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玫瑰书——她与灯【完结】
时间:2023-09-19 14:34:38

  “严重。”
  陈慕山没有让她说完,“我咳血。”
  “陈慕山。”
  “嗯?”
  “我给你找了个住的地方。”
  “你找的?”
  “对,都安排好了。”
  出狱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陈慕山知道了易秋给他安排了什么。
  长云监狱是省里的示范监狱,出监教育做得一直很好,尤其是狱内招聘会。几乎每个季度都会搞一次。前来招人的单位大多数是一些电子产品的代工厂,长云的厂房就是做数据线和啤酒瓶加工的,里面的犯人出去也都算是熟练工,而且工资低,纪律性强,关键干活多,私事少,一头扎进厂子里,整年都不请假的大有人在。虽然有个案底不太光彩,但都是招工买力气的单位,谁又在乎得了这么多。
  陈慕山的报名表是易秋帮他填的,所以当他从张鹏飞手里拿到表格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反对的余地了。
  他看着公司名称一栏上的“大江南”三个字问张鹏飞:“新开的厂子?哪里投资的?”
  张鹏飞懒得跟他解释,“你去了就知道。”
  监区里十年如一日,监外世界不说斗转星移,也是悄换天地。
  “大江南”以前是玉窝最大的一家ktv,后来经营不善倒闭了。
  但这家ktv的背景复杂不太好接收。
  好长一段时间都无人问津,如今在尤曼灵手中,摇身一变,成了高端养身会所。几年之间赫赫扬扬,广告灯箱也越立越高。
  陈慕山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修指甲的尤曼灵,无言以对。
  “你怎么没戴手铐啊。”
  “谁跟你说犯人在监狱里必须戴手铐的。”
  “你在这里,对我家小秋也这么凶?”
  “我没凶过她。你玩我玩够了吧,我要去打饭了。”
  陈慕山一把扯过报名表,直接站了起来。
  “诶,四年不见你还是条龇牙犬。”
  “尤曼灵,我就不该救你。”
  “行了,恩人。从这里出去你得找地方吃饭吧。”
  尤曼灵上前一步,从他手里抽走报名表,“按摩小哥,做不做?”
  “……”
  “修脚,会吧。”
  “……”
  “啧,你翻什么白眼?我正规营业。”
  “……”
  “我包吃包住哟。”
第7章 山鬼(七)
  人和人之间的境遇千差万别。
  但人始终要吃喝。
  生死一线之间的时候,谈饮食,谈生活的必要性不大,毕竟那个时候,陈慕山甚至来不及想怎么保持肉身的存在。而当陈慕山身陷囹圄,随手打开一本监狱提供的书,发现题目是《更多人死于心碎》时,他忽然灵台清明。
  已经逝去的时光如虹吸一般回溯到过去。
  在他身处的玉窝,是一个荒唐颠乱的地方,更多人死于行差踏错,朝不保夕。而他投身这个方寸之地,困在四方天下,也是为自保。如果要谈心碎,那就得谈谈三年前。
  三年前,他放走了张鹏飞,事后帮派处决他这个背叛之人,陈慕山被绑上了出阳山。
  当年处决他的杨钊,如今混成了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爷”。至于杨钊当年的死对头——曾经特勤队被寄予厚望的张鹏飞,却从队里默默地“退休”。来到这个山下监狱里养老。
  张鹏飞正儿八经地废了。
  陈慕山也觉得疲倦了。
  换句话说,他在杨钊的暗仓里看到张鹏飞从土坡上滑下来的时候,心就凉了半截。半个小时之后,常江海血淋淋地死在他眼前,从此他另外一半心也凉了。
  人力不可为的事情太多。
  个人英雄主义就像是个劣质笑话。
  那一天,他这个缉毒队下面的单线线人成了不见天日的“黑户”,为了活下去,他又把自己送到了缉毒队面前,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昔日不见面的“战友”,把他拷起来审。他掩饰本性很多年,以为自己早已经里外浑然一体,轻易不动真情。没想到,看着张鹏飞冒着傻气,痛心疾首逼他认罪,试图拯救他这个昔日兄弟的认真模样,他竟然还是气得想升天。
  不过,这的确怪不了别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常江海活着的时候问过他,要不要在公安登记身份。
  提及此事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在大洇江的桥洞下迎风抽烟。江上暗淡的黄昏笼着收船归来的老渔人,那人孤独上岸,陈慕山也刚好抽完了一整根烟,然后他说:“算了吧。”
  为什么算了。
  不论当时和现在,他都说不清楚具体的原因。
  可能是为了得到一具完整的自由身,也可能是为了回避复杂的社会关系,又或者他对生活的寄望已经断了,麻木沉默,需要一种与“出生入死”不一样的刺激,才能重新活过来。
  很多年以前,就在他与常江海所立的这个桥洞下面,易秋盖着他的外套,坐在水边看书,陈慕山把脚泡在水里乘凉。燥热的盛夏午后,易秋和他一起读过一本现代诗集——《写碑之心》
  第一首诗名叫《与清风书》(真实存在,非原创,作者陈先发先生),这首诗起头第一句如是说——
  我想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侠”是什么?
  易秋说那是一个独自来去天地之间,不问功过,只讲快意恩仇的人。
  陈慕山问易秋见过“侠”没有。
  易秋说没有,侠都活在传说里。
  听起来还挺唬人的。
  现在想想,两个十几岁的人坐在江边聊年轻的人生与边境广袤的‘江湖’,聊出的江湖气也冒着少年傻气。
  不问功过,陈慕山面前做到了。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他要怎么才能活到民间的传说里去。
  或者,退而求其次,把“传说”先去掉。他要怎么活到人间去。
  不论他怎么想,他都避不开易秋这个人。
  七八岁的时候,易秋在福利院里把他当狗养。
  十几岁的时候,易秋意识到她自己的荒唐,她开始修正她自己,也试图修正陈慕山。
  “我还想当小秋的大狗狗,”
  “不,陈慕山你不想,你是个人。”
  “我不想当人,这世上没有好人。”
  “不,你想。你想当一好人。”
  两个人反复拉锯。
  小的时候,他可以靠着冒充一只毛茸茸的狗儿来索要女孩的温暖和柔软,然而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成长让她舒展开精神的枝叶,在阳光雨露下摇曳生姿,令她脱胎换骨,开始反思昨日的荒唐和过错。易秋的“反思”对陈慕山来说,类似某种意义上的“遗弃”。她的性别意识开始建立,她明白男女有别,她再也不会伸手抚摸他的头,再也不会披他的外套。
  她变了。
  好在后来他们分开了,易秋北上读书,他南下……
  南下玩命。
  最终也没能变成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也就这样了。
  张鹏飞在停车场遇到了正要走的尤曼灵,尤曼灵降下车窗朝他招了招手,“飞哥,下班了。”
  张鹏飞回过头,“事办好了?”
  尤曼灵撑着下巴,调侃道:“谁知道呢,进了你们这里面,出来要重新做人不容易啊,你这么多年,也没把他给教育好,还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
  张鹏飞悻悻地笑笑:“去哪儿?”
  “本来想出去等等看啊,能不能遇见小秋,你们这里外来车停久了收钱,”
  “你不是很有钱吗?”
  “那怎么了?”
  张鹏飞不想和她贫,直接说道:“你打她电话呀。”
  “没接,在忙吧。我呢有东西给她,遇见你了,要不就交给你吧。我明天要去缅甸那边的工厂看看,下周才回来。”
  她说完,掏出一个不起眼的塑料包。
  张鹏飞接过来就往包里揣,尤曼灵提醒他:“你不要乱放,够买你那破车三辆呢。”
  “这么贵,你就拿张破塑料包着?”
  “哈哈。”
  尤曼灵笑了一声,“你懂什么?”
  她撑着方向盘伸了个懒腰,“前几天在我自己的厂里切了块大料子,拉出来的板子还不错,我自己留了一板出手镯,给小秋取了个货头的位置。这不要过年了吗,今天上午我赶着给她起出来了,送她当新年礼物。”
  “切。”
  张鹏飞揣起手:“有钱了不起啊?”
  “是挺了不起,有本事你也这么宠我们小秋。”
  “懒得跟你说。”
  “别走。”
  尤曼灵叫住他,“前两天,肖队来大江南了。”
  “肖队?哪个肖队。”
  “你老战友。”
  “肖秉承?他去干什么。”
  “在我那儿和杨钊碰了一下,差点没出事。”
  张鹏飞严肃起来,弯腰看向尤曼灵:“怎么回事?”
  尤曼灵抬头说道:“先说,我的消息口我花钱在维持,我今天告诉你,是为了让你给肖队转达一句,我开门做生意,给上百人糊口,我要赚杨钊的钱,也没命和杨钊划清界限,但我的场子,我的眼睛雪亮地看着,不散什么‘四号’‘五号’,如果有人瞒着我散货,我二话没有,亲自给他肖队长送队上去,你让他没事少来我那儿找事。还有!”
  尤曼灵顿了顿,“我知道他和他队上的人都是头拴腰上在做事,队里牺牲了人,他气得难受,所以昨天他骂小秋那几句我忍了,再有下次,我就提啤酒瓶子上去了。”
  张鹏飞听到这里一怔,忙问:“他骂小秋?为什么?”
  “为什么?”
  尤曼灵冲着张鹏飞招了招手。
  “上来。”
  尤曼灵在车里给张鹏飞讲了两天前发生在大江南的一件事。
  周末的大江南过了十二点仍然很热闹,尤曼灵在ktv的各个包间里打了一圈出来,人喝得三分上头。她端着酒杯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楼骚动起来。
  “怎么了?”
  楼下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
  吴经理跑上来说:“刘艳琴的男人找来了,在大堂把刘艳琴打了。”
  “报警。”
  吴经理有些犹豫,“尤姐,钊爷在上面。报警不好吧,到时候他们又来查场……”
  “钊爷怎么了。”
  尤曼灵踩着细高跟往楼下走,“我的生意又不是钊爷一个人给的。
  下面男人已经跑了。
  刘艳琴坐在沙发上,拿一张毛巾捂着额头。
  尤曼灵一手撑着沙发,弯腰查看,“手拿开我看看。”
  刘艳琴一动不敢动,“不行,破口子了,流了好多血。”
  尤曼灵直起背:“我已经让人报警了,今天你必须把那个男人给我送进去。”
  “不行不行……不要报警!”
  “你都要被打死了!”
  “我……我没关系。”
  刘艳琴松开手,“你看……什么事都没有。”
  她的话刚说完,一柱血就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刘艳琴赶紧重新摁住,另一只手抓住了尤曼灵的袖子,“把那混蛋送进去了,谁照顾我的崽儿啊。”
  尤曼灵低头看着她:“接来我照顾。”
  “那怎么行……我没跟他说过我在这儿……”
  “这儿怎么了,逼你们卖了?”
  吴经理看着在场的员工多,忙喊了一声:“尤姐。”
  谁知尤曼灵根本没理她,一把扯开她的手。
  “你有什么好丢脸的。”
  “我……”
  “休假,自己去医院。”
  尤曼灵回头要上楼,刘艳琴却坐在沙发上没动。吴经理跟上来说道:她不敢去医院,上次就是在医院,差点没被他男人抓回去。”
  尤曼灵冷笑一声:“她那个男人能找人做掉吗?”
  吴经理知道她在开玩笑,打了个哈哈。
  “钊爷听到得当真了。”
  尤曼灵看了一眼坐在原地的刘艳琴,“给小秋打个电话,说我请她来帮个忙。”
第8章 山鬼(八)
  易秋洗完澡,打开冰箱拿出两颗青菜,阿豆在她的脚边绕来绕去的,易秋险些踩到它的尾巴。
  “等会儿给你弄吃的,去客厅自己玩会儿。”
  阿豆听话地蹭了蹭易秋的小腿,摇着尾巴去客厅玩自己的玩具了。
  它是易秋捡的土狗。
  易秋本来不想养狗,谁知道这只狗很礼貌地跟着易秋走了三条街,到了家没有擅自进门,反而一声不叫地在门口趴了下来,这一趴就是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易秋出门上班,它又在易秋家门口守了一天。易秋提着排骨回来,看见它趴在门口的垫子上睡觉,楼上邻居牵着女儿上来,小姑娘开心指着阿豆说:“看,大狗狗。”
  邻居笑了笑:问易秋:“你的狗啊”
  “嗯……是。”
  易秋还是养了它。
  给他拴上狗绳的时候,人和狗都有一阵颤栗。
  在人间结缘过多,尤其是福祸相依,不死不休的缘分,实在令人细思极恐。她看着阿豆毛茸茸的脑袋,理所当然地想到了陈慕山。冥冥之中,每个人身上的裂痕都会被赐予愈合可能和撕裂的可能。易秋接受了阿豆,也接受了命运赠送给她的未知之物。
  她给阿豆倒好狗粮,自己做在餐桌上吃晚饭。电视里在放一个热闹的美食综艺,易秋边看边吃,吃到一半的时候,沙发上的手机突然响了,阿豆立起了耳朵。
  易秋抽了一张卫生纸擦干净手,接起了电话。
  “喂。”
  “易医生,尤姐请你过来帮个忙。”
  “哪里。”
  “大江南。”
  “好。”
  尤曼灵找易秋,易秋什么都不会问。
  电话挂断不出二十分钟,她就已经把车开到了大江南的停车场,尤曼灵点了一根烟,站在入口处等她。
  “场子里的员工头破了,找你来看看。”
  易秋走进大堂,“为什么不直接送医院?”
  尤曼灵坐在沙发上,伸手敲掉烟灰。
  “我这的女人怂,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敢去,我也嫌麻烦。”
  易秋轻车熟路地提出收银台后面的医疗箱,拿出酒精给自己的手消毒,看了一眼疼得直哆嗦的刘艳琴:“把毛巾慢慢揭开,我看看。”
  尤曼灵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易秋聊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睡了吗?”
  易秋用酒精擦干净伤口周围的血,“我建议你去医院缝针,如果你不想去,就只能先止血,这个伤口不好养,弄不好会有疤。”
  刘艳琴如蒙大赦:“不流血就好了,我自己慢慢养养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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