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秋撑着他的背,“我已经不是医生了。”
张鹏飞好不容易摸一包卫生纸,抽了三张,叠起来狠擦了一脸,扶着桌子站起身,“没死,不用你管。”说完却差点一头栽倒。
易秋从后面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椅子,张鹏飞的身子向后一倒,脖子使不上力,几乎砸在椅背上,“我天……”
他伸手摁住后脑勺,疼得眯起了眼睛。
易秋拿起桌子上的水壶,勉强翻到一个干净的纸杯,倒满一杯递给张鹏飞。
“说了我不用你管。”
易秋的手仍然握着那一杯水,“我也是你妹,我还没死。”
张鹏飞没有想到,他会在江边听到这一句话,内心对尤曼灵的想念和愧疚一时之间,全涌了上来。他本就本酒精刺激得发红的眼睛瞬间热烫起来,他抬起头,看向易秋。
“你说什么?”
雨水劈啦啪地敲在遮雨棚上,门帘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水珠子,雨天江堤没有亮灯,外面一片漆黑,江上的船也没有出港,易秋没有回答,因此除了雨声,张鹏飞什么也听不见。
过了好久,易秋才叹了一口气。
她放下纸杯,在张鹏飞身边坐下,“回去吧,文姐和童童,现在肯定都没睡着。”
张鹏飞笑了一声,看向漆黑的江面,脑子里很多细碎的记忆在不断绞缠,有关于尤曼灵的,也有关于易秋和陈慕山的。
“小秋。”
易秋抿了抿嘴唇,她明白,一旦以称谓做开头,他这个哥哥就要开始唠叨回忆了,平时她会有点烦,但今天看在尤曼灵的面子上,她不想打断张鹏飞。
“你说吧。”
张鹏飞抬手,指向江上,“你还记得吧,陈慕山出狱之前,就是在这里,在这个烧烤摊上,你问我,有没有在省城买房。”
易秋撑着下巴,随着张鹏飞的目光一起看出去,随后点了点头。
“当时,我告诉你,以前在特勤队的时候,我担心我给了首付,然后我人没了,文柔一个人,带着童童还不起贷款。”
“嗯。”
“现在我不怕了,哈……尤曼灵直接在省城最好的地段,给童童留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的房子。全款,精装修,家具家电齐全,是我干一辈子都买不起的那种。”
他说着,侧头看向易秋,“我总觉得吧,我把尤曼灵的后事处理完,她也把我的后事办完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已经被高度白酒给刺得又沙又哑。
易秋低头搓了搓手指上沾到的油腻,转身对张鹏飞说道:“开心一点。”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张鹏飞也从陈慕山的嘴里听到了同样的话,他不由得一愣。
易秋拖着下巴,放平声音,“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要担的责任。责任尽完以后,一定要尽快抽离出去,过很好的生活。人不应该追求痛苦,也不应该执着于牺牲。这是陈慕山教给我的。我知道,你最近很难过,但是真的没必要,你已经做了很多了。”
易秋说完,没等来张鹏飞的回答。
在她的视线盲区之外,张鹏飞静静地摇了摇头。
江上的雨哗啦啦地越下越大。
孤独的雨棚下面,易秋和张鹏飞沉默地并坐在一起。
这一夜,雨大风急,并不是一个适合上山的日子。
接下来的一周,易秋都没有见到陈慕山。
他从陈慕山的房里搬了出去,带着阿豆回到尤曼灵留给她的房子里。
之前照顾尤曼灵的阿姨也回来了,她问了问东东的近况,阿姨说把那个孩子交给特勤队以后,她后面也没有东东的消息了。
易秋听了,独自沉默一阵,原本想把阿姨的工资结给她好把她辞退回去,谁知阿姨却说,她是尤曼灵在省城的家政公司找回来的,工资是预付的,已经付到了今年年底。易秋也就没坚持。把阿豆留给了阿姨,请她帮忙照顾。
这一周之内,她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反复发低烧,吃药也没有效果,最后阿姨看她太难受,催她去医院。易秋坐在沙发里,看着自己的体温计,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看看血象,于是挣扎着穿好衣服,开车去长云医院。
在医院门诊大厅,她遇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沈丽华,她也是感冒发烧,一个人坐在候诊椅上,难受直擤鼻涕,看见易秋忙勉强打起精神,“你出来了?”
“出来好几天了。”
易秋看了一眼她手上的号,“你也看呼吸内科?”
沈丽华把手里的号一捏,“你自己都是医生,感冒了也跑医院扎堆。”
易秋在她身边坐下,“处方药我又买不到。”
沈丽华抱着包,往边上缩了缩,“听说你贩毒啊。”
“听谁说的。”
“我老……公。”
最后一个“公”字几乎说得没了声。
“听说你现在一个人了。”
沈丽华看着地面,“你得意什么,你不也一个人吗?哦,不对,你还有一只狗。他怎么没跟你来啊。”
易秋看了她一眼,低头笑笑,“你到现在还是那么讨厌我。”
“对啊。”
沈丽华的声音往上一扬,“我就是讨厌你。”
“原因呢。”
“不知道。”
她又一连咳了好几声,易秋随手递给她一包卫生纸。
沈丽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我就是讨厌你这个样子,讨厌你这个性格,什么时候都是这一张寡脸,好像谁都看不起似的。”
“那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故意长成这样的。”
她说完,对着她笑了笑,然后仰起头,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热水。
沈丽华看着手里的卫生纸,声音逐渐放平,“但是……该说不说,我讨厌你,但我对尤姐没什么。”
“嗯。我知道。”
“诶。”
沈丽华的声音突然亮了三分,“说起来,我们这些人好久没聚了。”
易秋盖上杯子,“你跟他们聚就好了。”
沈丽华笑了笑,“也算上你和陈慕山,等我病好了,我来安排。”
易秋侧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
沈丽华说着低下头,“我觉得我们这些人,好像天生就不配有家庭一样。回头想想,好歹还有些兄弟姐妹,但现在也不齐了。往后,怕聚一次就少一次。”
她说完这句话,诊室的护士出来叫号了。
沈丽华应了一声,站起身对易秋说道:“希望你不要坐牢。”
易秋扬起下巴,回应她道:“我借你吉言。”
沈丽华进了诊室,易秋紧接着遇到了第二个熟人。
肖秉承穿着便服,拿着一盒检测的□□往化验室走,易秋叫了他一声,“肖叔。”
肖秉承一怔,随即有些尴尬。
“你等一下。”
“化验室在二楼。”
“我知道。”
肖秉承边说边折返回来,上了扶梯。
不一会儿,他放下检测样本下来,走到易秋面前,“你来看病?”
易秋点头,“来开点药,肖叔也病了吗?”
“我没有,队里今天体检。”
“哦,要有什么行动了吗?”
肖秉承愣了愣。
易秋看似随意地说到了省里的机密要害,上周天,他被叫去省里开了一个通气会,通气玉窝附近的几个市县,准备启动一个近三年来规模最大的扫毒行动,主要针对出阳山的野山山区。初步决定,以他的玉窝特勤队为主要力量,省里和周边几个市县提供人力和相关支援。不过,具体的行动时间和计划,会议还没有涉及,省里领导的意思是,一切要等准确情报下来,再具体安排。
易秋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他的心脏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突然扎了一下,冷痛冷痛的。
“现在已经对你立案调查了,取保候审阶段,希望你谨言慎行,不要有对你自身不利的言行。”
易秋看着肖秉承紧绷的那张脸,忽然笑弯了眼睛。
她还在发烧,人很憔悴,妆也没化,头发也没弄,干净地披在肩上,对于肖秉承来说,此刻的易秋并没有平时那样尖锐感。
“笑什么?”
“笑肖叔你严肃过头了。”
“啧。”
肖秉承撇过脸,“你好自为之吧。”
他说完,刚要走,忽然又被易秋叫住,只得又转过身,“你还有什么事吗?”
易秋坐在候诊椅上,轻轻地拢了拢头发,“想问一下,东东过得还好吗?”
“还行吧,市里的福利院接收了,你不用挂着他,他不会成长得和你一样。”
“嗯。”
易秋低头,笑容仍然还在,“那就好。”
第89章 寒山(一)
看完病拿了药,易秋去停车场开车。
天又开始下雨,也许是因为今年的雨季太过于漫长,以至于这个南方的边境县城,竟然有些冷。易秋收好伞在车上坐了一会儿,打开保温杯,吃了一包退烧药。她人还是很难受,喉咙又疼又痒,为了安全,她决定在座位上养一会儿神。
下着雨,空气特别干净。
玉窝就是这么一个特别亲雨的地方,有出阳山,有大洇江,一遇到雨天,江与山的气息就混合到一处,山土和江水,养育一方儿女,比起千里之外的大城市,这个地方的人脚踩乡土,看重家庭子女,活得闭塞而沉默,然而易秋却想起,在医院里沈丽华对她说的那句话——我觉得我们这些人,好像天生就不配有家庭一样。
这句话从沈丽华的口里说出来,的确令易秋感慨。
哪怕是在这么一个落后的南方县城里,哪怕功利如沈丽华,沉闷如张鹏飞,也没能治愈少年时代的孤独,落根在这一方山土和江水里。
易秋睁开眼睛,看着车窗的山影出神。
平静了一会儿,她吃下去的退烧药开始逐渐起效果,她眼睛和鼻腔里的灼烧感开始慢慢冷却,易秋仰头又喝了一口水,拧紧盖子,准备回家。
车刚点燃火,副驾座位上的手机忽然亮了,易秋侧头扫了一眼,看到了那个她烂熟于心,却从来没有拨通过的电话号码。
易秋迅速摇上车窗,伸手拿起手机,按下了接通键。
“喂。”
电话那头沉默。
易秋靠在椅背上,轻轻咳了一声,“我的环境目前可以安全通话。”
对方继续沉默三秒钟,接着叫出了她的代号。
“小玫瑰。”
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平和,稳定,没什么情绪。
易秋的眼皮轻轻一跳。其实她早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也不是第一次听她叫她的代号。
但此刻说不上为什么,尤曼灵死了,林照月走了,张鹏飞崩溃了,陈慕山不在,她坚硬很多年的那一道心防,在这一声“小玫瑰”里,竟突然起了一丝不太明显的裂痕。
她侧过身,脱掉单鞋,把一双腿也缩上了座位,回复了一句:“出阳山上没有玫瑰。”
这是双方确认通话环境安全的代号,易秋说完这句话,天上的雨一下子下大了。
无数的雨水像一根一根的粗针一样,砸向她的车窗,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
然而雨声反而让易秋放松下来,她捏着手机,把头侧靠在靠背上,“我可不可以换一个代号。”
“你明白的,这个代号,是常队长留给你的,不能改动。”
“我知道。”
易秋抿了抿嘴唇,“可是它真的很荒诞,我甚至觉得……有点搞笑。”
“改了,那个人就不会信了。”
是啊,改了陈慕山就不会信了。
不得不说,常江海真的很了解陈慕山。
易秋微微出神,在此期间,对方笑了一声,似乎在安抚她,“可能常队长,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性格。”
“嗯。”
易秋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附和道:“也是。”
说完,她抬起头,看着车窗上的雨帘,放平了声音。
“为什么现在联系我,你们不是告诉过我,如无绝对必要,我们不可以用这个手机通话吗?”
“因为,我听说你那天想要拨这个号码。”
易秋怔了怔。
对方说的是尤曼灵死的那个晚上,想不出任何办法救尤曼灵的易秋,情急之下,对着肖秉承说出了:“我要给省里打电话。”的话。
想到这里,易秋心里泛起一丝懊悔。
“对不起。”
“没有关系。”
电话那头的人依旧平静,“你没必要觉得愧疚,其实卧底也好,线人也好,都是人,我做了这么久的情报调研工作,见了太多留下永久精神创伤的人,我很清楚你当时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