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曼灵推开包间的门,张鹏飞侧了个头,先看见的是一把细腰,掐在一条墨绿色的丝绒旗袍里。她比易秋要高出半个头,以至于张鹏飞第一眼都没看见跟在她身后的易秋。
“给你们挑得是绍兴酒,怎么说?”
她伸出红指甲,指点一桌的人,“没有人跟我讲洋盘吧。”
“尤姐会吃,我们有什么说的。”
“懂事。”
她说完看见了张鹏飞,几步走过去,手往张鹏飞的椅背上一耷,“诶?飞哥今天给我面子了。”
张鹏飞坐直起来,“我给小秋面子。”
“说得好。这一桌我们小秋的面子最大。”
“有陈慕山的面子大吗?”
桌上有人问了一句。
张鹏飞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转过身抹了一把脸。
毫不夸张,他又想死了。
“咱们每年都聚,什么时候看他给过我们面子?你们说,这人消失多少年了?”
张鹏飞看了一眼易秋,她撑着下巴在看手机,没有说话的意思。
“是啊,你们都没有他的消息吗?”
徐英也开了口,“江姨真的很想他。”
“死了吧。”
有人半开玩笑半猜测地说了一句。
“没死。”
站在门口的沈丽华说道:“你们问问张鹏飞和易秋。”
易秋和张鹏飞坐在大圆桌的两个方向,但桌子上的人都没看张鹏飞,目光全扎向了易秋。
沈丽华补了一句:“你以前不是把他当狗养吗?我觉得,他就算在路上讨口,看见你也会摇尾巴。”
“沈丽华,就你长嘴了是不是!”张鹏飞拍了桌子。
沈丽华也没带怕的,“张鹏飞你少狂,谁不知道你喜欢易秋,结果人家宁可养那只哈吧狗也不理你。”
“行了。”
尤曼灵的翡翠圆条在椅背上敲了敲,“丽华,人鹏飞都结婚了,这些话怎么在我的场子里说?”
沈丽华抿了抿嘴唇,“不好意思尤姐。”
“别在门在站着,挡着我服务员上菜,你过来坐。”
沈丽华闭了嘴,抽开椅子坐下来。
易秋一直在回工作消息,包厢里始终在说话,她也很难集中精力,简短地交代完最后的一点工作,锁上了手机屏幕,抬起头看了张鹏飞一眼,转向徐英说道:“陈慕山在我们监狱里。”
徐英不明就里,“哦,他也考了监狱系统吗?”
“不是。”
张鹏飞摁着额头,索性直说了。“在我们那儿坐牢。差不多三年了。”
“呵,山哥牛逼啊。”
正在打游戏的男生抬起头说了一句。
“山哥干啥了?”
张鹏飞没吭声。
徐英站起身走到易秋身边坐下,“小秋,到底怎么回事。”
张鹏飞放下腿,坐直背对徐英说道:“算了徐老师,我来说吧。人是以前队上抓的。”
第4章 山鬼(四)
张鹏飞讲了一段往事。
三年前,一直活动在中缅边境的一个跨国贩毒组织利用边境线上以贩养吸的吸毒者,在出阳山的山林里,打通了一条隐秘的运毒通道。一年之内,“骷髅牌”行销玉窝和附近几个县城,玉窝各大娱乐场所毒品买卖猖獗。
那年的春天,省里的公安组织了一次针对“杨氏集团”贩毒通路的扫毒行动。
包括玉窝在内的五个边境县城公安联动出击,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大清扫。
行动十分成功,几乎切断了出阳山丛林的运毒通路,抓捕运毒犯四十余人,
由于人数多,各地公安来不及转运,玉窝县公安局,连活动球场的围网上都锁上了人。
这些被抓捕的毒贩为了争取宽大,有几个供出了青蛇峰下面另外四个临时转运据点,有些据点还有待转的“四号(精制高纯度□□)。”
张鹏飞的师傅——玉窝县公安局进禁毒大队队长常江海带队,清扫最后一个据点。
带路的人是之前行动抓捕的毒贩。
那天下大雨,为了隐蔽,缉毒队的队员,包括带路的毒贩都没有穿雨衣,在坡上蹲了两个小时之后,所有人都被雨水浇了个透。山地的雨水打在身上十分疼,毒贩受不了,开始哼唧起来,赌咒发誓自己没有骗他们。
但常江海不为所动,一直命令保持观察,始终没有发出行动指令。
张鹏飞是年轻队员,到了下午,人有些蹲不住了,蹭到常江海的点位,“海队,都两个小时了里面都没有动静,带路的那个人说,这个据点平时没人,你还不放心,就放我下去看一眼。”
常江海看都没看他,“永远不要信这些人说的话。蹲到晚上再说。”
张鹏飞只好又缩回自己的位置。
很快,出阳山的夜晚来临。
山区迅速降温,大家身上的衣服本来就是湿的,被这寒冷的山风一吹,浑身发抖,连牙关都要咬不住了。常江海这才在通讯器里呼叫张鹏飞,“你从左边那边的坡下去,观察室内情况,注意,这一次行动是临时行动,我们没有线人的情报支持,如遇对方火力抵抗,放弃行动,撤回来。”
张鹏飞早就蹲不住,立即收拾起来,顺着滑腻土坡,滑到水泥房的后面。
水泥房后面有一个破窗,刚好可以看全整个室内空间。
张鹏飞侧身把里面的情况扫了一眼,除了几个破油桶,的确没有一个人。
“怎么样?”
常江海在通讯器里询问。
“没有人,海队,可能真的已经撤走了,我翻进去看一眼。”
“同意,但一定要小心。”
“好。”
张鹏飞扯掉窗户上生锈的栏杆,踩着窗户下面堆着的木材,跳进室内。
房子看起来已经废弃了很久,张鹏飞内外查看了一遍,打开对讲机汇报。
“常队,你们带那个人下来,让他认货吧,确认没有人。”
他刚说完,突然被一只手猛地扼住了喉咙,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一支像钢笔一样的东西就已经扎进了他的脖子。拿笔的人是反手,力道之精准。张鹏飞也算是队里运动神经一流的人,然而还没等他摸到抢,那人就已经果断地抽刃,放了他的血。
与此同时,他头上的通讯器被人一把夺走,然后他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常江海,你他妈给我跑!”
血压骤降,张鹏飞的腿一软,跪地而倒,倒地之前他听见了枪声。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听当时一起行动的同事说。他们大队中了杨氏埋伏的圈套,海队为了保护年轻警员中抢,抢救无效后牺牲。而张鹏飞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杨氏俘虏,而是被扔在了国道的一个隧道里。第二天,队里的人发现他的时候,他的伤口还做了十分到位的包扎。
与此同时,在公安局门口,警员捡到一个浑身都是血的人。
公安局立即安排送医,而那个人在急诊科说出的第一句是:“把我关起来。”
张鹏飞讲到这里,易秋也回忆起了她在急诊科看到陈慕山的场景。
当天急诊科的值班医生都没见过一个人伤成那样还能说话的。
他的肋骨被打断了两根,肺部中枪,伤口像一个血洞一样,流出来的血把他身上的衣服都泡透了。医生剪开他身上全部的衣服,初步检查后发现,那个人除了一双手没有受伤以外,全身上下几乎都有伤,当即联系外科下来会诊。
“这是被打的。”
外科下来的主任医生在边境医院呆了很多年,经验丰富,招呼安排手术,一面对公安的人说:“而且,刻意保全了他的手,这就证明,他被打得时候,手是被固定在某一个东西上面。按我的经验哈,造成这种伤,有可能是帮派处刑一类的事。”
边防支队队长胡盼问道:“你看得准,还有救吗?”
“他还能说话,应该有救,对了,他刚才说了他是毒贩,让把他关起来之类的话。可能是怕被上面弄死来自首的。这种事我们见得不少了。今天刚好是你们把他送来的,所以你们看,要不要我们院方配合写一个材料给你们。”
胡队点头“这样最好。”
“行,那……那个易医生,你过来,跟吴队他们对接一下。”
易秋正压着陈慕山身上的出血口,听主任喊她,便找护士来接手。
谁知她刚要离床,却发现陈慕山睁着眼睛看她,嘴巴一张一合。
易秋低下头。
那个人发现她也在看他,竟然又动了嘴唇,易秋看得出来,那口型说的是:“小秋。”
他失踪四年。
回来还叫她“小秋。”
“小秋。”
尤曼灵叫了她一声。
易秋一怔,手机滑掉地上。她弯腰捡起来,桌子上已经走起了热菜。
一个野生菌汤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锅边配的水芹菜和南瓜秧子新鲜得就像刚摘下来的一样。尤曼灵舀了一碗菌汤给易秋,“喝碗热汤,我这里的菌子汤不光鲜,且比外面的安全多了。”
“又是菌子又是大闸蟹,尤姐你不怕我们中毒啊。”
尤曼灵笑道:“你尽管吃,吃死我了埋你。”
沈丽华撑着下巴,“你们别打岔,人张鹏飞还没说完呢。”
她说着抱着胳膊靠向椅背,“后来呢,后来判了多少年。”
“能查证有他参与的运毒只有一次,数量不多,且他有自首的情节,所以,最后判了两年。”
“那不是该出来了。”
张鹏飞心想,要不是他不认罪,早就出来了。
尤曼灵拿了一只大闸蟹,边拆边说:“肯定不止这一次吧,不然他失踪这四年在干什么。不过……’
她秀眉一挑,“山哥这人,还真看不出来。”
沈丽华接道:“尤姐,你还记得他小的时候跟在易秋后面的样子吗?”
尤曼灵显然不太想理她,随口说了一句:“我那会儿又不跟你玩。”
说完转向易秋,“小秋,你现在是不是经常都能看到他。”
易秋一门心思地在喝汤,尤曼灵的话不假,那锅菌汤真的很鲜。
尤曼灵挽住她的胳膊,“怎么样,人帅吧?”
易秋舍不得放下碗,尽量稳住胳膊。
“你是不是又要说男人戴着手铐最性感。”
尤曼灵捂着嘴笑出了声,“哈,我们家小秋上道了啊。”
易低头继续喝汤,没有接话。
尤曼灵满意地放开手,坐回去拿了只蟹,边拆边说;“我快八年没见过山哥了,能去探监吗?鹏飞。”
“他探监名单里没你。”
“那有谁啊。”
她这么一问,张鹏飞倒愣了愣。
这三年没有人来看过陈慕山,他也就忘了。
陈慕山的探监名单只有两个名字,一个是易秋,还有一个一看就是个假名。
“鹏飞,你回去跟他说说,探监名单里把我加上呗。”
张鹏飞回过神,继续乱七八糟地拆着蟹腿,“加你的名字干什么。”
“我有钱呀。”
尤曼灵撬开蟹壳盖,“你们里面不是有什么亲情餐嘛,加了我,我不就能给山哥搞一斤蟹进去。”
“神经病,你当监狱什么地方。”
“不有你嘛。”
尤曼灵的眼睛一笑就弯成了月牙。
“你不济,我还有小秋,这关系多硬。”
张鹏飞举着蟹钳冷笑。
尤曼灵就是喜欢逗这种随时随地都一本正经的人。
她把黄儿堆到蟹壳上,浇了醋汁递给小秋,继续问张鹏飞:“诶对了,他在里面吃得好么。山哥可是云南老饕,他懂吃。”
张鹏飞懒得回答,拉开椅子站起来。
“哪儿去。”
张鹏飞抽了一把卫生纸,“撒个尿。”
沈丽华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嗤道:“没素质。”
易秋对徐英说道:“徐老师,我觉得,陈慕山的事,我来跟江姨说。”
徐英一直沉默地听着在场的年轻人“逗趣。”听易秋跟她说话才叹了一口气。
“你到时候慢慢和她老人家说,她精神已经不好了。”
“也没什么徐老师。”
易秋笑笑:“我们都长大了,一半靠自己,一半靠命。江姨见过大风大浪,她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
徐英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了句:“也是。”
第5章 山鬼(五)
张鹏飞尿遁以后,在坐的人终于正经地商量起周末去省城医院看望江姨的事。
江姨的本名叫江惠仪,印度华侨。
祖上是广东人,父母信佛,她自己也佛教徒,一辈子没有结婚。
早年在印度经商,回国后租下了出阳山麓上一个荒废的寺庙——宁远寺,封了后山的放生池,保留下山门,然后在寺庙原有的基础上改建了厢房与观音堂,和当地政府一起合办了“江惠仪福利院”。
福利院是民建公助的性质,加上江惠仪的华侨背景,程序比较灵活。
边境线上有些孤儿国籍不明,省里的福利院接收起来有困难,而江惠仪福利院很好地解决了这些孩子的读书和生活问题。
因此,从千禧年开始,民政加大了对它的扶持,后来又有一些当地的企业捐款进来,江惠仪福利院一直维持到了江惠仪患癌入院,才被迫停办,被当地政府接收。
在这之前,福利院先后抚养教育了数百名大大小小的孤儿。
而这么多孩子里面,江惠仪最放不下的孩子有两个。
一个是易秋。
她的母亲苏瓴很早就病死了,父亲易明路是边防英雄,在一次缉毒行动中被俘殉职。
易秋的祖母气死在易明路下葬后的第三天。
江惠仪把易秋从医院抱回来的时候,她才刚刚学会走路,一路上抓着江惠仪的手臂,一刻也不肯松。
幼儿很不好照顾,但江惠仪几乎不假人手地把易秋带大了。
江惠仪疼爱易秋,福利院里的工作人员也很心疼这个小姑娘,连带着院里的大孩子,诸如尤曼灵,张鹏飞,也都对她处处照顾。
另外一个孩子,就是陈慕山了。
他是福利院里为数不多的,完全查不出身份的孩子。
也可以说,他是易秋在玉窝的街上捡的。
江惠仪看见他的时候,易秋正拉着他脖子上的一条断了半截的狗链子,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
江姨,看大狗狗……”
易秋身后的陈慕山光着脚,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秋衣,大小远远超过的他的身量。
他伸着脖子,跟在易秋的后面,不敢走得太快,也不敢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