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怎么讽刺。
陈慕山倒是没在意这几道目光,他吃完药抬起头,对着那个上了年纪的人说道:“庞叔,我被抓以后,你们还上过山吗?”
“尝试去过一次。两年前吧。钊爷想把上面的几个点位重新建起来,但我们上到海拔接近2000的地方,就上不动了。”
“行。”
陈慕山咳了一声,“我这次入境,走的是青蛇峰的南侧。”
庞叔接道:“是三年前我们被扫掉那条路吗?”
陈慕山点头,“对。”
庞叔抬头,朝着出阳山的方向看去,“那条路上我们三年前设的点还在,是木材厂的上货点,到时候货过来,可以直接装车,但是那里接近山脚,容易被扫,走货的时候情报必须干净,山哥,集团第一批,准备运多少过来?”
陈慕山点燃一根哈德门,站到通风口,“我这次已经把样品带回来了,你们刘厂长在安排那贵州那边看货,具体要看那边能要多少货,按我的估计,第一批应该不会少于五十公斤。”
“这么多?”
庞叔有点吃惊,“那得四五个人上去啊。”
高个子说道:“怕什么,你刚才不是说特勤队死不起那么多人吗?”
庞叔回过头,“你没懂我们的意思。三年前的联合行动,虽然我们杀了特勤队的队长常江海,但那只是个巧合,我们的人背叛集团被抓,供出了我们的存货点,结果那天,我们没撤,刚好反蹲了他们,所以才干掉了他们半个他特勤队。现在不一样,我们身上有货,我们就是靶子,但凡情报有一点不干净,哪怕他们就只是知道我们走货的大概时间,卡住山脚口子我们都得玩完。”
“那这个条路还有什么意思。”
“意思大了去了。”
庞叔看了一眼陈慕山,陈慕山低着头并没有说什么。
庞叔压了些声音,“这条路中间不需要转运,直接就能把货从境外带到玉窝,而且能立即转送上木材厂的运货车。你算算这中间少了多少风险。以前都是靠人带散货走大果岭那边入境,每次带的量少不说,要从大果岭到玉窝还得走高速,或者坐火车,但凡遇到个临检,人和货就都没了。出阳山这条路,只要不出情报的问题,就是最安全的,毕竟特勤队,没有那么多人力和物力上来搜山,也没有精力,天天去查木材厂的车。”
高个子听完,摸着下巴沉默地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个时候,太阳也已经过了正中,偏向西方。
陈慕山站了起来,“今天晚上十二点,在长云监狱后面的旧旗台集合,你们八个人差不多,我就不挑了,夜山不好爬,争取六点上到2000左右的海拔,白天太阳出来,温度起来了,再翻青蛇峰。”
庞叔追问道:“你现在去什么地方。”
陈慕山拍了拍腿上的灰尘,摁灭烟头,“睡觉。”
易秋从出阳山下的公墓回来,给自己重新买了一部手机,换上新卡,去玉窝县城唯一的一家咖啡馆,点了一杯很难喝的南山咖啡。咖啡店门口有买鲜花的,她走的时候,已经没有玫瑰了,易秋蹲下身,在水桶里,挑走了一束新鲜的桔梗花。
回到陈慕山的房间,门是开着的。如他昨日所说,阿豆趴在门口,陈慕山睡在地上。
板凳上放着一个空碗,从残渣里的脱水菜来看,应该是一碗方便面。
陈慕山就躺在板凳边,睡得并不算太好。
易秋摸了摸阿豆的头,把花放在阳台上,转身走到床边坐下。
她低头静静地看着陈慕山的脸,他的脸色其实很糟糕,中医讲望闻问切,望就在第一位,虽然易秋学的是西医,但人的那张脸,脸上的皮肤,皮肤上的缺陷,以及眉目之间的神情,总能传递出一个人的状态。
陈慕山的身体很糟糕,这个情况从他住院时的各项身理指标,以及各种内窥图像,都能看出来,只不过,他平时的精力确实过于旺盛,体能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只要他不装柔弱,就很难看出他的真实情况。
就好像断了腿的野狗,仍然能在荒野上奔走,不保重,反而命长活百年。
“诶。”
易秋一怔。
地上的陈慕山已经睁开了眼,“你看什么。”
“看你。”
仍旧是干净直接的两个字,最冷静的语气,说最撩拨的话。
陈慕山坐了起来,盘起腿,看向易秋,“你白天去哪儿了。”
“去喝了个咖啡,买了一束花。”
陈慕山转过头,看着阳台上的桔梗,不禁笑了笑,“你还不能回尤曼灵的房子里去住吗?”
“不能,我睡不着。”
她说完这句话,坐直了身体,目光却仍然落在陈慕山的脸上,“陈慕山,几点上山。”
陈慕山揉了一把睡乱的头发,“十二点。”
“走之前,想睡一觉吗?”
“我才睡了一觉啊。”
“不是。”
易秋顿了顿,“我是说,跟我睡一觉。”
她说完这句话,眼看着陈慕山从席子上跳了起来,直接踢翻了凳子上的空碗。
陈慕山说不出话来了,手局促地摩擦着裤缝,一分钟之后,才勉强说了一句:“不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行。”
“陈慕山,诚实一点。”
他果然还是无法抗拒,来自于她的指令。
“好,我诚实,我不想喜欢你,我也不想你喜欢我,但是你要问我为什么,我脑子乱的,我搞不清楚。”
“我知道原因。”
“什么?”
“如果我喜欢你,我会舍不得牺牲你。救刘艳琴的时候,你就已经看出来了,对吧。”
易秋点出了他不自知的实情,逼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豆从门口走进来,趴在他们二人之间,易秋低头摸了摸阿豆的脑袋,继续说道:“同样的道理,如果你喜欢我,你怕你会阻拦我,去做不要命的事。陈慕山,你很清楚,你希望能像保护一朵玫瑰样保护好我,可你同时也明白,我并不想做一朵玫瑰。”
“你知道你还……”
“那又怎么样。”
易秋从床上站了起来,“你已经告诉我了,低看你的命,高看我要做的事,我听明白了,我答应你。”
陈慕山梗着脖子,胸口上下起伏,“还是不行。”
易秋往前走了一步,“陈慕山,你不行对吧。”
“我……”
“你是不是不行?”
“谁说我不行的!老子……”
第86章 冷疆(八)
黄昏时宜纠缠,天色将暗不暗,气氛欲拒欢迎。
阳台上晾晒的几件内衣迎着晚霞,随风飘动,阳台上的肥皂被晒得干裂开口,没有盖子的牙膏膨胀,挤出半截膏体。夕阳余晖照在还没有冷却的铁栏杆上,温度仍然炙热烫皮。窗外鸟落不下脚,虫贴不上墙。除了夕阳,无人偷窥。
但陈慕山到底还是不行。
到底还是,做不了一个人。
他光着脚站在那张竹编席子上,拖鞋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踢到了阳台边上,离他至少有五六米的距离,他够不到,于是,就这么一张席子,却硬生生地,在易秋的面前,给陈慕山圈出一座深牢大狱。
“老子不行。”
他用最狠的自称说了最怂的话。
说不行,就不行。
一时之间,陈慕山也分辨不清楚,此刻的他是狼狈多一些,还是可笑多一些。
“哦。”
对面的人,用最无情的语气说了最善解人意的话。
陈慕山僵硬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他一屁股坐在席子上,盘起脚,用手死劲儿薅了几把头发,别过脸,看着那只被他踢翻的空碗。空碗晃晃悠悠,比他此刻从容得多。
“易秋,你今天到底咋了。”
易秋也退了一步,重新在床边坐下。
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床边。
中间趴着一条热得吐舌头的狗。
现实给出的注解总是这么恰到好处,既不揶揄谁,又让氛围如此和谐。
易秋看着陈慕山的头顶,“我不开心。”
“不开心你就带着我乱搞啊?”
“我搞什么了?”
“你搞我啊。”
“哦。”
“……”
天被聊死了,而且,是陈慕山自己聊死的,过了很久,他才终于被自己的话蠢得笑出了声。
都这么久了,陈慕山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演得得心应手,骚话说了一箩筐又一箩筐,情绪稳定,语气到位,逻辑在线。可是易秋一开口,他就崩盘地很彻底,潜意识里那叫“服从”的意识,让他根本没有办法从她的语境里抽离出来。他不知道易秋是刻意还是无意的,但他知道,再跟着她的逻辑说下去,他就要完蛋了。
“易秋,你放过我,我晚上还要上山。”
他一边笑一边说,一边更用力地薅着自己的头发,直到把自己的头顶彻底薅成了一个鸡窝。
易秋靠在铁架床的爬梯边上,看着多少有些喜感的陈慕山。
“你又在装脆弱吗?”
“易秋,我一个男的我会在这种事上装脆弱吗?”
这句话一出口,陈慕山内心的自尊和自卑好像同时找到了一条路,你拥我挤地往外突。他的语速也变得快了起来,他白着一张脸,摊开手,对着易秋剖心剖肺,“我就是不会,我搞不来,我不行,我陈慕山有今天没明天,床下面我可以拿我的命保护你。床上面,我不会,我没学过,我爪子都没剪干净,房间里热水都没有,床单没洗,地没拖,衣服没换,空调没装,易秋……我保护不好你。”
陈慕山一口气说了一段话,情绪激扬,最后却落到一句“我保护不好你。”上。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情绪一下子落了下来,声音也戛然而止。
易秋没有立即说话。
陈慕山僵在那里三秒钟,接着,又被自己蠢笑了,真是要了命了,说了要跳出易秋的语境,他怎么就又傻不溜秋地钻进去了。
就在陈慕山对自己无语的时候,坐在床边的人,却终于弯眉笑出了声,耳朵上的珍珠耳环微微晃动,轻轻地敲着铁质的爬梯。
陈慕山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是不是很好笑。”
易秋问道:“陈慕山,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开心。”
她说完这句话,天边夕阳落到山后面,天光一下子收敛,房间里陡然暗了下来。
风扇还在拼了命的旋转,吹塌了陈慕山头顶的头发,像风里高草一般,从风来的地方切开,倒向两边。
陈慕山这种人,有一头柔软的头发,真的很神奇。
但作为一个人,不割裂,不矛盾,不斗争,就不会有动力,也活不长久。
易秋觉得,陈慕山所有的矛盾都是外化的,看得见的,而他内心简单的,好像只装得下一碗方便面。
“我被你逼成这样,我能有多开心。”
他一脸颓废地坐在地上,叹了一口气。
“易秋。”
“你说。”
“其实你看开一些就好了。”
“怎么看开。”
“比如,你就想,你做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
易秋点了点头,“我知道。”
易秋捏了捏自己的虎口,“但我不太习惯,我最好的朋友,死了。”
“懂——”
陈慕山拉长了声音。
易秋抬眼,“你懂什么?”
“不是我懂,是尤曼灵懂。”
他说完撑开腿,“三年前的出阳山上,我眼睁睁地看着张鹏飞那个傻子从泥坡上滑下来,滑到我不得不设下圈套里,看着他下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到底有没有意义,结果我发现,这种事根本不用纠结。生死一线之间,脑子会代替你做决定,易秋,连我都会救张鹏飞,尤曼灵怎么可能不帮你。杨钊是她杀的吧?”
“对啊……”
得到她的回应,陈慕山点了点头,
“难怪,杨钊的情报没有传回去……”
“陈慕山。”
易秋打断他的话,“所以,在出阳山上救张鹏飞的人。不是什么特勤队的人,是你?”
陈慕山点了点头,“本来,我是想把常队他们也救出去的,可是我没来得及。诶,你先不要跟张鹏飞那个笨蛋讲啊,他脑子有的时候真的有问题,情绪也很不稳定,他知道了,一定会来找我发疯,我们的事还没有做完,我现在跟他讲不清楚。”
“你肺上的枪伤……”
“那是处决我的一枪,可惜杨钊打偏了,没点到心脏,你看,老天爷是不是挺有意思的。所以小秋,肖秉承那句话是对的,干这一行,有点的时候要信玄学。开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