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菱月现在知道了,这些宠爱老太太可以给她,也可以随时收回去。
她就是老太太养的那只波斯猫,想要得到主人的宠爱,就必须乖顺,这样才能讨得主人的欢心。
一旦她表现出不顺从,主人的宠爱自然也就没有了。
早春寒意料峭,菱月脸上一片冰凉。
双臂环住自己的身子,菱月觉得身上很冷,她觉得害怕,因为她忽然吃惊地发现,她其实竟然没有任何倚仗。
所有以为可倚仗的,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她把老太太当作亲祖母一样来敬爱,多年来她和老太太处得跟祖孙似的,这些都没有丝毫用处。
因为这些都是假象。
她出身卑贱,如何配拥有老太太这般身份尊贵的祖母?
老太太手里捏着她的身契,决定着她的生死,更遑论区区婚嫁。
老太太不是她的祖母。
老太太是她的主人。
菱月在早春的寒意中体认到这一点,心中只有一片冰凉。
作为主人,也许老太太多年来对她的宠爱并非假的。
菱月甚至知道该怎么继续去拥有这些宠爱,只要她表现出顺从,乖乖地照着老太太对她的安排去生活,就好。
春寒料峭,院子里刮起了寒风,菱月在寒风中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甄二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
菱月走过去:“我娘怎么样了?”
甄二回答:“刚睡着了,就是睡得不踏实。”
菱月点点头:“这几天得好好地看着她,别让她做了傻事。”
甄二点点头,答应着。
其实除了梁氏,甄二同样担心菱月。
现在有她这句话,甄二就算放心了。
菱月道:“爹,我好累,我要去好好地睡一觉。你辛苦一些,先看着娘,好不好?”
甄二点点头:“你放心去睡吧,你娘这边有我呢。”
菱月走过小院子,进了西厢房,甄二一直目送着她。
从头到尾,甄二就没问过老太太那头是怎么说的,好像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结果。
菱月嘴角牵了牵,有点想笑。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也许只有她是个傻瓜。
浓重的疲惫感袭来,菱月只脱下外穿的大衣裳,就和衣躺进了被窝里。
这一天一夜,她实在太累了,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外头天是黑的,让人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梁氏在床头守着她。
见她醒了,梁氏高兴又担忧地道:“可算醒了,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叫你都叫不醒。”
梁氏两只眼睛都是肿的,脸色也苍白,可看得出来精神上已经稳定多了。
这就让人放心不少。
菱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梁氏道:“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菱月从床上下来,梁氏道:“你爹说你从前天开始就没吃东西,是不是饿了?我给你做点吃的去。”
梁氏出去了,不一时给她提了一壶热水进来。
菱月起来洗了脸,又慢慢梳顺了头发。
昨天发髻没解就睡了,一觉醒来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菱月把发髻解开,又重新梳好。
又换过一身衣裳。
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天光已经蒙蒙亮了,厨房里有炊烟升起,是梁氏在里头忙活。
很日常的情景。
菱月在外头,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生活是这样的,不如意的事情会发生的,可是生活还得继续。
菱月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的角落里放置着一架小小的多宝阁,最方便的一层,放着一排书,最外面的一本书,是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
还有一本《本草经》,被菱月拿到了荣怡堂的后罩房下处。
这一本放在家中,想着回家的时候方便看。
菱月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这本书的书脊上,停住不动了。
买书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鲜明得如同昨日。
菱月脸上不觉湿润了。
恍惚之间,有种做梦一般的感觉。
只是不知是之前做了一场美梦,还是现在身陷在一场噩梦里。
过得一会儿,一家三口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了早饭。
菱月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一角油饼。
梁氏劝道:“怎么就吃这么一点?你都两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多吃点吧。”
她光劝别人,其实自己吃得也少。
菱月道:“我吃饱了。”
她平日也是这样的饭量,并没有多余的胃口。
梁氏也不再劝。
其实谁也没有多余的胃口,大家很快就都吃过了,饭桌上没有了碗筷声,一时分外的安静。
还是菱月先开了口。
话是对甄二说的。
“爹,你要是有空,就帮我跑一趟和祥医馆,就是长雀市的北街上,你找到许大夫,把他带到家里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甄二还没有答话,梁氏已经先预感到了什么,她一下子湿了眼眶,抢先问道:“你要跟他说什么?”
菱月没有回答。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走到这一步,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梁氏好似不能接受,她抓住菱月的手,眼泪已经下来了,语无伦次地说道:“还有别的办法的,一定还有别的法子,我们再想想办法……把家里的银子都拿出来,还有你大姨家里,你大伯家里,亲戚们家里都可以去借一借……借一借,还有许大夫家里,再问他家里借一借,兴许人家愿意借给咱们呢,总得问一问呢……他家里应该是有银子的,能借出来不少,一部分就当聘礼了,剩下的慢慢还给他家……”
梁氏嘴里说的都是傻话。
菱月只觉得她很可爱。
菱月笑中有泪。
菱月催促甄二,甄二答应一声,这就去了。
眼睁睁地看着甄二出去,梁氏终于感觉到事情无可挽回,她很伤心地哭起来,嘴里全是对不住她的话。
菱月安抚性地揽住梁氏,任由梁氏宣泄着这些情绪,这一刻,梁氏好像成了一个小孩子,得由菱月来哄着她,保护她。
菱月哄道:“娘,不是你连累了我,是我连累了你啊。这件事就是冲着我来的,你才是被我连累的那一个。便是没有你,我也躲不开这一劫啊。”
虽是哄人的话,也是实情。
梁氏哭累了,渐渐地安静下来。
甄家小院子外面,隔壁甄四嫂子家里的大丫一缩脖子,快步走回隔壁自己家里,大门一关,上了闩,大丫几步跑进东厢房,甄四嫂子正在床上躺着。
右边的脚脖子崴了,到现在还不能着力,这几日甄四嫂子都在床上歪着。
隔壁甄二家闹成那样,甄四嫂子家里既是邻居,又实际参与其中,自然没有不知道的。
大丫把刚才透过门缝在隔壁看到的情景一说,有些不安地道:“娘,咱们是不是……做错了?”
甄四嫂子一瞪眼睛,骂道:“你一个黄毛丫头懂得什么!这些都是暂时的!你甄二叔家里马上就要大富大贵了!他家姑娘是有大福气的!就凭他家姑娘那模样,以后跟了主子,要什么没有?就你这样的,以后就是给人家当使唤丫头,人家也不一定要的!你甄二叔甄二婶以后也要跟着姑娘享福的!多少人都羡慕不来!”
甄四嫂子自问不是一个没良心的人。
当初宫大家的找上她,白花花的银子往她眼前一摆,那么多的银子呢,甄四嫂子也没有说一口就答应下来。
还是宫大家的一再跟她保证了,隔壁甄二家以后过的保管是人人羡慕的好日子,甄四嫂子这才同意的。
甄四嫂子吩咐大丫:“把我放银子的箱子抱过来,我再数一遍。”
大丫给训得一句话不敢多说,依言把屋子里放衣物的箱笼打开,扒拉开上头的衣裳,从最下面抱出一个黑皮小箱子,递到甄四嫂子手上。
这个小箱子现在成了甄四嫂子的宝贝,自从得了这个,里头的银子甄四嫂子每天雷打不动要数上好多遍的。
黑皮小箱子打开,白花花的银子亮出相来。
整整一箱子呢,个个都是大元宝。
甄四嫂子命苦,年轻轻的就死了丈夫,死鬼丈夫还留下了一堆孩子,每个孩子都长了一张嘴,个个都得吃饭。
甄四嫂子在内院就是个粗使,平日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捞,每个月就挣那么些银钱,全搭这些嘴上头。
镇日辛辛苦苦,偏偏就是攒不下银子。
那一日,宫大家的忽然叫了她去,白花花的银子往她面前一搁,甄四嫂子当时就给惊住了。
她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银子。
***
甄二把许茂礼带来了,是梁氏给开的门。
梁氏刚才虽洗过脸,可是一双眼睛却浮肿着,这是遮掩不住的。
许茂礼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刚才在医馆里,甄二忽地上门,许茂礼就很惊讶。
等甄二说出是菱月在家中等着要见他,许茂礼就更吃惊了。
因为算算日子,菱月这番回去才过了半个月,远不到再次出府的日子。
这一路过来,甄二话很少,虽说甄二待他,从来不似梁氏那般热情,可是这一回,却尤为不同。
许茂礼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氛围。
现在进了甄家的院子,梁氏又是这般。
许茂礼不由得十分不安。
有心开口询问,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
梁氏只有一句话:“月娘在堂屋里等你呢。”
许茂礼进了堂屋。
菱月一个人在堂屋里坐着,见人到了,她站起身来。
她上身穿着鹅黄色的薄袄,下面是浅檀色的绫裙,衬出修长的身段,头上梳着时下年轻女子常梳的垂鬟分肖髻,脸上脂粉未施,清水脸儿,可是依旧明眸皓齿,如水一般的美貌。
一双眸子如同秋波,只是望过来,就似有千言万语。
许茂礼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笑道:“怎么忽然出府来了?不是说一个月才能出来一日么?”
菱月也笑了。
一双眸子里弥漫上一层水雾,菱月笑中有泪:“许大夫,我不能嫁给你了。”
第45章
菱月笑中有泪:“许大夫, 我不能嫁给你了。”
许茂礼脸上的笑容一僵:“不要开这种玩笑。”
菱月眼中的泪水落下来:“老太太挑中了我,要让我给七爷做妾,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 没有转圜的余地。”
许茂礼愣住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理由。
一切的异样都有了解释, 许茂礼牙关紧咬:“她不能这样做。”
菱月道:“她能。她是我的主人, 她手里捏着我的身契, 她让我活我才能活,她让我死, 我就活不成。她有权力随意摆布我的命运。你就是告到衙门去,也没有用。”
因为这种权力本就是朝廷认可的,一纸身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他们无力反抗。
许茂礼也并非世外之人,这些事情他又何尝不明白。
许茂礼的呼吸急促起来,一张俊脸也憋得通红, 看得出来,他在拼命地想着办法, 可是他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过了一会儿, 许茂礼语气恳切地道:“不行我就去求她, 我跪着去求她, 求她看在这些年你伺候她的情面上放过你……”
泪水湿了脸颊,菱月双手抹去泪痕。
“没有用的,能试的法子, 我已经都试过了……”
菱月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跟许茂礼说了。
一开始弄出来的八字不合那件事。
后来被拆穿, 宫大家的问她道喜, 她一口回绝。
再就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她不再隐瞒,都跟许茂礼讲了。
许茂礼听得都愣住了, 此时此刻,他好像也终于预感到悲剧的结局,他眼中有泪水滑落,许茂礼慌忙用手背擦去了,道:“你没跟我说过。”
其实现在说这些都是无用。
菱月现在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标榜自己。
她只是觉得许茂礼有权利知道这些,换了她是对方,出了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希望自己从头到尾糊里糊涂的。
许茂礼慌慌张张地道:“我去筹银子,我回去求我爹娘,我求他们把银子拿出来,再去亲戚朋友家里借一些,你相信我,我能筹到这些银子。”
菱月刚刚止住的眼泪又落下来。
好奇怪,人眼里的水好像总流不尽似的。
菱月道:“许大夫,我要多谢你。可是这根本就不是银子的问题。老太太是绝不肯放我走的,你明白吗?我就是顾府豢养的一只金丝雀,注定飞不出这个笼子去。”
她是一只有着漂亮羽毛的金丝雀,因为羽毛漂亮,她受到了主人的宠爱,也因为羽毛漂亮,她注定要被关在笼子里一辈子。
也许,所有事情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菱月虽是贱籍,可她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又是近身伺候主子的,论起生活待遇,也许比大多数的小家碧玉还强些。
菱月曾经以为这是自己的幸运。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所有的幸运,背后都有代价。
菱月泪眼模糊地看着许大夫。
是她对不住他。
是她辜负了他。
许大夫本来好好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宁姨娘怎么样,关人家什么事呢。
是她非亲非故的,忽然找上门去,结果搅乱了这一池春水。
说好的要一起度过这一生。
言犹在耳,食言的又是她。
从头到尾,许大夫没有从她这里得到一分好处。
她带给他的,全是伤痛,只有伤痛。
这一刻菱月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她忽然在想,如果他们两人之间进展得慢一点,如果初八那日她没有问他,如果他们没有把事情说开,如果他们只是在心里朦朦胧胧地保持着对对方的好感,一切是不是会更好。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
菱月的眼泪成串地落下来。
“我不能不听老太太的。如果我不听,头一个倒霉的就是我娘,接下来就是我爹,再下来,就轮到我了,你明白吗?”
许茂礼已经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许茂礼声音颤抖地道:“难道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这一刻,许茂礼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
这和之前父母反对这门婚事还不一样,自己的父母,毕竟是希望自己好的,所以他可以逼迫他们妥协,可是在顾尚书府面前,他却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假如说顾尚书府是一棵大树,树大根深,那他许茂礼不过是大树底下的一只小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