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琛不置可否,转过身去,双手托住望远镜的尾部,继续往外看。“我以为,十年后再见,我们之间有很多话可以说,真没想到,你一直在跟我说这个。不如让我们来猜一猜,今夜流星还会不会来?”
风把林琛的风衣猎猎吹起,在夜幕下呼呼作响。霍子心凝视着他的背影,目光澄澈如水,再无半点波澜。
“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想问我的,是邬晓君死之前要问我的问题吧?”
林琛对着望远镜点头,“我一直在想,十年了,是我变了,还是你变了——你会变吗?”
“我爱过去的林琛,十年来只增不减。但我也有了现在爱人,我也会牢牢抓住那个人的手——我用了十年的时间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即使是林琛真的还活着,即使他现在回来了,时间会改变太多东西,就算感情上再熟悉,现实里我们可能也已经只是陌生人,就如现在的我和你。”
“当爱已成往事,往前走,不停留,尽管这个答案不是我想要的,但我发自肺腑地说——我好像更喜欢现在的你。”林琛全神贯注地在捕捉着什么,声音里好像也并没有失望。
“三点钟方向、九点钟方向和十二点方向的位置,有三个狙击手的枪口正对着你。你投降吧。”
霍子心抬起头来,和自己的青春做着最后的告别。“你今天走不掉的,身为警察,你知道拒捕的下场是什么。”
林琛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目光平静。“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局?”
“也不算吧。”霍子心紧张地盯着他揣在风衣口袋里的双手。“我动用不了那么多的演员——我只是合理地利用了下我能调度的资源。”
“很好。”林琛歪嘴一笑,是她没有见过的痞气张狂。
“只是,今天我和你,谁也不能离开这里——起码我们还能在一起。”林琛快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枪,乌黑的枪口对着她,就要扣动扳机。
霍子心神色平静地兀自站着,唇角竟还有一丝微笑。
陆泽言从监视器里看到了这一幕,他丢下手里的耳麦,急急地往外走。
刚刚就在耳机里,他清晰地听见了霍子心说,“但我也有了现在爱人,我也会牢牢抓住那个人的手。”
没等步子迈出,两声枪响划破了天际,惊起山中的寒鸦无数。
陆泽言猛然回头,只见林琛从观星台的护栏上向后仰倒,如同折翼的风筝,随风下坠,越来越快。
几分钟后,霍子心从天文台的楼梯上几乎是呈直线地跳下来,往地上林琛落地的地方跑去。
四面八方而来的警车和手电筒远远地交织出一个黄白的光网,隐隐勾勒出林琛的轮廓。
他后脑勺着地,平躺在地上,脸向一边侧着。空洞的眼睛望向黑暗里不为人知的地方,带着释怀。
霍子心蹲下身来,轻轻地抚摸着他的下颌,手指摩挲。
终于让她触摸到一点卷曲的薄皮,她沿着那翘起来的地方,缓缓地撕下一层面皮——面具底下,是另一张脸。
这果然不是林琛,但这也并不是什么可以接受的结局。
陆泽言疯了一般地跑过来,直到确定了她手上唯一的血迹,是来自于底下已经气绝的死者,才松了一口气。
他低头望去,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十年前香港电影里的仿生面具就能做得栩栩如生,但他还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还真会有人把这个技术应用到现实之中。
“原来是他。”
第75章 请君入瓮
怀疑的种子是一早就种下的。
尽管这四起复刻十年前昼魇案的案件,在作案手法、作案时间、抛尸地点等地方都做好了毫厘无差,尽管指向林琛的证据缜密清晰得就像是经过了精算一般。
但正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出现得那么刚好,反而让霍子心觉得,隐隐透露出人为操作的痕迹。
比如,这么多起案件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凶手在现场的痕迹,第一起麦田案中,却偏偏留下了和林琛大小完全相符的尺码。
又比如,作为一个刑侦经验丰富的刑警,经历了十年的隐姓埋名都可以做到不被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却偏偏在第四起案件逃离现场的时候,被路人无意之中撞破,并在监控探头下留下痕迹。
而在第四起碎尸案中的受害者身上发现了少量的DNA,即使发生纰漏的条件相当苛刻,需要同时出现指甲油、洗甲水等物体,看上去实在是很像不经意间才能发生的错误,显得格外逼真。但由于过于“逼真”,更让人觉得细思极恐。
如果不是有意而为之,所有的破绽都是由于“不小心”和“巧合”构成的,那么这一系列的证据链,也未免太天衣无缝了。
而陆泽言也有和霍子心一样的观点。与昼魇交手了这么长的时间,从心理上他已经摸透了对方的脾气——昼魇不喜欢太容易解开的谜底。
他操纵游戏用户摆布人生死的乐趣,就在于从一开始就设置无解的死局,把所有的因素都放到最完美恰当的位置,给你一个你更可能会相信的场景。
虽然从正常的心理学上来说,人会倾向于选择自己更愿意相信的事情。那么林琛是昼魇,这就属于是一个反人性的结论,可是昼魇偏偏就喜欢用自己的方式,让你开场就走入密室般的困局。
超出陆泽言预料的是,这一次遇上和林琛有关的事情,霍子心并没有表现得像在风城理工大学的宿舍男尸案中,面对孟司远时的感情用事、心态失衡。
“我说过,同样的错误在我身上不会发生两次。上一次我差点枪杀孟司远,是你替我隐瞒了,我才能有继续做警察的机会。我肯定要对得起你这份‘包庇’。”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合谋演出一出戏。
霍子心和陆泽言一直怀疑,公安局内部有内鬼,所以昼魇和他通过杀人游戏操纵的凶手,才能总是抢在警察的前面,让他们屡屡受挫,也因此造成了多名证人的离奇死亡。
不管这个内鬼是昼魇的眼线,还是就是昼魇本人,只有让全世界所有人都以为,霍子心众叛亲离,与整个风城公安局一刀两断;要让昼魇相信,霍子心是避过了所有人的监视,选择一个只有自己和林琛知道的“安全”的地方,那个不知真假的“林琛’,才有可能露面。
只是在计划制定的时候,还没有验证林琛的DNA。当宋悠悠做出二次结论,尸体上所发现的DNA,就是属于林琛本人,确实让他们都始料未及,但霍子心和陆泽言的信念从来没有动摇过。
“你对我说过,对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不管最后看到的真相是什么,一定要记得用理智和逻辑去分析——要相信你做的人物画像没有错。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我可以用我的人格、生命、我头上的警徽起誓,林琛绝对不是符合那几大特征的人。”
于是计划按照既定的部署照旧执行了下去。
在毕羽面前崩溃、交枪,在刑警大队众人眼前神情呆滞地离开,和陆泽言在公安局门外肆无忌惮地大吵分手,这些都是在做给暗处中的那双眼睛看。
包括赴约那晚甩开楼下那些“尾巴”的方式,连被毕羽派去的马克颜筱晴、小顾小齐全都蒙在鼓里。
就连毕羽也是在霍子心准备出发去天文台之前两个小时,才知道了她和陆泽言所谋划的一切。
毕羽几乎气到昏厥,“这么冒险又疯狂的计划,你这个时候才告诉我,凭什么相信我会帮你?”
“因为你也不可能真的相信,林琛就是昼魇。”
毕羽想了想,“这倒是……如果说我能相信林琛都是昼魇了,那我还不如觉得,我自己是昼魇呢。”
“所以,你只能帮我。”霍子心站在走到露台边,关掉了房间里的第一盏灯。
“算你狠……”毕羽挠头捉腮,缴械投降。
而从霍子心孤身一人踏上天文台顶层,见到林琛的那一刻起,那种本能的怀疑变得越来越确定。
十年前的霍子心最讨厌黑色,她从来没有穿过今天这种风格的裙子。在天文台上林琛向她求婚那一晚。她是穿着睡衣被他从宿舍楼底下直接拽走的——那是一条白的纯棉公主睡裙。
她故意挑了这么一条风格迥异的衣服,目的是想看看林琛见到他的时候,会不会有异样或者惊讶的眼神。
但是他居然会说,“你穿这样的裙子,总是这么好看。”
除了在监控视频里看到过林琛模糊的影像,这是她十年后第一次用亲眼目睹林琛的脸。
他和十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眉眼五官下颌的曲线,鼻子上的棱角,都一模一样,岁月仿佛只是路过,没有改变过他分毫。
但就是这种与当年极限接近的相似,让霍子心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安——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和十年前毫无区别。
可以解释这种现象的一种假设是,现在的“林琛”是照着十年前的林琛做的。因为没有人知道,一个生命停止在十年前的人,十年后应该如何合理地老去,更没有真实的图像可以进行模仿。
霍子心假装不经意地向林琛靠近,却被他笑着拒绝的时候,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个人绝对不是林琛——她爱过的林琛,那个十年过去了还记得在天文台上发生过的一切的林琛,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对她有抗拒警惕的情愫。
最有可能的理由是,眼前这个人不愿意和她靠得太近,露出马脚,甚至是发生身体接触——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林琛的气味,触摸到他身体的感受,这些都像刀刻般在她心上,历历在目。
当然也有让霍子心感到难以分辨的地方,就是林琛的声音。
眼前这个人开口说话的音调语气,活脱脱就是一个林琛,和记忆里的声音严丝合缝。
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她开始怀疑起钟思渺来。
邬晓君的案子结束后,他们结队去医院看钟思渺,曾经见到钟思渺一人分饰多角模仿卡通人物的声音,惟妙惟肖,完全可以去做配音演员。
林琛当年作为全省系统内最优秀的刑警,曾经留下过不少视频音像资料用作内部观摩,只要有足够的技能,模仿他的声音并不是无法做到的事。
所以在提示假林琛附近有多个狙击手,劝说他缴械投降之时,霍子心故意提到,“作为一个警察……”
“林琛”的反应自然而然,基本上霍子心可以认定,这个人本身就是个警察无疑。
钟思渺掏枪的决定迅速果决,从拒捕到被两边的狙击手击中,是不到一秒内的事情。
她还来不及问到更多的细节,但她在猜到他身份的那一刻,就已经差不多估计到了最可能发生的结果——钟思渺一直是个力求完美,凡事都要做到超出满分的人。他坦然赴约,就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连郑霖宇那样最普通的《昼魇的世界》里的玩家,在临死前都会笑着说出“我们这样的人,不该被任何人抓住。”昼魇本人又怎么可能会束手就擒,沦为阶下之囚。
钟思渺突然被揭晓的身份,让整个风城刑警大队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与神话般的存在林琛相比,钟思渺不过是平日里一起并肩作战的手足,也不是最起眼的那一个。
但当大家发现一个震动了全省的特大连环案凶手,竟然就是潜伏在风城刑警大队的一名普通干警,不禁会让对日常所看到的世界产生怀疑——
那些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人事后面,都能隐藏着如此多的秘密。一个看上去积极正直、乐观憨厚的优秀青年,竟然手染了多人鲜血的凶手,令人喟叹不已。
马克带着颜筱晴,嘴角的油渍还没有擦干净,像一阵旋风般冲进来,目光迷茫。
“为什么他们说,钟思渺是昼魇?当时我们可是都一起差点死在了余栋的枪下……”
几乎是同时,马克恍然意识到,昼魇布的这个局是何等的精妙——没有什么比以自己的生命作饵更让人信服了。
暗中给余栋提供越狱所用的刀片的人就是钟思渺,豁出命去吃下的那三颗子弹,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一个能够为了抓住凶手付出生命的人,自然不会把他放在内鬼的行列。
而在医院养伤的漫长岁月,更是为他提供了大量没有人觉察、也不会被同僚们在意的空白时间,让他有更多机会去实施自己一环又一环的犯罪计划。
“钟思渺,我可都听见主治大夫投诉你了啊,说你逮着空就想往外跑……”依稀记得,在钟思渺的病房里,霍子心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不对啊,DNA鉴定出来的结果,明明就是林琛。化验报告是我从省厅取出来的,怎么……”马克觉得还有一个巨大的疑团,脑海中突然闪回的记忆,帮他解答了这个问题。
“我想起来了,那天心爷和悠悠姐你们给了我公函,让我去省厅去林琛的DNA报告。我每天来得晚,局里停车场没地方,我习惯了把车停在外面的小路上。那天我走到车跟前的时候,发现右后轮爆胎了,正打算打车,遇上钟思渺跟那儿开车路过。
我当时问他,怎么会不在家休养,到处瞎转,他说待在家里无聊,很想我们,所以正打算去局里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地方。
知道我有重要任务在身以后,他主动提出送我去省厅,然后来把我送到了公安局门口。路上他开错了路拐进了一条小胡同,我怕他蹭上两边停的电动车和小摊,就下车帮他指挥了一段。想必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掉包了DNA报告……”
“这么重要的情况,你为什么之前不说?”宋悠悠一双杏眼纸瞪着马克。
马克摊手,“这……我们和钟思渺都是自己人,他送我去也算是一起执行任务,这么顺理成章的事情,我怎么会想到要说。而且,自从拿回来这报告,局里全乱了,我也想不起这茬事……”
一直悬而未决的那个在殡仪馆的案子中,进入过崔玉珠的家给衣架动手脚的人也有了下落。
老夏无比沉痛,“我们之前在视频里做人脸识别,查找的都是女性,忽略了男性。崔玉芬被稽查期间,钟思渺确实曾经进入过崔玉珠所在的小区。而且他用的是查案的名义,也没用在访客登记上留下记录。”
“钟思渺是不是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家乡?”陆泽言在电脑上已经沉浸了许久,抬起头来,“他户籍上的籍贯信息改过了,我查到了原始记录,他出生的城市,就是玉川。”
诸多的碎片被这样一一串联起来,逐渐地拼凑出整个事件的脉络。霍子心不知道是该惊叹于钟思渺隐藏得如此之好,还是遗憾于自己没有更敏锐地发现其中的异常。
只是那样一个循规蹈矩、兢兢业业,为了查案可以付出自己全部精力和生命力的人,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魔鬼?霍子心百思不得其解。
“叮——”地一声,霍子心的手机屏幕亮起,提示她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众人的目光一起落在发件人的姓名上,立即汇聚成了全场唯一的焦点。
这封新邮件的标题是——钟思渺:遗言。
第76章 遗言
心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