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大家的好话说尽, 这时候也有点急了,说道:“你这孩子,你就是不看这些好处,你也得看看咱们什么样的身份,有没有这个资格跟主人家说不。咱们这样的人,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里头捏着。不能主人家给咱们三分颜色,咱们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主人家喜欢你,你才能穿得这么漂亮,打扮得这么体面,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可你一旦惹恼了主人家你再试试看?真到了那一步,你再说后悔就晚了。”
菱月沉默不语。
宫大家的察言观色,又道:“反正这话我是不敢回老太太去的,你要是敢,你自己回去。”
宫大家的自以为这一番话能把菱月吓唬住,不想菱月却道:“既然这样,不敢劳烦婶子。我这就跟老太太说去。”
话音落下,菱月起身就走,宫大家的见她动真格的,不是装装样子的,唬了一跳,慌忙把人拦下了。
宫大家的道:“你敢去回老太太,我还不敢让你去回呢。没的连我也跟着吃挂落。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聪明伶俐的,怎么这件事上就这么说不通呢。也罢,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本来这话我也跟你说不着。我跟你娘说去。到时候让你娘跟你说。”
宫大家的把人拦下,撂下话就出去了。
菱月在屋子里独自静了片刻,也从屋子里出来,她去正院的耳房叫了一个小丫头出来,交代她:“你现在往我家里跑一趟,见着我娘,帮我带一句话给她。”
菱月把这句话教给小丫头。
小丫头一头雾水的,不由问道:“就这么一句么?怎么没头没尾的?”
菱月道:“就这一句。你带给我娘,她就明白了。你快去吧。”
既菱月这般说,小丫头答应一声,这就去了。
梁氏给小丫头应的门,小丫头站在门口脆生生地道:“婶子,菱月姐姐让我带句话给你。菱月姐姐说,‘宫大家的问了她一句话,她已经拒绝了。’”
梁氏疑惑道:“就这么一句?还有别的话没有?”
小丫头摇摇头,道:“菱月姐姐说了,婶子听了这一句就明白了。”
梁氏原还不敢往那上头想的,听得这一句,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心里一个翻个。
梁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小丫头打发走的。
大门一关,梁氏在院子里干站了好一会儿,天光慢慢暗了下来,忽然外头又有人拍门。
梁氏把门一开,她虽说久不在内院做事,但是如宫大家的这般体面的人物梁氏还是识得的。
宫大家的头上好几支花样精致的金插戴,外穿的大衣裳毛色也鲜亮,那叫一身的体面富贵,这时候一脸喜色地登了甄家的门。
梁氏心里有数,不冷不热地把宫大家的带到堂屋里招待。
宫大家的喜气洋洋地把事情一说,嘴里满口道喜的话。
梁氏不理会这套,梁氏只认自己的道理,她明明白白地道:“宫大嫂子,这事儿我可不能答应。我家姑娘不能给人做小。怪只怪我家姑娘长得太漂亮了。这世上哪个做妻子的愿意丈夫有这样漂亮的小妾?哪个做妻子的能不嫉妒?人家是主子,是主母,是天,我家姑娘到时候落人家手里还能有个好?还不给人家折磨死。这可不行,我这个做娘的不能答应。我家姑娘要是个丑八怪,这事儿我也就应下了,如今却是不能。”
梁氏连连摇头。
宫大家的差点没给梁氏噎死,心道,你家姑娘要真是个丑八怪,你还想给主子做妾?做梦还比较快!
宫大家的道:“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哟。咱们顾府是大户人家,是有规矩有体统的人家。主子奶奶们都是大家闺秀的出身,一个个都是通情达理的,哪里会学那等子拈酸吃醋的小家子气。甄二嫂子,你是在外头看那些小门小户的看多了,咱们顾府这样的人家,岂是那等小家子能比得的?”
“再说了,”宫大家的压低声音又道,“七奶奶身子不好,又不住府里,你又不是不知道。”
梁氏嘴一撇,道:“正是因为七奶奶的身子不好呢,七奶奶这都病了都多少年了,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
若是七奶奶没了,七爷自然要续弦的,这还不是小秃头上长虱子——明摆着的事儿。
宫大家的觉得自己简直是遇上了个混不吝,这样没天日的话梁氏她都敢说!
为了自家闺女,梁氏就没有什么不敢的。
宫大家的在甄家坐了好一会儿,好话歹话说尽,最后宫大家的算是看明白了,梁氏她就是个难啃的骨头,不,不是难啃,是压根儿就啃不动,宫大家的在梁氏这里碰了壁,来的时候光鲜体面,走的时候灰头土脸。
到得晚上,宫大家的回了自己家里,晚上夫妻关起门来,宫大家的把事情跟丈夫宫大一说,宫大也是十分吃惊:“他家竟然不愿意?”
宫大家的道:“那可不怎么的。老太太把这个事交给我,我还喜滋滋的,自以为领了个巧宗儿,谁知道竟是块烫手的山芋。”
又道:“他爹,这事儿还得你来办。”
这话宫大一听就明白:“这事儿好办。她爹我有点印象,印象中是个门房。我明日一早就把她爹找来谈话,把她爹升做管事,要有别的要求,也一律满足他。不怕她爹不答应。”
宫大还是很有信心的。
同一时间,甄二下值回来,梁氏给他开门。
“她爹……”
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梁氏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但二十年的夫妻,甄二太了解梁氏了。
甄二心里一个咯噔:“怎地了?出什么事儿了?”
梁氏把大门上闩,夫妻二人回到堂屋说话。
梁氏把事情跟甄二一说,又道:“我估摸着他们明日就要找上你了,这事你可不许答应。”
甄二没想到家里出了这样的事。
过了好一会儿,甄二才道:“你们娘俩儿真想好了?”
梁氏沉默地一点头,过得片刻,长出了一口气道:“咱家是老老实实做人,犯法的不吃,犯歹的不做,我还就不信了,就为了这事,上头是能把咱们几个抓起来几棍子打死,还是能把咱们一家子捆起来发卖了?她爹,咱们顾府也是要脸的人家,做不出这样的事儿。”
甄二没说话。
过得一会儿,甄二忽地咧嘴一笑:“你们娘俩儿想好了就成。反正我都这把年纪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埋黄土里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甄二就给小厮叫去了,带到了宫大面前。
要说宫大也是大管事,和孙管事一样。
甄二的心情却很不一样。
上次他家要往内院里送药,干的是犯忌讳的事儿,甄二心里难免发虚。
这回甄二心里坦荡,加上也豁出去了,宫大又不是洪水猛兽,甄二没什么好怕他的。
果然到了宫大跟前,宫大又要给他升管事,又许诺许多好处。
甄二咧嘴一笑:“大管事,这话您要放在十年前说,我一准儿高高兴兴地就答应了。如今呢,你看看我,都四张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埋黄土里了。算了吧。这把年纪干不出来卖女儿的事儿啦。”
宫大在甄二面前,就跟宫大家的在梁氏面前一样,对方一开口,他们就差点给对方噎死。
宫大心道这话你还真敢说,还十年前,十年前你女儿才多大,我跟你说得着么我。
宫大道:“这是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卖女儿?又不是把你女儿往火炕里推。你自己说说,你女儿给七爷做妾,能叫委屈么?”
甄二道:“这话得两说着。关键我家里婆娘丫头都不愿意,我要为了升官发财同意了,这不是卖女儿是什么。”
宫大见好说好商量的甄二不听,也只能说点难听的了:“甄二,我奉劝你一句,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和主人家对着干,你自己想想下场。”
甄二一撇嘴,还是那句话:“反正我也是四张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埋黄土里了。”
甄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宫大也没奈何,原以为能手到擒来的,结果铩羽而归。
中午时候宫大和自家媳妇碰了个面,把事情跟她一说,宫大家的也傻眼了。
“这,这可怎么办?”
宫大也是头秃:“好的歹的都说尽了,牛不喝水咱也不能强按头啊?”
宫大家的顿感棘手。
老太太把喜事交给她来办,宫大家的想的很好,纳妾之资丰丰厚厚地准备起来,再给甄家父母换个体面点的差事,新娘子脸面上好有光彩,喜宴再热热闹闹地办起来,最后把新娘子往洞房里一送,她功德圆满。
这样的喜事,宫大家的既出了头露了脸,也容易在主人家面前讨好卖乖。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先取得甄家父母的同意。
结果这头一件,就折戟沉沙了。
这日中午,梁氏想法子给菱月传来消息,菱月得知宫大夫妇二人分别找上了甄二和梁氏,甄二和梁氏都拒绝了,这本是个好消息,可是菱月心头沉甸甸的。
中午头一过,宫大家的提着小心来到了荣怡堂。
菱月和宫大家的在屋檐下打了照面。
宫大家的看她一眼,菱月也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心中不由得一紧。
丫鬟进去通传了,很快出来传话,老太太让宫大家的进去。
宫大家的进了暖阁。
菱月干站在屋檐下,只觉得心慌意乱,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她不知道前面在等着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
暖阁里。
老太太和蔡妈妈相顾愕然。
老太太道:“你……你说什么,菱丫头不愿意?”
宫大家的硬着头皮道:“昨个儿老太太把事情交代下来,我头一个就去问菱姑娘道喜。谁知道她竟然不肯。她家里也是一样的意思。”
这件事似乎超出了老太太的理解范围。
“不,不是,你有没有跟菱丫头说清楚,是要把她说给小七的?”
宫大家的小心翼翼地道:“这如何能不说清楚,我跟她说得明明白白的,菱姑娘就是不肯。”
话音落下,暖阁里为之一静。
老太太不说话了。
蔡妈妈也是不能相信还能有这样的事,她是最知道老太太有多看重这件事的,蔡妈妈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
宫大家的站在老太太跟前,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只恨自己倒霉催的,无端端的就被老太太点了将了,接下了这颗烫手的山芋。
暖阁里一时间是落针可闻。
早春的天明明还冷着,宫大家的背上却出了细密的汗。
时光在这一刻被拉得漫长,可也许只是须臾。
这一刻,老太太平日里常见的笑模样不见了,一张老脸沉了下来,再没有往日的慈爱可亲。
宫大家的就听得老太太一字千钧地道:
“宫大家的,这事你看着办。”
第43章
宫大家的在暖阁里说话的时候, 菱月就在屋檐下干站着,一时连自己出来要做什么也忘了,心里那叫一个煎熬。
等宫大家的从屋子里出来, 菱月的眼睛立刻跟过去, 企图从宫大家的脸上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可是宫大家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甚至于都没有给她一个正眼, 只见她目不斜视地从堂屋里迈出来, 径直离去了。
菱月鼓起勇气进了堂屋,里头的暖阁静悄悄的, 听不到什么动静。
菱月以为暖阁里会出来人,老太太会把她叫进去说话,菱月忐忑不安地在堂屋里等待了好一会子,最后终于等出来一个蔡妈妈。
菱月站起身来。
蔡妈妈看了她一眼,眼里有内容。
菱月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蔡妈妈一开口, 菱月就去暖阁里面对老太太,事情到得这个地步, 前头等着她的便是疾风骤雨, 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承受的。
蔡妈妈一开口, 却是把几个大丫鬟都叫进去伺候老太太。
菱月呆了呆, 只得随着众人一起进去。
此时此刻,整个荣怡堂里,除了老太太、蔡妈妈和菱月三人, 或许还要算上半个芳儿, 其他人都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此刻都只是寻常的样子。
菱月悄悄地往老太太脸上看去,老太太脸上并没有明显的表情, 可是菱月伺候老太太这么多年,老太太的不愉快,菱月焉能看不出来。
连蔡妈妈也沉默许多,不像往日那样一味哄着老太太高兴。
菱月攥紧了袖口,低下头去。
一连几日,老太太始终没有单独把菱月叫去问话,便是菱月有心主动向老太太请罪,却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老太太身边始终围绕着一堆伺候的人。
当着这些人的面,要说些什么是不可能的。
宫大家的也并没有再来找她,菱月使了小丫头去家里问过,宫大家的自从碰了壁,也没有再去找过他们。
菱月是近身伺候老太太的人,可老太太一切如故,对她始终没有什么特殊表示。
一切似乎都平静下来,事情似乎是不了了之。
这一晚,伺候老太太安置了,菱月和芳儿回到下处,菱月洗过脸,把头上的髻环解了,芳儿凑过来说话:
“这几日我一直替姐姐悬着心呢,姐姐胆子可真够大的,要是换了我,我可不敢。我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老太太动怒,如今看来,我还是小瞧了老太太疼姐姐的心,便是出了这样的事,老太太也不舍得罚姐姐,待姐姐还和往日一样。”
芳儿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提醒菱月道:“姐姐这几日都不敢跟老太太说笑了,依我看,老太太既然和往日一样待姐姐,姐姐也该表现得同往日一样才是。这样倒不好。”
预期中的狂风暴雨没有到来,芳儿为菱月感到高兴和庆幸。
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说着芳儿打了个哈欠,这几日神经紧绷着,也着实是累了。
如今一朝松弛下来,就格外的疲倦。
芳儿上.床睡觉去了。
很快,屋子里就响起芳儿均匀的呼吸声。
菱月吹了灯,也上.床躺下了。
一时却没有睡意。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似乎真的是不了了之了。
菱月却只敢放下一半的心。
若是老太太愿意责骂她,甚或更进一步厌弃了她,或者甚至说有什么实打实的处罚下来,菱月这另一半心才能放下来。
这非是菱月犯.贱,而是事理常情如此。
菱月不怕处罚,老太太便是真的厌弃了她,也不至于对她真的下狠手,一来老太太不是那样的人,二来以顾府的体面,也不会允许。
她不识抬举,违背了老太太的意思,处罚是可以预见的,可是却并没有到来。
看似是一件好事,却让人的心没法落到实处。
黑暗中,菱月的一双眼睛却始终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