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窝是一个屠宰场,腥的臭的,阴的阳的,玩什么的都有。
江惠仪看着陈慕山脖子上的那条链子,根本不敢去猜这个孩子的来历。
“小秋,把他放开吧。”
四岁大的易秋哪里知道江惠仪在担心什么。
她拉起陈慕山,围着江惠仪开心地转了一圈,链子扯开一定的距离,拉大陈慕山脚下的圆周,陈慕山拼命地跟上易秋的脚步,踉跄地奔了一个大圈。
狗链子明晃晃地刺着江惠仪的眼睛。
易秋却一点一点地把链子往自己脚下收,直到陈慕山跟着缩短的链子,被收到她面前。
她踮起脚,想去摸他的头。
陈慕山警惕地看着江惠仪,见她没有阻止,才蹲了下来。
易秋捏着他的一缕头发,“江姨,养大狗狗……”
“小秋,他是个人,不是大狗狗。”
易秋嘟起嘴,“就是大狗狗!”
令江惠仪没有想到的是,蹲在易秋身后的少年,学着狗的声音,“汪”地叫了一声。
人为什么会喜欢养狗?
因为信赖生爱意,爱意生娇。
狗狗翻转肚皮义无反顾,而人为所欲为,换句话说,也生杀无度。
无知时代的“驯养”,莽撞却纯粹,两个孤儿肆无忌惮地交付无处安置的情感,给彼此留下的,既是阴影也是印记。
易秋逐渐明白陈慕山是个人,不是大狗狗的时候,已经晚了。
饭局接近尾声,那锅野生菌汤才真正熬出了滋味。
易秋吃到了最后,涮光了最后几根南瓜苗。其余人多多少少喝了一些酒,刚刚上头,叫嚷着要转场去玩。
“尤姐,“大江南”装修好了吗?今晚可以去玩不?”
尤曼灵站在窗边抽一种叫“红牡丹”的烟,一口一个烟圈吐得相当漂亮。
“想得到挺好的,吃了我的螃蟹,还想白玩我的场子。”
她擎烟走到说话的男人身边,笑着弯腰在他胯上捞了一把。
“诶?”
一个起了毛边的皮夹子夹在了她漂亮的长指甲上,她单手抠开了皮夹扣,拈出几张碎钱,“看来你老婆不准你出来玩啊,挺好,我站你老婆。”
说话间钱包已经被她随手扔在桌子上,“小秋,你今天不值班了吧。”
易秋还在吃南瓜秧,含糊地应了一声。
“走,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去。”
“我打车。”
“我能让你打车?”
说完又对其他人说:“大江南才装修好,我不介意你们去帮我吸甲醛,不过今天晚上钊爷他们在那儿玩,你们可以去,但最好别喝酒,喝出事也别给我打电话。”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沈丽华拿包起来说道:“我也走了吧,今天有点冷。”
张鹏飞问尤曼灵:“杨钊?”
尤曼灵笑了一声,“知道你的痛处。不过我做生意,不管人鬼,你张鹏飞要能包场,我现在就把他撵出去。”
“……”
尤曼灵见他没说话,伸手到他面前打了个响指:“这点,你不如人山哥。”
“你放屁吧尤曼灵。”
“呵,还别不认。山哥没钱但能打,杨钊那条腿怎么断的?”
易秋站起身,“我走了,周末和你们联系。”
“诶?小秋……”
尤曼灵没拉住她,回头白了张鹏飞一眼。“我觉得小秋不开心。”
张鹏飞揉了揉额头,“一月二十号,陈慕山就出来了。”
“出来怎么了?”
张鹏飞看了她一眼,“你今年怎么过年?”
尤曼灵没反应过来,“我跟小秋一起啊。”
张鹏飞抓起桌子上的钥匙,丢下一句:“那你们让陈慕山放炮给你们看吧。”
“啥意思。”
张鹏飞没回答,跟一阵风一样跨了出去。
陈慕山在禁闭室里过了十五天。
国庆节前夕,张鹏飞终于签字把他放了出来,头顶终日长明的白炽灯熄灭,外面月上中天,出阳山的山影近在咫尺。山风从天而降,陈慕山鼻子一酸,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真实困意。
管□□把他关进普监。
同监室的室友正在看普法的电视纪录片。
陈慕山实在太困了,在床位上一倒不起,睡得昏天暗地。
等他醒来,电视已经关了,其他的狱友也都上床睡觉了。
陈慕山坐起来拿了一个口杯准备倒水,水瓶放在角落里,离他的床位有点远,他正想下床,隔壁床位的胖子突然翻爬起来。
“山哥,要喝水吗?我给你接。”
说着就要去拿他的杯子。
陈慕山没松手,“有手。”
胖子压低声音,“钊爷花钱,买你舒服。”
陈慕山的眉心骤簇,胖子看他不为所动,脸色惶恐起来,“山哥,你给兄弟一条活路。”
光线很暗,陈慕山眯起眼睛,“你谁啊?”
“刘胖子。”
“你说谁买我舒服。”
“钊……钊爷。”
“杨钊?”
“对。”
“四十岁不到,他成‘爷’了?”
他肆意调侃,刘胖子却不敢接,“嗨,这个怎么说呢。您十来岁的时候,不就是哥了嘛,钊爷说了,让我照顾山哥在这儿的生活。三年前那事儿,那是个误会。”
“三年前什么事。”
陈慕山歪着头突然笑了一声,鼻子里气息撩起了刘胖子额头上为数不多的几根毛。
“处决我那件事吗?”
刘胖子看着他戏谑的眼神,张口哑然。
“我已经被搞废了。”
陈慕山往床一躺,“我现在肺有问题,养我的药贵得很,我动不动住院,买我舒服?他杨钊没事吧?啊?”
“哎哟……”
刘胖子显然是个不知内情的人,被陈慕山问得哑口无言,焦虑地抓着头上的毛。
“别抓了。”
陈慕山烦躁地打断他:“我强迫症。”
刘胖子忙说道:“山哥,你的这些情况钊爷其实都知道。有病治病啊,钱算什么,钊爷最不缺的就是钱,等您出去了,给您送省城大医院去住着,什么病治不好。”
他边说边殷勤地把陈慕山挂在床下面的脚镣链子往床上搬。
“别动。”
刘胖子手足无措起来,“您这戴着不方便啊。”
“放下,我很方便。”
刘胖子只好丢开手,嘴上却还说道:以后白天打饭,去医务室看病,或者这个晚上起来上厕所,山哥你得把我使唤起来。”
陈慕山的太阳穴开始神经疼,“你在说什么?”
第6章 山鬼(六)
杨钊真厉害,搞了个白痴来看着他。
这种人对于陈慕山来讲,比张鹏飞之流难搞得多。
陈慕山看着每天定点定时给他打饭打热水,甚至还试图给他修脚的刘胖子,越来越烦躁。
好在冬季无聊,由于技术升级,厂区时不时停工。日子一混起来,就过得飞快。
转眼到了到了十二月底。
亚热带季风性气候,翻年不下雪,出阳山上大多数的植被尚都郁郁葱葱。
监区给犯人换了冬季的囚服。夹绒的薄袄子,在暖冬里绰绰有余。
别人穿上都很暖和,只有陈慕山觉得冷。每天揣着个手站在机器边上,半天拧不转一颗螺丝。刘胖子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打十个的陈慕山,竟然怕冷。
然而临近元旦,他开始咳嗽。
肺部做过手术的人,最容易咳嗽也最怕咳嗽,张鹏飞只好带着他频繁地去医务室找易秋。
天气变化,监狱里小规模地出现了一些肺结核的病例,几个监室的犯人都要安排去监区医院检查。同时感冒的犯人也多了起来。
易秋忙得不可开交。
张鹏飞不好打扰她,好在护士认识陈慕山,指着走廊上的一张凳子对陈慕山说:“坐这儿等会儿吧,我跟易医生说一声。”
她聪明地打了易秋的旗号,陈慕山果然在凳子上坐了个把小时,看着易秋走进走出,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喂。”
易秋头也不回,“排队。”
“我要吃药。”
他冲着易秋举起了装药的塑料袋。
易秋探头问护士,“小林,我们还有纸杯吗?”
护士正在给犯人发药,听易秋问她,看了一眼饮水机的柜子,“应该没有了易医生,这样吧,我把这几个人的药发了,去下面的办公室要几个上来。”
“算了,你现在走开我忙不过来。”
她说完回头看向陈慕山:“你……”
话还没说完,就听他咳了两声,咳完还皱了眉,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再不吃,晚上那一次也吃不成了。”
易秋无奈地看了一眼张鹏飞:“我桌子上有个玻璃杯,新的。洗干净,帮他接一杯……”
还没等他说完,张鹏飞就自觉地去洗杯子了。
陈慕山看着张鹏飞的背影,“他凭什么这么听你的话。”
“什么凭什么?”
陈慕山回过头,答非所问。“他不是结婚了吗?”
易秋不想和他纠缠。“你不能好好说话,可以不说。”
说完揣着手转身,临走前留下一句:“排到你了喊报告。”
这边张鹏飞洗了杯子倒好水回来。
“拿去,吃药。”
陈慕山一颗一颗地吞着药,看得张鹏飞心烦,索性推开门去找易秋。
“要不算了吧,你忙一天了,先去吃饭,我等会儿带他来找接班的医生看。”
易秋也站在座位上喝水,“正好,跟你说个事,下周省上安排了巡诊,如果诊出的问题大,可能会安排优先外出就医。你看有没有必要,有的话我先给巡诊的医生打个招呼。”
“算了。”
张鹏飞赶紧摆手,“我不想带他出去。他下个月就出狱了,到时候好好治吧。”
“也行。”
张鹏飞用手指抵开一条门缝,朝外面看了一眼。
陈慕山还在外面吃药。
吞完药片,又吞胶囊,仍然是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放。
张鹏飞撇嘴。
“坐得好好的又要喝水了,看他跟你装怪我真的是……”
易秋笑了一声,“我上周给他找了个工作,月底的狱内招聘会,你让他去吧。”
张鹏飞诧异:“他能干啥工作?平时打架一流,吹点风就演咳血。”
“那不是演的。”
“知道!”
张鹏飞发觉自己声音过高了,习惯性地抓了抓后脑勺,“小秋,我想的是他出狱以后,让他去我那儿先住着。”
易秋坐回办公桌后面,“没必要。”
“放着不管?”
易秋抬起头,“我给他找的工作是包吃住的,一个月3000,五险一金都买。”
张鹏飞笑道:“什么工作这么好。”
“他去了就知道了,不过这个工作是萝卜坑,你不要跟其他出狱的犯人讲。”
“懂。不过小秋……”
张鹏飞犹豫了一下,“你……要是不方便你跟我说,不用理他。”
“你管他就方便吗?”
“……”
“文姐那么恨他。”易秋补了一句。
张鹏飞的脖子红了半截,“哎。算了不提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易秋先说道:“放心吧,我这边还有尤姐。她比我积极,还准备给他买出狱穿的衣服。”
“他进来的时候有一套,也是之前同事凑钱给他买的,没穿几天,还是新的。回头我让办公室给你找找。何必浪费钱。”
“没事,江姨给他留了钱。”
“什么?”
张鹏飞追问道:“江姨知道他坐牢,不生气吗?”
易秋摇头,“江姨没怪他,让我……别放弃他。”
“凭什么?”
张鹏飞摊开手:“凭他会耍无赖?”
“是啊。”
易秋笑了笑,“我也在想,凭什么。”
她说完放下水杯,拉开抽屉找笔。
张鹏飞抓住另一个要害继续问:“江姨给了他多少钱?”
易秋抬起头在纸上写下数字。
张鹏飞看到这个数字,先是没有出声,接着就在医务室里踱了来回,半天后才停下步子,叉腰站在易秋面前,“说实话我搞不懂。”
易秋放下笔:“我也搞不懂。”
“上次在医院,江姨把你单独叫进去,就为给你交代这一笔钱?”
易秋没有否认。
“她为什么不直接给他?”
“为了让我不放弃他吧。”
张鹏飞摁住太阳穴:“什么年代了,还讲她们以前那一套兄弟姊妹情?”
易秋看着他那要烧眉毛的模样笑道:“你不讲吗?都说你跟个老父亲一样。”
“我……哎。”
正说着,护士吃了饭回来,推开门说道:“易医生,陈慕山说冷。”
张鹏飞拍了一把手,边骂边往外面走:“真是来劲儿。”
张鹏飞一出去,陈慕山闪身就进来了。
他单手扣上门锁,逼得张鹏飞在外面跺脚,脏话都骂了出来。
他这次没有戴手铐和脚镣,松弛地在易秋对面坐下。
易秋找他的病例,“上次的药有效果吗?”
“有一点。”
“晚上的咳嗽缓解了吗?能不能睡得着?”
“嗯。”
易秋停下笔:“‘嗯’是什么意思。”
“小秋开的药那必须有效。”
“陈慕山。”
“到。”
“正经点。”
“怎么才算正经?”
他放平了声音:“你给我做的急救,我当时怎么死的,你清楚。”
“你是个医学奇迹。”
“嗯对。下半辈子迎风咳血的医学奇迹。”
易秋没在意他的话,停笔坐直身子。“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
“你为什么一直不认罪。”
陈慕山脸上的笑容凝固。
易秋托着下巴,“你是自首的,判刑以后,为什么宁愿加刑也不认罪。”
“我死不要脸。”
他说着把一只手达在椅背上,“这个地方住起来挺舒服的,出去住哪儿?我身体这么不好,又不能工作。”
“你的情况没严重到完全不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