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漂泊在外的线人,一个孤魂野鬼,在没有接头的人之后,他不会信任任何一个人。
但常江海知道,陈慕山会信任易秋,信任那个曾经驯养他的少女,所以,常江海把易秋从北京找回来了,虽然同时也揭开了易秋残酷的身世,但这一段救赎,也可以说是缘分,也就此展开。
此二人,心照不宣,不必坦白。
从头到尾,从生至死,从幼年到成年,从孤儿到隐名的侠,再到囚犯,再到一个执着而孤勇的人。
野狗永远保护小玫瑰。
陈慕山完全信任易秋。
于是陈慕山决定,什么都不问了。
他跪坐起来,慢慢地弯下腰,把头送到了易秋的面前。
“摸摸头。”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脖子伸在顶灯之下,狗链留下的旧伤清晰可见。
易秋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跟她过不去,她要陈慕山做人,陈慕山非要撑着一米八的个子,在她眼前装狗卖萌。这让她又好气,又觉得好笑。
但从小到大的宿命关联,对易秋来讲,又何尝不是可怕的习惯,让她无法去责备陈慕山的荒谬,她只能看着那颗低垂的头颅叹了一口气。
“你又来了。”
陈慕山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的手撑在按摩床上,与易秋隔着一段距离。
人与人的沟通靠语言,可语言本就容易滋生误会,而肢体不会,肢体从来都比语言诚恳。
拳头表达痛恨,亲吻表达爱意,拥抱表达思念,而引颈受戮,表达信奈和某种永远无法如愿的期待。
“陈慕山,不要这么荒唐。”
陈慕山的手指在按摩床上轻轻抓紧,床上白色的床罩被他抓出了褶皱。
“我就是想。”
“不,你不想。”
果然,易秋还是这么“冷漠”,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冷幽默,总能在陈慕山情绪到位的时候,轻而易举地让他破防。
陈慕山低着头抿了抿嘴唇,“易秋,你真的……”
“我真的怎么了?”
真的很搞笑。
陈慕山垂着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什么时候可以不要这样对我。”
“我对你怎么了?”
“不是,就摸摸头会死吗?”
“会,你不做人我会气死。”
“切,你可真行。”
“可以继续按吗?我是要按门市价给尤姐付钱的,你才给我按了十分钟不到。”
陈慕山笑着闭上眼睛,抬起手抹了一把脸。
此时他清晰地认识到,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地方,他都干不过易秋。
于是他只能保持着那个姿势,自行平复了一分钟,最后认命地跪坐起来,伸手整理好床罩和自己膝盖上的枕头,咬牙切齿地对着易秋说一句,“来吧。”
一个小时的按摩结束,陈慕山熟练地放掉泡脚的水,去卫生间里洗了一个手,回来拿出自己的手机,抠出手机卡,递给易秋,“还给你,我这几天一直没有开机,估计有很多人找你。”
“谢谢。”
“我的卡呢。”
易秋抬头冲他一笑。
陈慕山随即反应了过来,“哦,知道了,你扔了。”
他说着有些颓废地坐到工具箱上,掏出易秋离开大果岭之前留给他的钱,买完车票以和车上十五块钱一盒的方便以后,还剩120块。陈慕山坐在工具箱上数钱,“算上今天的服务费,我还欠你90块。”
易秋坐在床边穿上拖鞋,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做一个客人,才30块钱吗?”
陈慕山把钱揣进裤兜,“都说了我是个初级技师。30块钱不错了,你没什么服务需求了吧,我下午要回宿舍去收拾一下,然后重新办一张同号卡。”
“嗯。”
“对了。”
陈慕山捏着裤兜里的钱抬起头,“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什么?”
“我没和张鹏飞起冲突。”
“我让你不要跟他起冲突,没让你单方面挨揍,你不会跑吗?”
陈慕山摸了摸脸上的伤,“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脑子不好,一件事情想不通,他人会疯的。”
他说完提着工具箱站起身,“好了不说了,我出去吃饭了,你想吃什么,我帮你点好,让阿姨给你送过来”
“不用了。”
易秋站起身,把手机卡装回自己的手机,“你帮我跟尤姐说一声,晚上我自己来找她吃饭。”
“你现在要去见杨钊吗?”
陈慕山问得很直接,易秋也没有回避,“我不用见他,他现在想见的人是你。”
她说完,转身看着陈慕山,“陈慕山,你是个干干净净的人,不管在哪里都一样。”
“对。”
陈慕山悻悻地笑了笑,“你给了一个这么无辜的身份,我不打他一顿,好像说不过去。”
陈慕山看着易秋,“你给我一个准话,我是不是可以跟杨钊打一架。”
易秋看着陈慕山脸上的青肿,“你现在能打架吗?”
“能啊,不过就是打了他,今天晚上估计没法站着从他那里出来了。”
他说着,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不亏。”
显然,易秋的话是准的。
陈慕山在大江南里吃了午饭,有去县里的移动中心,重新办了一张同号的手机卡。
卡装回手机以后重新开机,不到五分钟,刘胖子的电话就打来了。
陈慕山无视了刘胖子的电话,在街上随便找了一家理发店,进去理了个头发,又去小超市里买了一包烟,等他再回到宿舍楼下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
天色变了,微微有点下雨。
宿舍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刘胖子蹲着车前面等他,看到陈慕山回来,赶忙站了起来,“山哥……”
刘胖子话还没说完,就挨了陈慕山一巴掌。
“山你x的哥!”
刘胖子显然没想到陈慕山的态度如此极端,手劲儿也一点没收,打得他脑袋发懵,根本站不稳,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山哥……别动手……别动手,你有话好好说”
陈慕山走到刘胖子面前蹲下身,一把抓起他的下巴,扭到自己眼前,“杨钊在哪儿?”
“就就……就是钊爷让我来接你的,钊爷有事要问你……山哥,你先把我放开,大果岭的事,肯定是有误会……”
陈慕山一手拧着刘胖子的脸,一手打开后座的车门,看到后座上放着的黑色头套,冷笑了一声。“他觉得我今天还会带着头套,规规矩矩去见他吗?我再问你一遍,杨钊在哪儿?给我地方,我自己去找他。”
刘胖子被迫仰着头,手在裤兜里胡乱抓了好几把,好不容易把车钥匙抓了出来,“山哥,车……车给你开。”
第48章 素影(七)
刘胖子把陈慕山带到了三溪木材厂。
这个三十年前木材厂在玉窝红火过很长的一段时间,算是一个祖传下来的家业,后来被刘成南好一通霍霍,几乎荒废。刘成南一度穷得连老婆孩子都要卖了,逼得老婆带着女儿跑到了拉萨,根本不再敢回来。
直到六年前,杨钊的钱注了进来,刘成南才把废掉的几间厂房子,和那几辆搞运输的破车给盘活了。
厂子活了以后,刘成南主要还是做炭化木的生意,市场大多在贵州和四川,以及玉窝周边的市县,几辆卡车跑得冒火星子,外人看起来完全是正当生意。
从千禧年开始,边境上的小型加工厂,都爱着冒着风险,从缅甸装载一些“柚木”之类的贵价木材来走私,公安接到举报,一查一个准。但刘成南从来不搞这些,出阳山森林公安局,盯着他的运输车查过很多次,也没查出过“走私”的问题。
刘成南跟行业里的人吃饭,谈起这些事的时候,都只是打个哈哈,笑说:“小本生意,不搞那些要进去的勾当。”
然而,常江海牺牲之前的那三年,刘成南的生意做得不大,日子却过得比谁都奢靡,直到边境线上几个县开展联合缉毒行动,扫荡了出阳山上的运毒通路,“鹰箭旗”这一缅甸货很难再大量进来,逐渐在玉窝的边境“市场”上基本上绝迹。
这事说起来和木材厂没什么关系,但是刘成南的日子却一落千丈。
从前他动不动就给手底下的几个大员工发钱,红包都不够装,直接用塑料袋分坨子钱。联合缉毒行动以后,常江海牺牲,玉窝特勤队减员不少。整个公安系统都十分悲痛,而刘南成也在暗地里捶胸顿足。
出阳山的“通路”垮了,“鹰箭旗”也进不来,他的那十几辆运货车又成了破车,木材厂的老本眼看就要吃完了,刘成南这一两年,比杨钊还急。隔几天就问杨钊要“活”,杨钊从来不说实在的,只是拿些小钱稳住他。
今天杨钊带着人来他的木材厂吃饭,刘成南很不得把“风花雪月”的厨子给杨钊拎过来。
“我说钊爷,你怎么不去尤姑娘那里了?”
杨钊图凉快,把桌子摆到了露天的堆料场上,桌上摆着十几盘鸭脖,鸡爪之类的卤菜,桌子下面放着一箱子啤酒,桌边摆着个收音机,里面放的是名家说《红楼梦》。
“尤姑娘那里吃腻了,借你这个地方请个客。”
“啧。”
刘成南给杨钊倒酒,“风花雪月都能吃腻啊,不过,我们这儿也好。”
他说着朝木材厂背后的出阳山上看去,“这山风吹着,凉快,钊爷,你请谁呢。”
“陈慕山。”
刘成南放下酒杯,“他从大果岭回来了?”
杨钊夹了一筷子卤肉,“回来了。”
刘成南犹豫了一下,凑近问道:“我怎么听说,咋们在大果岭的那一公斤货丢了呢。”
杨钊没有回答,刘成南也识趣,赶紧换了一个话题,“诶,自从张寒那小子跑了,我们几个,好久没能孝敬得了钊爷了,这些卤菜钊爷你先吃着,我还叫人搞了一条乌梢蛇(注意:这种蛇是保护动物,是一定不能吃的,此处为反派行为,应该给予批评),这东西好啊,你肯定好这一口。”
杨钊喝了一口啤酒,“张寒的下落你们查到了吗?”
“哼。”
刘成南冷笑了一声,“他不是个贵州人吗?年前我跑亲自跑了一趟他老家,在贵州新义的一个乡下,现在就剩个老房子了,别的什么也没有。”
杨钊点了点头,“不奇怪。”
刘成南不服气地说,“他也是运气挺好的。他在县里的那个二手车行现在抵出去了,家里几口人一夜之间连房子都搬空了。这样看起来,他是个卧底是没跑了,亏我当时还把他当兄弟,分了那么多钱给他,结果,白便宜了他。现在想想,还是人易秋厉害。两三下的,就把他张寒给撬出来了,可惜啊,他小子嘴贱,非要去招惹易秋,把人山哥给惹毛了。因祸得福,让特勤队给接回去了。”
他说完笑了一声,“要当时,张寒和山哥没在大江南打那么一架,我倒是能跟着钊爷见识一下,怎么玩死一个活人。”
杨钊侧头,“你没见识过吗?”
刘成南楞了愣。
其实也不是没见识过,杨钊在出阳山的林场上处决陈慕山的时候,刘成南也在场。
活人,怎么被玩死,那番场景,刘成南一辈子都忘不了。
对于刘南成来讲,陈慕山和他是不一样的,他们这些人,能混到和杨钊这样的人物同桌吃饭,多多少少有些自己的产业,经营的怎么样先不说,好歹是个根基。陈慕山什么都没有,他在杨钊身边的立稳脚跟,靠得就是他这个人。边境线上,最值钱往往不是什么车,而是人的一双腿脚,这比任何交通工具都更灵活更敏捷。
杨钊年轻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双腿脚。
后来年纪大了,腿也被陈慕山废了,虽然逐渐混成了个“爷”,但对于集团来讲,这种放在玉窝为集团当个“转运使”的爷,他的重要性,其实根本比不上陈慕山。
很多人都说,杨钊是恨陈慕山的,同时也忌惮他,所以,在发现陈慕山冒死救了张鹏飞以后,杨钊才会在林场上狠狠折磨了陈慕山一晚上,才打出那颗本来应该贯穿他心脏的子弹。可惜那颗子弹最后偏了,打穿了陈慕山的肺,在场的人都以为他活不成了,谁知道,去长云监狱住了三年,他又活着回来了。
虽然吧,身体好像不太好,但这并不妨碍,集团仍然在等着他,上出阳山去带“鹰箭旗。”
刘成南正在回想那一副鲜血淋淋的场景,而杨钊在听收音机里的讲评,正在讲秦可卿判词上的画,说“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听得刘成南有些不舒服,但他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借上厕所,准备去外面抽根烟。
刚走到铁门口,就看间刘胖子肿着一张脸跑了进来,
“你这是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