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人是不能被驯服的,这种关系很不健康,你想啊,你想要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他倒是做得很开心,但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比如,你恨一个人,恨得不行,你把这个观念灌输他,他就跑去把那人杀了,这个罪算你的还是算他的?”
尤曼灵说的时候,觉得自己这个例子举得挺到位的,说完了却发现,易秋沉默了,回过头来想,才猛的反应过来,这个例子举得有多极端。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你说得挺对的。”
“哎。”
尤曼灵叹了口气,在风里挽了挽自己的头发,“没我说的那么绝对。也有可能,他想被驯服。这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对吧,但是,他为什么想呢?”
“因为喜欢吗?”
尤曼灵也侧过身,两个人的胳膊碰在了一起,尤曼灵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看,我不说你自己也懂。”
易秋看着挡风玻璃上自己的轮廓,“我不懂。”
“别装了。”
尤曼灵拍了拍方向盘,“虽然我觉得,感情它屁都不是,但我不否认,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一根筋的人,一旦认定了,就死也不回头。小秋,别想那么多,他自愿的,哪怕有一天他死在你手里,他也是开心的。”
易秋笑了笑,“走吧。”
“啊?”
“不是说去你那儿吗?今天有技师在吗?我想按个头。”
“那必须有,就是可能刚回来上班,我还没有给他们开会,这个服务态度啊,工作状态啊,不算太好。”
“无所谓。”
“也是,你也不算客人,无所谓。”
陈慕山在更衣室换上了工作制服,然后去吴经理的办公室里报到。
吴经理拿出他的出勤记录单给他算了一笔账,陈慕山心不在焉地听着,听到最后,居然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工资拿,还欠店里一百八十块钱的服装费,听的他当场就想把制服脱了。
“我们的工资是这个行业里开得最高的,你看,像人刘艳琴琴姐,正儿八经一个人养活了孩子不说,现在还存了一笔首付,准备在县城里买房了,你就是没好好干,这种思想态度是不行的。”
“我身体不好,我请病假很正常。”
“身体不好更不能请病假,不然哪里来的钱治病?”
咋一听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陈慕山附和着他点头,“经理说得对。”
“行,你先出去吧。”
陈慕山走出办公室,下楼到大堂,因为明天重新开业,技师们都还没有来,只有做保洁的员工在做大扫除。尤曼灵给陈慕山的要求是,十点以前到大堂迎宾。陈慕山走到大堂门口站住,停车场上的杂草长到三寸来高,除了送货的车之外,一辆车也没有,所以尤曼灵让他迎谁呢。
陈慕山抱着胳膊靠在门上养神,一晚上基本没怎么睡,他有点困了。
十点左右,尤曼灵的车高调地开了过来。陈慕山听到一声喇叭的提示音,刚一抬起头,就看到了坐在副驾上的易秋。
很少看见没有化妆的易秋,和浓艳的尤曼灵站在一起,她的眉眼淡淡的,长发垂肩,从容而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地,对着陈慕山笑了笑。
尤曼灵带着易秋走到陈慕山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通。
“嗯,衣服穿得还行,发型没对。”
“你就给了半个小时让我过来,要求可以不要那么高吗?”
“我没说要扣钱啊。”
陈慕山“切”了一声,“你随便扣。反正欠你的我已经还不起了,我直接卖你了算了,你把我吃住管了,我可以不要钱。”
他说完看向易秋,“你来点我的?”
易秋看向尤曼灵,“他是几号?”
“你忘了,我是十八号。”
易秋回过头,“你贵吗?”
“初级技师,有什么好贵的。”
尤曼灵打断他,“陈慕山,你能不能按培训你的程序流程走。”
陈慕山站直身,很刻意地放平了声音,“贵宾欢迎光临,请到沙发上坐一下。我找我们同事给你拿拖鞋。
尤曼灵满意地点了头,对易秋说道:“你好好在我这里休息一会儿,别的什么都不要管,我还有事要出去谈,晚上我开车回来接你,我们出去吃饭。中午你就在我这儿简单吃一点,我让阿姨给你做点清淡的。”
陈慕山问了一句:“我呢。”
“你跟员工一起吃啊。他们今天要做饭。”
“我说晚上。”
尤曼灵笑了一声,“晚上吃火锅,你不是有肺伤吗?你不能吃。”
“呵,真行。”
“好了,小秋我放这儿了,好好服务,我走了。”
尤曼灵走后,陈慕山把易秋带到了沙发区。
“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拿拖鞋。”
“不用了。”
陈慕山提着拖鞋走过来,蹲下身放到易秋脚边,“别想那么多,我能做一个客人算一个。出狱这么久,我现在还是负资产呢。你先换鞋,房间我安排好了,换好了我带你过去。”
易秋换了拖鞋,跟着陈慕上上到二楼。
陈慕山打开房间门,站在门口调整空调温度,“贵宾这边做什么项目。”
易秋坐在按摩床上笑了,“你能不这样说话吗?”
“我上岗前是培训过的,你可以叫我十八号。”
“感觉像个什么代号。”
陈慕山蹲下身,帮易秋放水,热水哗啦啦地流进泡脚的水缸里,陈慕山抬起头看着易秋,“小秋。”
“嗯。”
“你有代号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
陈慕山弯腰身手,试了试水温,“你先换衣服,我在门口等,换好了你直接叫我。”
“好。”
陈慕山关上了门,靠在走廊上等着,大概过了五分钟,易秋打开了门。
她穿上了大江南里的按摩服,头发也扎了起来。
按摩服是短袖短裤,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多,时隔六年,陈慕山再一次看见了易秋的四肢。修长而白净,无辜地曝露在他眼前。
“可以了,来吧,我今天只想做个肩颈。”
“好。”
陈慕山提上放在门口的工具箱,跟着易秋走进去,“先泡脚吧,我帮你按头。”
他说完,脱掉自己的鞋,跪坐到了易秋身后,拿了一个枕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往下坐一点,然后往后躺。”
易秋把脚泡进水里,接着向后仰身,把头靠在了陈慕山的膝盖上。
房间里的灯光调得很暗,即使四目相对,似乎也不是很尴尬,从这个角度,易秋可以看到陈慕山的领口。技师服是纯棉质地的对襟衬衣,领口不高,能够看到那一条围绕着陈慕山脖子的钩链痕迹。
“现在北京有医美技术,可以去掉这个疤。”
“没必要,反正没什么人在意,我自己也无所谓,况且你带走我以后,我就没被拴过了,平时没感觉。”
易秋闭上眼睛,陈慕山的手轻轻摁着了她的太阳穴。
和她想象当中不一样的是,陈慕山的手法很好,不轻不重,刚好帮她放松之前所有紧绷的神经。
“在大果岭我没有机会问你,本来想等你出来以后去你家找你,不过小秋,这里也很安全。”
“想问什么你问吧。”
“为什么要在大果岭救我。”
他问得很直接,易秋没有立即回答,她抬起手,勾掉散在脸上的头发,“你为什么不问我,在玉窝的街道上,为什么要救你。”
“那只是你想把我带回去养。”
“对啊。我把你带回去养,养得乱七八糟,现在总不能丢下不管了吧。”
她说完睁开眼睛,看着陈慕山的脖子,反问他,“陈慕山,你为什么会选择去当一个毒贩。”
因为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还可以去做一个侠。”
然后,他就去做了呀。
这是真心话,可惜陈慕山说不出口。
他的手指挪到了易秋的后颈,按住穴位,抬起了易秋的肩膀。
“我不知道。”
“你可不可以做一个人。”
陈慕山笑了一声,低头看着易秋的眼睛,“你总是让我做人,可是人到底怎么做?”
“很简单,一个人生活学会做饭,不要只吃方便面,把烟戒掉,存点钱,按照疗程慢慢治你的肺病。肺病治好了,去读书,读完书再想想自己可以做什么工作,从头开始好好干下去,有喜欢的人就谈恋爱,没喜欢的人就养个宠物。”
“这样就是人了?”
“对,这样就是人。”
“你过的就是人的生活,你觉得好吗?”
易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选择和我一样的路走。易秋。”
易秋的脖子就靠在陈慕山的膝盖上,陈慕山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身体颤了颤。
“我在审讯室里听到他们讨论,说我带去的那一包四号,他们最后在王家小炒附近找到了。杨钊不在现场,算不到具体的时间,你戴着手铐坐警车,也许能让他们以为,你逃脱已经是侥幸,丢货是万不得已。但我在现场,易秋,我能算得清楚。你把我的货调包以后,你完全有时间把货带回来。可你没有,你在王家小炒坐了那么久,你就是在等肖秉承去找你。”
易秋没有否认,“所以呢?”
“毒贩的一贯思维是,货比命重要,不管怎么样,都要把货保住,货在钱就在,命根本不算什么,警方的思维是,货和人一样重要,缴货,抓人,这是一个连贯动作,你没有保货,甚至没有毁货,你的行事方式不是毒贩,你……”
“你说的都对。”
易秋打断他,翻身坐起来,转身面对着陈慕山,“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会说,我和你选得是一样的路?”
第47章 素影(六)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的声音,以及,陈慕山忽然吞咽的那一声。
易秋把腿从水盆里抽了出来,晾在床边,陈慕山仍然以一个标准的服务姿势,跪坐在易秋对面,膝盖上的枕头还残留着易秋枕过的轮廓。
“你想多了”
易秋低下头,“我不是你,我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我没有经验,我不知道换了货以后应该怎么办,所以我在王家小炒旁边,用公用电话,联系了杨钊。他比你和我都想赚这一笔。所以,他让我等在了王家小炒。不过你已经暴露了,证明买家那边是有卧底在的,因此他没有让我与买家继续联系,而是由他换一条线去联系,看看能不能借我,在大果岭和买方再次交易。可惜,肖秉承来得太快了。”
她说着笑了笑,“其实现在,我也很想知,道肖秉承为什么会知道,我和货在王家小炒。毕竟这件事,我只告诉了杨钊。”
陈慕山一怔。
虽然当他在白马宾馆里看到自己手机的本机号码显示易秋的手机号时,他已经贯通了事件的前后,也基本上想通了易秋的手段。
但是至此,他才算完全明白过来,大果岭的交易,对他自己,对杨钊,对易秋的处境来说,到底意味着。
如果说,这一场局是易秋一个人做出来的。
那么在易秋的手下,他是最干净的一个人。
在警方眼中他身上没有任何的毒品,他无罪。
在集团眼里,他明知交易可能出了问题,仍然冒着被特勤队捕的风险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他绝对值得信任。
至于杨钊,他就没有那么干净了。
易秋利用她自己,把杨钊和她捆绑起来,一起拽入了一个十分微妙的境地。
知道易秋和货在王家小炒的,只有杨钊和易秋两个人,肖秉承在抓了陈慕山以后,精准地找到了王家小炒,也就证明,“王家小炒”的情报,是从易秋和杨钊之中的一个人身上流出去的。
以己之力洗干净了陈慕山的身份,同时在集团内部动摇杨钊。她说她“没有经验”,这显然是在编假话,然而她又编得很敷衍,连表情都不想修饰。
她到底是想告诉陈慕山什么,她为什么不明说。
陈慕山想问她,可是被驯服后的习惯仍然根深蒂固,易秋不说,陈慕山也不能逼问她。
他此时能想到的还是那句话——眼前这个人,从北京回来,回到小小的玉窝县城,来保护他了。
这也许就是常江海牺牲之前,为陈慕山留下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好的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