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昏了头,居然连他是图自己美貌这种念头都能生出来,荆微骊,你的脸皮实属是厚。
困意涌上来,她懒得再纠结,随意地扯了个抚慰心绪的理由便算作结。
如丝细雨下了一宿,漫天荫蔚郁郁葱葱。
一打开房门,雨后的草木气息铺天盖地侵袭而来,与房内的恬淡香气滚作一团,令人分不清,又嗅得晕乎。
青瑶拿着一支海棠鸢尾璎珞簪,正在荆微骊已经梳好的发髻上比划,怕静坐着梳妆打扮太无趣,还特地扯了一嘴京中趣事给圆凳上的美人听。
话头绕着绕着,便到了此刻正在大理寺等着小妹送鱼汤去的荆家老二,荆云泉头上。
“想来鱼汤只是个幌子,二公子只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跟姑娘你再打听打听李家姑娘的事吧?”
荆微骊笑了笑,没有回答,只佯怒道:“好你个青瑶,竟然还打趣上我二哥了,我定要把这事告诉二哥,看他把你打发到郊外庄子上去。”
“别啊姑娘,”青瑶哭丧着脸开始卖乖:“您可就我一个这么贴心的小丫鬟,要是把我送走了您得多难受啊。”
唇瓣盈着笑,荆微骊没有驳斥。
主仆说说笑笑地梳妆完毕,很快就上了前往大理寺的马车。
如同出发前青瑶说的,二哥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说忙了好几日不曾归家想念了佳厨的手艺,实则就是特地把她喊过去对未来娘子的近况关切一番。
不想再被磨油,荆微骊放下鱼汤做了没一会儿就起身要回去了。
临走前,还瞅见了二哥敷衍的依依不舍。
啧,果然是她的好兄长。
马车路过京中最繁华的街道,荆微骊撩开马车窗帘的一只小角,视线不间断地扫在各个门面铺摊上,最后定在不远处的一家茶肆。
她记得这里,里面坐了一位云游了天下,最擅长说各色奇闻轶事的说书先生。
“停车。”
兴致使然,她抬高音量喊住了车夫。
街道两侧的路人只看见马车稳稳停下,从里面走下来一个若天仙的貌美女郎。
小女郎眸光流转、笑靥如花,没有寻常世家千金的架子,提着裙摆直直走进一家茶肆,再然,一位带着斗笠遮面的男子便紧随其后。
这个时辰还尚早,荆微骊走进来没几下就找到了座位。她也不拘谨,刚利落地坐下,耳边就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提莲,为什么?”
耳郭一震,并不是因为来者声音过大,反而恰恰相反,是他的过于平静,更让荆微骊心尖一抖。
下唇一抿,她扭头朝章兰尽看过去。
这人一如既往地套了身白衣,但又与往日不同地多了顶遮住大半个额头的斗笠。若不是正好仰头看他,荆微骊恐不敢认。
很快淡定下来,柔软的指肚去碰冰凉的瓷盏,她板着脸:“不知章家公子是想同我说些什么?”
看着她生疏漠然的姿容,章兰尽皱起眉,只觉得面前的少女格外陌生。
明明几日前还一切顺利,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每每想到此处,他都气的咬牙切齿。根据荆太师话里话外的意思,那件事情是突然被传出去的,也不知道是院里的那个婢奴,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抬高小臂,提了好久的糕饼食盒被亮出来:“提莲,我买了你最喜欢的千层糕和梨花酥,你尝尝?”
“不了,”荆微骊嫣然一笑,可笑意不达眼底,眼眶周围还是一片刺骨的霜痕:“我已经不爱吃那些东西了,腻得慌,闻见味儿都难受。”
说罢,她站起身欲离开,举手投足间雅气尽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金尊玉贵的千金。
章兰尽不死心,下意识就去拉她的袖子。
臂上受阻,荆微骊下意识看了一眼惊恐万分,仿佛扯在她臂弯上的不是一只人手而是了不得的毒物。
一把甩开,压着猛烈的心跳,荆微骊锁着川字眉心:“章公子请自重,男女授受不亲。”
自责地收回手,章兰尽在心里骂了句不能急后才赶忙解释:“提莲,我没有恶意,我只想寻个答案。你我之前两情相悦为何突然——”
“章公子慎言!”
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荆微骊阴沉着一张脸冷冷喊住,一双勾人的桃花眸此刻化为了腊月隆冬里的冰碴子。
她倒是真高估了这个章兰尽,以为就算婚约取消他也会多少顾及颜面不会过多纠缠,可眼下倒好,不仅不知廉耻地缠追她至此处,竟然还妄图用言语之刀毁她清白。
实在是可恨!
深吸一口气,她冷哼道:“想来,章公子怕是误会了什么,你我的婚约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然谈不上儿女情长,说到底,你在心里不曾有过一分一厘的割据。章兰尽,你入戏太深了。”
铿锵有力地落下最后一个字,一甩袖子,她再次迈开步子朝茶肆的大门迈去。
是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有他气息的地方。
“提莲!”
身后还有人在喊,荆微骊的步子也越来越急。
柔软的手掌不堪重负地扶在门框边缘,她到底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娇,步子没快上几下就气喘吁吁。
眼瞅着马车已经近在眼前,庆幸之余,可惜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差点被下昏过去。
“啊!”
她瞪大了瞳仁,喉头难扼,不受控制地喊了一声。
而把她吓得不敢进退的,正是一只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黑犬。
外人并不知晓,美名远扬的荆家三小姐,是个怕狗的。
特别是这种爪牙锋利、眼神还冒着幽绿的光,光从外表上就无比骇人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来在她细嫩的脖颈上来上那么一口。
荆微骊吞咽一口,屏住了气,与黑犬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对视起来。
原本干燥的掌心已经开始渗出薄薄一层汗,可她就是不敢动。
“过来。”
就在这时,两个无关痛痒的字成了化雨的春风,解了荆三小姐的燃眉之急。
摇着细长的尾巴,大黑犬屁颠屁颠地朝唤它的人跑去。
总算能松口气,荆微骊顺着方才声音来的方位看去,可这一眼,只让她更加慌乱非凡。
她没想到,这只黑犬的主人竟然是北越王樊封。
只见樊封伸出手掌在黑犬的额头抚了两圈,紧接着又抬起头,朝她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处,耳边是嘈杂的叫卖与路过的车轱辘、马蹄声,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手上也没停,几下的功夫就在犬畜的脖上套上颈圈。
人声鼎沸,他缓缓走来。
腰间的蓝石于灿烂的熹光下熠熠生辉,借着这道光,她才注意到,这人的下颌骨边缘上竟然生了个小痣。
与他通身的凌冽气势格外不符。
可她偏偏又觉得,这是画龙点睛的一颗痣,让此刻的他,比之先前多了几分烟火与人情味儿。
匆匆敛神,荆微骊低下脸:“见过北越王,给殿下请安。”
抓着犬绳的手重了一分,樊封似笑非笑:“荆三姑娘免礼,这畜生方才冲撞了你,本王怎好意思再受你这一拜。”
眨了眨眼,一时间荆微骊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正怀疑这人莫不是在讥讽他,便又听见他不紧不慢地开嗓:“本王待这畜生,向三姑娘赔罪,还望三姑娘海涵。”
这次,荆微骊才真真是被吓傻在了原地。
不只是她被吓着,连带着刚赶到这片地方的章兰尽也下意识张开了嘴。
北越王樊封是何许人也,这可是位在朝上都敢指出天子错处的张扬主儿,他的恃功而骄和傲慢是烙印进骨子里的啊。可这样的人,竟然会在大街上,以一副谦卑姿态地朝荆微骊这么个官家女儿提“赔罪”一词,真是匪夷所思!
被他惊得一个字也蹦不出来,荆微骊深吸了两口气才总算有了意识。
嗓音干涩,她低声地应道:“王爷言重了。”
樊封扬眉,扯绳的手更紧了。
可惜他一颗心都扑在眼前小姑娘上,完全没有注意到狗子那呼吸已经开始辛苦的眼神。
荆微骊反应得很快,意识到必须得想办法给身后这个狗皮膏药下一剂猛药,不然鬼知道他会这样缠着自己到猴年马月。
觉得烦是一回事,要是让他阴差阳错毁了自己和太师府的名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心里默默理好了小算盘,桃花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她清清嗓子,语气娇柔:“王爷,玉国的律法中可有一条男子当街不可随意滋扰未婚女子,轻则打板子,重则游街的条例?”
樊封眯了眯眼:“是有。”
荆微骊主动上前迈出一步,拉近了和他的距离,再然后若有所指地回头去看章兰尽,模样梨花带雨,好一个被欺负了还不敢还嘴的可怜小娘子。
“那不知王爷可否能帮帮我?”
她说的不算露/骨,但明眼人都能明白。
说到底,这也是荆微骊的一场豪赌。
没有底牌,没有筹码,仅仅是心血来潮地去赌他的一句话。一句救命的话。
“好啊。”停了少顷,总算听见了男人的答复。
只是总觉得,这两个字比起之前,要飘忽几分,像是一簇压抑了许久才破土而出的草藤。
一旁的狗子差点被勒死,樊封不动声色地松开了绳索。目光炯炯,定在她软软耳垂上的唯一墨点。
“不知三姑娘想要本王如何帮你?”
看到了赌局的结果,少女歪头,满脸天真无邪,可芳泽中吐出来的话却决绝:“我想要章家公子再也不敢靠近我。”
第8章 银萝裙
◎落水◎
自从那日的事过去,荆微骊时常想到樊封。
一是觉得他并不如传闻中不近人情,且相当好说话;至于二嘛,她对自己的容貌,又升起几分自信。
同章兰尽解除婚约后,连着小十天过去,她再也没有做过有关未来的噩梦,取而代之的,是零碎的、关于过去的梦。
这日,百花宴的帖子送到了太师府。
百花宴如其名,是荷京每到春日便会兴办的盛事,起初只是一小众风雅之士借着聚会之名踏青对诗。但渐渐的,知晓且参与的人多了起来,尤其是平日里被娇生惯养的千金闺秀门,格外热衷此事。
荆微骊的才情比不得那些三岁背千字文九岁作诗题词的才女,但毕竟生在太师府,耳濡目染多年,加上名气实在大,自然在受邀范畴内。
捏着那纸薄薄的请帖,她慢条斯理地将上面的字看了一圈又一圈。
从窗户缝里灌进来的风吹动玉铛,清脆的撞击声有一下没一下地响起,绑着床帐的细红绳也跟着摇晃,格外晃眼。
若是往年,这种场合她自然是期待的,毕竟总是窝在小院子里没什么劲儿,光赴宴去跟几个讨人厌的家伙斗斗嘴都很是陶冶情操。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借北越王的势当街打前未婚夫的脸一事早就闹得沸沸扬扬,虽然不少女子都夸她有魄力,但顶不住更多擅诋毁、嚼舌根的家伙无比刺耳。
这百花宴的帖子来的急,想来也是蓄势待发好久了。
青瑶抱着一坛兰花走进来,正巧看见她对着纸帖发呆,忍不住嘟囔:“大姑娘军事繁忙且最不喜欢这类场合,想来今年姑娘您又是孤身前往了。”
两指一动,请帖被丢回桌案上。
掀起眼睫,她百无聊赖地仰起头,视线清扫在房梁之上,没精打采的神色恨不得溢满而出。
百花宴当天。
荆微骊特地挑了身玉色烟萝银丝纱裙,细窄的同色腰带恰如其分地勾勒出窈窕腰身,上身丰盈,柳枝腰不堪一折,看得一旁的小丫鬟目不转睛。
剐蹭了下她的鼻尖,荆微骊哭笑不得:“盯着哪里看呢!”
青瑶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解释一番。
但在被盯看了许久的荆微骊眼中,不过是后知后觉的欲盖弥彰。
不过说句实在话,她的反应,荆三姑娘甚是满意。毕竟她特地从戌时起床用心打扮,不就是为了艳压群芳吗,不就是为了不让人拿解除婚约一事打压她。
只有她光鲜亮丽地现身,才能令所有人闭嘴。
今年的百花宴设在城东的丞相府,是温家的独女温寿熹一手操办,她也是京中名气颇大的才女。
但至于这份才气中沾了几分水,荆微骊不敢苟同。
毕竟去年的百花宴开宴前,她还意外撞见这位大才女气呼呼地嫌弃要带去当小抄的诗句不够有气派。
“兰尽你可算来了,我们都等着你呢!”
“就是,你这最有牌面的不来,连带着姑娘们都不愿意同我们作诗了。”
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从院墙里面传来,距拱门只有一步之遥的荆微骊猛顿住步子,远山黛眉不自觉皱起,化作一片不成调的矮峰群。
真是拜佛拜少了,居然还没进宴就让她听见不吉利的字眼。
五指并拢,指尖不自觉地攀触心脏的位置。心绪比她想得还要平静,反思片刻,她才想透。
——原来自己压根就没真正的对章兰尽动过心。
当初之所以答应订婚,只是因为这个人是她所能瞧见的最好选择。因为他恰好生了张她不厌恶的面孔,有着门当户对的出身,言语品行也不算差。
可当这些全都被推翻,想到那些被无端虐死的婢女,这个真正的章兰尽,她是多看一眼都恶心。
压着胸口和脾胃中翻涌的浪潮一阵赛过一阵的高,院墙里的交谈声也越来越激烈,起初还只有那几个男人,但再深听几分,不难辨出多了数名年轻女子。
声音有些熟悉,荆微骊的心中约莫有了数。
“要我说,荆微骊根本配不上兰哥你,都说这女子嫁人,不仅相貌家世得好,更得蕙质兰心,我可听说,那荆微骊是个擅装模作样的草包,以前每次诗会上的诗其实都是太师府老早给她找好了作诗的人,她只要背下来即可。”
此话一出,周遭一片哗然。
“既然是这般,荆微骊可真真是个虚伪至极的人!”
“亏那些不知情的人还赞她是玉面佛陀心,我看根本就是狐狸精面相,蛇蝎心肠!”
帽子越扣越高,骂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很快,图穷匕见。
“要我说啊,那荆微骊怎么能跟温家姐姐比,温姐姐才是真真的才貌双全。不仅生得美,心肠也好,关键啊,这才情更是京城独一份呢。”
咻的,一道身影从拱门后翩翩走出。
来者蛾眉敛黛、清丽脱俗,以一身与以往打扮截然不同的裙裳徐徐现身。
她五官生的妩大于纯,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勾魂夺舍,像极了山谷中频频吞吃过路人妖精的眼睛。
眉心一点红为桃花花钿,不仅不突兀,反倒是为她的面孔更增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