妹妹,但我本也是良家子,一旦同他妹妹一起出嫁,定然是要作为陪嫁的通房婢子的。”
少女已满手的脏污,钟知微怔然看着她于泥水中趟了过来:“那我此生真就是毁了,就是死后也无言去见我钟家先祖了,娘子我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少女本欲要再扯钟知微的衣摆,但在她伸手的刹那,她似是望见了自己满手的脏污,钟知微亲眼瞧着,少女的双手僵在了半空中,于颤抖中,她最终又收回了手。
她先前说了那么多,都没有这一幕对钟知微而言的震撼来得大、来得猛。
人或许可以红口白牙满口谎言,轻易骗尽世人,但不能自控的生理反应,却是难以欺骗自己的。
她所言的,钟知微信了一大半,她弯伞躬身扶起那少女,蹙眉淡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摸到她的手臂,钟知微心中暗叹,这少女比看起来还要瘦,简直瘦得出奇,而这少女被她搀起来后,当即止住哭腔,语气变得雀跃了。
“娘子数日前,是不是在此处见过一群孩子?北地的孩子上学堂的少,他们整日游荡在这市井里玩闹,就如同地缝里的老鼠一样手眼通天。”
“我同他们玩,给他们糖,教他们唱歌,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多条路救命。今日娘子你们一在马行街出现,他们就去跟我报信了。”
那群孩童,钟知微自然记得,就如同记她的歌谣一样深刻,眼前这少女,也姓钟,和她一样的钟,只是她早已心灰意冷,并未多做联想。
天上仍在落雨,雨丝连绵不断,好似穿就的珠帘,将那少女的面容遮得朦胧含糊,一时间,钟知微忽然有些站不住脚。
第79章
站在另外那侧的贺臻如有所察般主动向前迈了一步, 漫不经心将方才他从童家伙计手上取来的伞,递到了淋着雨的那少女手中。
而后他走到钟知微伞下,一手接过了她手中的伞,一手半揽住了她。
三人两伞, 失神不过刹那, 钟知微垂眼看了看她肩上的手, 重又恢复了镇定。
她掩下眸底的讶然复杂,恍若平常无事般接着探问道:“所以,我那日见到的唱歌谣孩童,都是你的眼线?”
世上之大,百年已逝,即便面前的女孩会棠溪的歌谣, 也不一定就与昔日的钟吾有关联。
少女忙不迭激动摇头道:“不算眼线!我哪有那个本事!我带着他们玩乐,他们帮我忙罢了, 不过,我也没想到娘子会对我们家的歌谣感兴趣, 那日听他们说, 我也吓了一跳。”
沉默不语许久的贺臻, 忽然插了话进来:“让他们打探行踪通风报信是为了找告状求援,教他们唱歌是做什么?”
贺臻的疑心比她重,他这一问,钟知微就知道, 他是忧恐有人借着她的同乡刻意设计,毕竟既唱了她故土的歌,又来找他寻援, 过于巧合。
而钟知微不疑心,乃是因为她自个清楚, 她的故乡陨身多年,所谓存活着的同乡故人百年前就荡然无存了,所以若说有人借棠溪的歌谣来攀关系寻她,全然是无稽之谈。
思及此处,钟知微叹气一声,再度看向了那少女,她似是有些怕贺臻,听他出言问话,她回答得格外审慎:“我们家先辈是多年前自山南道光州而来的,那歌谣是族中代代相传的歌。”
“我刚来幽州时想着,把我们家的歌谣教会了那群孩子唱,若是有族中的人从此处路过,听见了歌谣没准会寻过来。”
“春婵,你怎么跑到这处来了?”少女的话还未说完,街市上便远远传来了人声,男声轻柔和缓,但钟知微亲眼见着,面前的少女随即话音终止,她本就没有血色的一张脸更显苍白。
“你若是来寻朋友,跟我说就是了,我又不会不允,怎么说着让我带你上街购置东西,却抛下我自己走了?”最先开口的男子,声音温润,面目也长得瘦削温和。
与他同行的男子,则要暴躁许多,他啐了一口才道:“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早说过了,三哥你不该对手底下的这些玩意儿这么好。”
这两名男子,腰间佩玉,伞上描金,是一眼即知的通身富贵。
他们于长街上缓缓行来,身后赘着的侍婢仆从,皆低眉垂眼、目不斜视,而街市人寥寥无几的其他行人,亦停住脚步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来。
面前的小娘子,忽然发起了抖,她抖得其实不明显,但她溢散于指尖的细微颤抖,却没逃过钟知微的眼睛。
“还不滚过来!”“四郎,别对春婵这么凶。”
兄弟二人一唱一和,钟知微将他们二人的面目和先前那少女的所言对上了号,暴躁的应是周家四郎,而看着温润的这清俊男子,该就是少女现在所侍奉的周家三郎。
及至那对兄弟走到他们身前站定,贺臻都没有什么反应与动作,倒是原先抖动的小娘子,倏忽静默不动,宛如一桩铜像般死寂起来。
“春婵,你这满身的脏污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淋雨了?过来我看看。”周三郎语气和缓,他面上看不出气恼,嘘寒问暖声一句不停,“可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不对?惹你生气了?”
“三哥你!”四郎,春婵是我的侍婢。”言谈间,这对兄弟又呛了两声。
“郎君没什么不好的,只是郎君该领回去的,是猫狗,不是我。”带着颤音的女声忽然响了起来,“你高兴了丢根骨头过去,狗会高兴,你不高兴了把狗丢出去,狗也不会记仇,我不是这样的,我是人。”
出声的钟灵珊抬起头,看向了周家的两位郎君,她眼底好似有燃着的火焰,雨也浇不熄。
钟知微意识到,她方才的颤抖,或许不全是害怕,还有隐在恐惧之下的愤恼。
“我知郎君对我好,可郎君对我好,我便就一定要感激涕零,以身相报吗?郎君,凭什么呢?郎君喜好瘦弱纤细的女郎,为着郎君的喜好,清旷院上下,再饿也要全然忍着。”
在周四郎启唇反驳前,钟灵珊接着自嘲出声道:“是,郎君同我说过,我若想吃,吃就是了,你不拘着我,也不拘人。”
“或许郎君你自己都不清楚,你发号施令时无知无觉,可你仔细想想,院内稍胖一些的婢子,是不是全被差走去做苦差了?哪有奴婢敢忤逆主子的意思呢,即便是主子没说出来的意,也一样。”
“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可我本是良人,不是生来给人为奴为婢的。”
“我不叫春婵,我有我的名字,我叫灵珊。”钟灵珊话到最后,诚然是玉石俱焚的决绝。
她字字句句的毫无保留,几乎是自断后路到极致,钟知微看她的神色,只觉得她恐怕是存了死志了。
倘若今日她和贺臻不设法救她,她为着反抗血溅长街,好似也不无可能。
这小娘子与钟吾是否有关系先暂且不论,但逼良人为奴一事,若为真,难道他们当真要袖手旁观吗?
周遭吵得很,周四郎吵吵嚷嚷地要动手,周三郎好似正在劝阻他,雨声,还是不休。
钟知微忍不住将视线挪至了贺臻面上,他一脸的沉静冷然,钟灵珊方才的哭诉,对他似乎并无什么影响。
初入幽州不久后的对谈,还历历在目,世道如此,他不愿再做没意义的事,干涉这世道亦或是他人的命运,钟知微知道。
她也知道,若是此刻,她开口央求,贺臻也会设法相帮,因他前不久那一日也承诺过,他会尽力所信,她所信之事。
可终究不是发自肺腑,心随意动的,她不愿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