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你把头仰平。”
易秋低头翻出药箱里的纱布和医用棉花,这才回答沙发那头的尤曼灵,“还没有。”
“那要不一会儿在我这儿喝一杯。”
“算了,处理完我就走了,明天要上班。”
尤曼灵叹了一口气:“上班的人真没意思。”
易秋给伤口消毒,一面问尤曼灵:“托你的事儿呢。”
“山哥?”
“嗯。”
尤曼灵笑了笑:“包吃包住,一个月两千。不错吧,等他出师了,就跟正式员工一样,单客价上给他拿‘四’的提成。”
刘艳琴问道:“尤姐,你们说的山哥,是让我带的那个徒弟吗?”
尤曼灵坐直起来,对易秋说道:“哦对,你可得上点心,你手里的是你山哥的师父,我这儿大江南里最好的技师。”
刘艳琴有些不好意思:“您别这么说。”
正说着,楼上走廊里的脚步声杂乱起来,易秋抬头看了一眼。
“谁啊。这么大排场。”
尤曼灵站起来,“钊爷。”
说完掐了烟头,“我上去应付一下,你完了坐会儿。”
“不劳动。”
人声引得易秋抬头朝二楼看去,那个叫钊爷的人已经站在了楼梯口。
“你们年轻人腿脚虽然好,上上下下也嫌累嘛。”
“伺候钊爷敢说‘累’字,不是天打五雷轰吗?”
“呵呵。”
杨钊笑了一声:“尤姑娘最近读书了?说话好听。”
“读了。”
尤曼灵走到楼梯口,“您之前让我读《红楼梦》嘛,我都读到黛玉葬花了。赶明儿您过来,给我这场子里的人办个讲座呗,就讲《红楼梦》,我把大江南关一天,让所有员工都来跟着您学习。”
“行啊。找一天你安排。”
杨钊拄着一根竹根拐下楼,拐杖戳在大理石的楼梯面上,配上真皮皮鞋的踢踏声,一步三响。
“我们要散了,喝了酒嘴里苦,拿几个口香糖。”
尤曼灵抬起手轻佻又自如地虚点了点杨钊。
“钊爷心疼人啊。今天的酒我请了。来,把钊爷的单划了,给钊爷拿糖。”
杨钊的余光扫到了站在沙发边的易秋。
“这不秋儿吗?”
易秋点了点头,“钊爷。”
“来你尤姐的场子玩啊。”
杨钊走到易秋面前,大堂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易秋合上医疗箱,“玩是玩不成了,就过来帮个忙。”
杨钊这才看见刘艳琴头上的伤:“谁打的。”
“他男人。”
“啊……不是……”
杨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受伤的女人,“她男人谁?”
刘艳琴赶紧解释,“不是我男人弄的,是我自己摔……”
易秋尤曼灵看了一眼易秋,随即打断了里刘艳琴,跟上一句:“就三溪木材厂的那个拉货司机,杜有强。”
杨钊侧脸:“听到没有。”
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人点头“嗯”了一声。
尤曼灵笑道:“钊爷疼她归疼她,但您是是知道我的规矩的。”
杨钊笑了一声,“听着,把尤姑娘这句话记住了,别弄得血淋淋脏。尤姑娘的场子,不惹人命不沾白的,人两姐妹一个从医,一个做正经生意,干净着呢。”
“全仗着钊爷宠我们。”
杨钊端了一杯酒,“那不得跟我喝一个。”
尤曼灵拍了拍手,“喝一个哪够啊,十个。”
杨钊手一撇,“诶,今儿跟秋儿喝。”
尤曼灵不着痕迹地把易秋往身后挡:“人明天上班呢,医生的脑子,那是人的命,钊爷你天天拜菩萨,可不能为难我们小秋。”
杨钊嘴唇一抽,“你知道人秋儿喝不得,秋儿,来。把你尤姐的这十个都喝了。”
“行。”
易秋示意服务生把酒端过来,尤曼灵知道她的性格,也没再拦着,人往边上一撤,笑着鼓掌,“钊爷今儿真是面子大。”
易秋一杯接一杯地喝,她喝一杯,杨钊身边的人就叫一声好。
大堂里五光十色的灯光虚掩住了易秋的表情,她喝得轻松自在,修长白皙的脖子时而牵长,引出留流畅的下颚轮廓。和尤曼灵比起来,她的身段长相更符合女性的审美,寡淡而精致甚至有些神秘。
她喝到最后一杯,杨钊才笑着和她碰了个杯。
“大气,人漂亮,酒量更好。说说,你两姐妹,怎么就把这女人的好处都占齐了。”
易秋放下酒杯,“就是还年轻了点,学识不够。”
“年轻好啊。”
杨钊也放下酒杯,“一张白纸,写什么有什么,好好学,多读点《红楼梦》。”
易秋点了点头,“钊爷走好。”
杨钊走后,易秋直接报了杜有强故意伤人的警。
后半夜,派出所来调查,给刘艳琴做了笔录以后,接着调走了那一晚上所有的监控。
所里的“大喇叭”们在警队里添油加醋地把那晚易秋和杨钊喝酒的事一说,肖秉承很快就知道了。易秋开着免提听肖秉承在那头对着她一顿狂骂,话难听得连尤曼灵都听不下去了。易秋坐在沙发上处理工作,偶尔抿一抿嘴唇。
好不容易,那边挂了电话。
尤曼灵抓了抓头发,“你以后要不别去我那儿了。”
易秋飞快地敲着键盘,“没事。”
尤曼灵坐到易秋身边,“说实话,我能理解肖队,他是你爸带出来的兵,当年他们还在扫‘骷髅牌’的时候,肖队就跟着易叔了。这可是过命的交情啊,他就不想你招惹杨钊。还有,听说前两天,特勤队行动不利,队里牺牲的两个人,追悼会才办完。”
“知道,所以我没事。”
“你也太冷静了吧。”
易秋停下手里的工作,“逢场作戏你比我懂,你觉得我昨天错了吗?”
“没有。”
易秋耸耸肩,放下电脑。
“吃什么,做给你。”
“吃不了了,杜有强进去了,我得去把他崽儿接回来。我寻思给他找个学上吧,你挑挑,名额的问题我来解决。”
“东邻路小学,价钱我已经问好了,你刷卡就行。”
尤曼灵笑出声,“小秋,你会算是不是?”
张鹏飞听完这件事,就在车上给肖秉承打了个电话。
尤曼灵没听清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只看见张鹏飞皱着眉一直在点头。
“你也被骂了?”
“算不上,你什么时候出境。”
“下午就走了。”
“自己小心一点,最近出阳山,很不太平。”
尤曼灵把手指插入蓬松的头发,向后一撩:“等山哥出来,把他抬我车上来辟邪了。”
“别乱开玩笑,你把小秋保护好。”
尤曼灵扶着方向盘侧身看了张鹏飞一眼。
“她不需要,她厉害的。”
“什么意思?”
尤曼灵回头看向正前方,不紧不慢地说:“昨天,杨钊的人去三溪木材厂砸了杜有强的货车,把人摁水坑里打了一顿,派出所去查杜有强他打人的事,跟着也摸到了三溪木材厂,三伙人就在那儿撞上了。最后,打女人的遭报应,搞□□的付代价,该进去的都进去了,这叫什么?”
“善恶有报?”
“啧。”
尤曼灵嫌弃地皱眉:“你怎么一点文化都没有呢。”
“那叫什么?”
“这叫——积善余庆,积恶余殃,多点读点《红楼梦》吧。”
张鹏飞被尤曼灵推下车,边踉跄边问,“你说这句《红楼梦》里的?”
第9章 滂沱(一)
十二月的大洇江水雾寒冷,横跨江上的渡江大桥像一条沉默灰蛇,背负着沉重的铁轨,支撑起这座边境县城发展的希望。晚上八点一过,桥边的江堤上就摆起了烧烤摊。张鹏飞和易秋坐在江堤上吃烧烤。吃到一半,张鹏飞把尤曼灵交给他的塑料包递给易秋。
“我代替老肖给你道个歉。”
“我没怪肖叔。”
“你们老易家在玉窝是一门忠烈全部殉了国,就剩你了,老肖怕你走歪一点,砸了老易的祖宗祠堂。”
易秋笑笑,“他还挺封建,不怕我是个卧底吗?”
“你?”
张鹏飞抬了抬胳膊,示意她把东西拿过去,“易家两代男人都死在出阳山的‘大白雪’里,好不容易这一代是个女儿,你长得又漂亮,美美地活着吧。”
易秋接过孰料包来打开,里面包的是一条带辣阳绿的翡翠手镯。
“拿尤姐的东西来道歉?”
张鹏飞笑笑,也不否认,看着易秋手里的镯子反问道:“你们管这种半白半绿的手镯叫什么?”
“看色的多少,如果色多就叫半山水,这一条叫白底青。”
“这么讲究?尤曼灵说值三台捷达。”
易秋拿起手镯看了眼种水,自然光下已经透了手指,阳绿色一截已经接近龙石种。尤曼灵显然没有告诉张鹏飞实价。
“是不是不止?”
张鹏飞倒是也不傻,“尤曼灵最近玩的东西我已经看不懂了。”
易秋把镯子包起来放进包里,随口问张鹏飞:“市里的房子买了吗?
“还没有,差首付。”
“差多少。”
张鹏飞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算了。”
说完,低头吃花生米,一颗接一颗不停地地剥,搓下来的花生皮被江上来风一吹,飞得像一抔雪。
天色逐渐暗下来,气温虽然不低,但风有寒意。
易秋拿湿巾擦了擦手,裹上披肩,叫了一杯热水。
“你吃药啊。”
“维生素。”
“有用吗?”
“对你这种不惜命的,确实没什么用。”
张鹏飞笑了一声,低头拨着手边的烧烤签子,“以前不买房,是怕自己突然死了,文柔一个人,又要照顾珠珠又要上班,房贷还不上,现在我死不了,市里的房价又已经翻了一翻。”
“我去跟……”
“诶!”
张鹏飞打断易秋,“你别找尤曼灵,个人有个人的命,我过挺好的。”
易秋点了点头,没再往下说。
“珠珠要过生日了吧。”
“嗯,已经期盼着你和尤曼灵的礼物了,你两个真有钱,羡慕哦。”
易秋把维生素托在手掌里摆好,等着水来,“我哪算有钱的人。”
“你养父母有啊,对了,你回来这么久,他们来玉窝看过你吗?”
易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其实你这样不好,人老两口没了孩子,单养你一个女儿,不就是为了老有所依,让你好好在身边陪着吗?你倒好,毕业了就跑玉窝这鬼地方来了,这里如今乱得很,杨氏死灰复燃烧得比以前还厉害,运毒贩毒拉通了一条线,你别看尤曼灵现在还能应付,再过几年,指不定大江南成个什么人间地狱。”
他说完,认真地看着易秋,“我们所有人都想保护好你,你……”
“我懂。”
易秋打断他,“等一下再说,我把维生素先吃了。”
烧烤摊子的老板端来了热水,易秋吃维生素,张鹏飞站起来抖身上花生皮,抖干净后倒是没有再坐下,反而走到江堤边,颇有些感慨地朝玉窝县城看去。
站在大洇江的江堤上,几乎可以看到玉窝县城的全貌——一个几乎没有高楼的陈旧县城。
张鹏飞看着县城里最高的钟楼楼顶说道“有时候我觉得,玉窝这么个小破县城,还挺高傲的。”
“为什么这么说。”
“本地人连上万的存款都没有,公盘上一个破石头就过八位数。骷髅牌一吃上,几代人倾家荡产。这鬼地方,真的是莫名其妙。”
“你也是有机会走的。”
张鹏飞笑笑:“那你又回来干什么?”
易秋迎着江风抬起头,“我不一样,我就觉得,我是这儿的人。”
张鹏飞回头看了眼易秋,她咬着凉茶的吸管,研究着桌子上的调料瓶。江风宠溺着她蓬松的头发,堆拢在肩头,她秀气的五官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喝一个?”
张鹏飞隔空向她举杯。
易秋端起饮料:“来。”
两个人碰了杯,各自干掉杯中物,之后谁也没再说话,沉默地望着逐渐亮灯的玉窝。
早年间,玉窝县城没有支柱产业,近几年边境观光旅游业才冒出头来,但县城里的配套一直搭建不齐全,三教九流混集,物价虚高又颇为赶客。直接到去年,政府和当地的翡翠行业协会,在玉窝开了翡翠公盘,玉窝这个县名才勉强名副其实。
一年到头往来公盘的人都不差钱,玉窝的商业也因此有了针对性,朝着娱乐和餐饮行业集中,尤曼灵如鱼得水。张鹏飞知道她有钱,但不知道她有钱得那么离谱。
陈慕山出狱的那天,尤曼灵还在缅甸没有回来,头天晚上,她打电话告诉张鹏飞,她让自己工厂的车来接陈慕山。张鹏飞带着陈慕山在长云监狱的大门口等,两个人在街边坐了一会儿,张鹏飞忍不住问道:“大江南一个月给你开多少?”
陈慕山直直地看着街对面,不答反问:“你觉得我适合去给人洗脚吗?”
“哼。”
张鹏飞耸耸肩,“我觉得你比较适合去给人正骨。”
“有地方介绍吗?”
“没有。”
“那你就闭嘴吧。”
张鹏飞罕见得没有发作,抬起手拍了拍陈慕山的肩膀。
“有了工作就好好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陈慕山摘掉张鹏飞的手,“小秋呢。”
“在江姨那边。”
“江惠仪,她还没死吗?”
“……”
张鹏飞看着陈慕山的头顶自我嘲笑。
从现实意义上来说,陈慕山是个毒贩子,没有人性,没有慈悲心,没有是非观念。他已经完了,他这辈子废了,他张鹏飞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废人浪费时间。
“滚吧。”
陈慕山应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他穿的是他入狱之前缉毒队给他买的一套运动装,时隔三年,款式早已经过时,脚上的鞋却是一双正儿八经的意大利小牛皮靴,是他入狱前穿在脚上的那一双。配着罪犯的平头发型,荒唐又滑稽。
“我要找小秋。”
“你能不能不要找她。”
陈慕山转身看着张鹏飞,冷不防地骂了一句,“你懂个屁。”
张鹏飞七窍生烟,刚要上手,面前的人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直咳得双眼发红,鼻腔起伏,最后缩在路边一阵一阵地干呕。张鹏飞浑身上下掏了个遍,才掏出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揉在衣兜里的卫生纸。陈慕山没有接。他仰起头,边咳边说:“给小秋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