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秋一边笑一边摇头,“陈慕山,你真的绝了。”
“是吧。”
陈慕山刚才的狼狈感一扫而光,抬头迎向易秋的目光,“老子虽然不行,但老子绝了。以后,我要是不小心把我自己玩死了,你有办法的话,就把我领回来,烧了,灰取回来,拿水和和,给你自己,随便捏个啥东西。”
“如果我死了呢?”
“你?”
陈慕山笑着摇头,“你不会死。”
“我是说如果。”
陈慕山看着地面沉默了一阵,“如果你死了,我就去找你。”
“行,你绝了。”
“你先不要骂我嘛。”
陈慕山朝前伸出两只手,安抚易秋,“不是你说的吗,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凭什么男的死了,留下女人怀念。你可以死,可以当英雄,你非要死在我前面我也拉不住你,但你当了英雄也管不了我吧。易秋,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所谓的‘做个人吧’到底是怎么做个人,我只是觉得,你走之前留给我的这条路,我这几年,走得还挺自娱自乐的。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这么开心吗?我就是没去找什么所谓的‘意义’,没想肖秉承说的什么“牺牲精神”,也没想吃饭买房,我就想一件事情——”
他抬头看向易秋,“你想要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易秋抿了抿嘴唇,细腻的皮肤映着黑夜来临之前的最后一丝光线。
“然后呢。”她看似平静继续问道。
“然后啊……然后我觉得,我挺肤浅的,但也没办法,我做不来人,我啥也不是。”
他说着,看向昏光熹微的天边,“小秋。”
“嗯?”
“你觉得……你玩得过你爸吗?”
“我不知道。”
“你一定要玩过他,哪怕把我玩死,你也一定玩过他。”
“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暗示我,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答应你,我低看你的命,高看我要做的事,我说到做到,不会食言。”
陈慕山扯动嘴唇,看了一眼易秋,“说好了。”
“说好了。”
“说好我就要上山了。”
他说完从席子上爬起来,“上山之前,易秋,有几句我还是想要告诉你。”
易秋点了点头,示意他说。
陈慕山沉下声音,“杨于波已经对我挑明了,在他眼里我是个疑人,疑人有疑人的用法。我不知道这个用法到底是什么,我只能在这一周之内,想办法把我摸出的这条路线,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你。至于杨于波会用这一条线来做什么,就只能交给你去想了。”
他一边说一边穿上鞋子,套上防风外套,“小秋,出阳山上不回头,我陈慕山一辈子听你的,你指哪儿,我扑哪儿。”
他说完,已经走到了门边。
“你过来。”
“好。”
他毫不犹豫地走到了她面前。
天虽然已经黑尽了,但房间里没有开灯。
他笔直地站在易秋的面前,虽然因病而瘦削,却依旧挺拔。
“干什么?”
易秋没有回答,她慢慢地举起手,越过他的头顶,手掌接触到陈慕山的头顶时,她才开口,说了三个字,“摸摸头。”
第87章 冷疆(九)
陈慕山上山了,玉窝紧接着下起了小雨。
陈慕山走后,易秋坐在陈慕山的床上,不经意间从床尾摸出了一盒没抽完的哈德门。易秋站起身走到阳台上,拿起水池边上的打火机,点燃了其中一根。那一点微弱的烟头火光,似乎把纯粹的黑夜烧出了一个洞。
易秋轻轻地挥动烟头,这一点光亮就化成了缠绕的光线,光线的后面是灯火阑珊的县城,无数的矮楼后面是沉默的出阳山,拂面而过的风夹着细雨,带着一丝淡淡的鱼腥味。
风从山上来,雨从江山来。
出阳山,大洇江。
算是他们这一代人的乡土记忆,也是易秋和陈慕山这两段人生的起点。
不管这一江一山承载了什么样的罪恶,但易秋和陈慕山仍然爱它们。
他们还如此年轻,家国的概念还停留在故去的诗词里,没有具像化,也不够明晰。但江与山既是幼年玩耍的天地,也是这座边境县城的少年们,共有的集体记忆。
看着出阳山寂然耸立,大洇江无畏南去,看着他们切割土地,筑起孤独的疆界线,谁能不敬畏国土,不爱生息之所,不想俯身而下,化成春风与大雨,最后成为为它的一座堡垒。
“我想出生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易秋在阳台上轻轻地念诵出了这一句诗。
长云监狱的后面,陈慕山丢下身上的背包,坐到废弃的旗台边。
这个地方是长云监狱的前身厂区的原址,长云监狱在改建的时候没有把这个地方圈进去,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防止监狱里的犯人越狱进山无法追捕,于是刻意把这一块地方空了出去,让监狱的高墙和山体之间形成了一道五十多米宽的隔离区。
这个隔离区有百分之八十区域,其实能够被长云监狱的监控系统扫到,但旗台这一块是盲区。
陈慕山在旗台上坐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刘成南给他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到了,三三两两地站在棋台边,对着无路可走的山体低声讨论。
陈慕山仰着头,望向距他不足百米远的山壁。
杨钊处决他那天,就是在那一块山壁的上面。
至今过去三年多,每年雨季的大暴雨都会毫不留情地冲刷山壁表面。
到今年,原本还能长草的地上,已经露出坚硬的岩石,没有低矮灌木的牵绊,比三年前更容易徒手攀爬。
陈慕山从旗台上跳下来,“你们先过来。”
众人围过来,高个子首先开口,“我问一下,这个山哪一面更好爬?”
陈慕山仰起头,“玉窝这一面更陡,但相对花的时间也会更少,2000米以下基本没什么特别难攀的地方,但是在接近青蛇峰的地方,那里没有植被覆盖,山体风化得非常厉害,滚石片区很大。山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我尽量给大家找稳定的老滚石区。”
高个子吞了一口唾沫。
“还有一点。”
陈慕山拍了拍手上的灰,“山上没有任何信号,我们也不是特勤队那种正规军,联系只能靠人声,如果在有货的情况下遭遇警方,散开就散开,不要相互支援,不要出声,谁把货带下来谁就有钱,谁丢了货……你们也知道,枪毙是肯定的。这条路上自己发财,别人死活不要管。”
高个子又吞了一口唾沫。
陈慕山把目光转向他,“当然我这个说的是最坏的情况,如果情报干净,这条路比任何一条走货的路都要安静,只要你们不死在山上,货就能卸到三溪木材厂的车上。卸货后到手至少这个数。”
在场没有人说话了,陈慕山退了一步,靠在旗台的边沿,“老规矩,虽然现在手上还没货,但我还是把规矩走起来,东西摆出来我来扫,你们身上,互相摸一遍。”
他的话说完,庞叔已经带头,把自己的背包打开扔在了地上。
其余人也接着跟上,把背包丢到了陈慕山脚边。
陈慕山的目光从七八只背包上扫过,站在他对面的人已经熟练地互相搜了起来。
陈慕山趁着这个空档看了一眼手机,手机里刚好冲进来一条短信,张鹏飞发来的,只有简短的两个字。
“在哪。”
陈慕山没打算回这个短信,谁知张鹏飞却把电话拨了过来。
陈慕山只得抬起手招呼庞叔过来帮他看着这些人,自己跳到旗台下面,接起了电话。
“干什么。”
张鹏飞的声音有些嗡,像是得了什么重感冒一样。
“你人在哪儿?”
“你管老子在哪儿。”
张鹏飞没说话,但却干咳了好几声。
陈慕山压低声音,“你怎么了?
“我在喝酒。”
陈慕山这个时候根本不想管张鹏飞到底是在借酒浇愁还是在自我麻痹,“没事我挂了。”
“陈慕山。”
张鹏飞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接着又喊了一声:“兄弟啊……”
陈慕山怔了怔,随即冷笑了一声,“别这样我不习惯,半年前我还是手底下的犯人。”
“不是。”
张鹏飞又咳了一声,“尤曼灵死前给我留了一封信,告诉我,小秋是钩子……你,可能也是。”
陈慕山看了一眼旗台另一边的人,没有说话。
“你能不能跟我吱一声,你他妈到底是个啥?”
陈慕山依旧沉默,张鹏飞也没有理会他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今天上午,和小秋去公墓,把尤曼灵的坟头管理费交了五年,交完之后我就在想,要是五年之后,我不在了,不知道……小秋还在不在,如果小秋也不在了,尤曼灵的管理费没人记得交,那她的骨灰是不是就会被扔出来啊。”
陈慕山低头笑了一声,“张鹏飞你想多了。”
“我没想多……陈慕山,我认识的钩子,除了张寒,其余的……全都死了。”
“你又不是,你不会死。”
“呸。”
张鹏飞也笑了,“老子才不做钩子呢,老子是特勤队的精英。”
“哦。”
“你‘哦’个屁,你是不是以为老子开不了枪了?老子现在也是配枪的警察。”
“张鹏飞,我说你能不能开心点。”
“啥?”
“我和你在监狱里互相看了三年,你每天都不高兴,把我送出来你也拉着一张脸,我拜托你,你是立功之后退下来的,老婆好,女儿乖,工作稳定,我快羡慕死你了,你一天天地闹什么情绪。”
“我闹情绪,呵……”
张鹏飞打了一个酒嗝,“我他妈开心,我他妈开心就是没良心。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这条命是哪条道上的哪个兄弟给我的。”
“反正不是我给你的。”
陈慕山这句话一说完,张鹏飞突然不出声了,他闭嘴之后,陈慕山几乎能听清张鹏飞身边的人,在讨论下酒菜的味道。
“喂。”
陈慕山对着手机低喊了一声。
“……”
对面仍然沉默。
陈慕山不想再跟他说下去,换了一只手握手机,准备下告别的话。
“少喝酒,挂了。”
“小山。”
张鹏飞突然换了一个称谓,这个称谓已经十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哪怕是小的时候,张鹏飞也很少会这样叫他。
“你说什么?”
“我说,你怪我因为小秋揍过你吗?”
“张鹏飞你喝醉了你还真是矫情啊,我受不了,挂了挂了。”
“小山,对不起啊。”
陈慕山揉了揉头发,理智逼迫他冷冷地说了一句:“滚。”
接着挂断了这个电话。
手机屏幕黑了下来,陈慕山低下头抹了一把落在他脸上的雨水,刚准备上旗台,手机里又冲进一条短信,依旧是张鹏飞发的,只有一行字,是当年联合行动时,他抢过张鹏飞的通讯器喊出来的那句话——常江海,你他妈给我跑!
他在试陈慕山,他已经快要猜出来了。
但是,陈慕山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张鹏飞是性情中人,也是到目前为止,他们这一群人里面,唯一一个活干净,活平安了的人,不管是易秋,还是陈慕山,甚至是已经死去的尤曼灵,都希望他们这个功成身退的哥哥,能真正地游离在生死之外。
可是他刚才这一通电话,虽然看似回忆的全是过去,实际上,却在对陈慕山讲——他过不下去这种正常的日子了。
陈慕山挺烦的,到不是怕他会坏事,毕竟十年一线缉毒经验,张鹏飞懂规矩,懂方法,他不至于。
陈慕山烦他太专业,烦他上过出阳山,烦他,会残兵抗旧枪,朝着对面,不要命地扫上那么一梭子,然后活不活得下来全看命,他能救一个特勤队员,但绝对不会去救一个穷途末路的亡命徒。
哎。真的好烦,真的是好烦好烦。
陈慕山一边想,一边迅速删掉刚才所有的通讯信息。
庞叔已经在朝他打手势了。
陈慕山抬起手回应他,随即关掉了手机,丢进裤子后面带拉链的兜,翻过旗台,背起自己扔在地上的背包,甩干净手上的水,捏住出阳山冰冷的石壁,熟练地朝着山体攀了上去。
第88章 冷疆(十)
易秋在大洇江边找到张鹏飞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
烧烤摊准备收摊,遮雨棚收得只剩下遮着张鹏飞的那一顶,摊主和他的老婆正蹲在下水道井盖边洗碗,看见易秋撑伞过来,见怪不怪地指了指趴在一滩狼藉边的张鹏飞,“吐两轮了。”
易秋点了点头,“明白。”
说完撩起遮雨棚的帘子,收好伞走进去,一把拽起了张鹏飞,“给点反应,我判断一下要不要带你去洗胃。”
张鹏飞红着眼看向易秋,张嘴咳了几声,他喉咙里还有残留的呕吐物,这一咳直接呛入了鼻腔,一股又辛又辣的腥气七窍流窜,他伸手到处摸索,想要找一张纸,一边哑着嗓子说道:“你现在这么不专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