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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子心站在铁塔悬尸的案发现场,仰望着现在已经空荡荡的吊臂,太阳穴火辣辣地疼。
这是一个正在赶工中的工地,好几个这样差不多的吊塔林立,和还没有完成主体的电梯公寓组成一座耸入云端的钢铁森林。
除了发现陈山墨尸体的这座塔吊,现场其它的塔台都照常施工,大小粗细不一的吊臂往来移动,好像都围绕着这座死亡铁塔,随时都要与它擦肩而过一般。
这是风城新的CBD内一个备受瞩目的建筑项目,将来注定要成为新的商住中心。如今就在这么核心的位置,这么高不可攀的吊塔上莫名出现了一具男尸,而死者正是自己男朋友的继父——本来改在今天中午,和霍子心的父母正式见面的风城巨富陈山墨。
霍子心按着额头两侧,她眼前虚现出一张网,织得又密又细,就为了来把她捕住。
老夏抓着电话,小声地给霍子心汇报。“从现有的证据来说,对言少十分不利……”
霍子心很清楚,若不是铁证如山,老夏的神情不会这么为难。“说吧,我听着。”
“一个是现场拍到的,言少从塔吊底层坐电梯到达操作间的视频。工地上有几辆大型的挖掘车,造价昂贵,所以安的行车记录仪都是熄火后会24小时工作的。其中一辆就停在塔吊旁边,所以拍到了言少进入和离开塔吊的时间——他是凌晨三点十分,出现在电梯口,凌晨四点过五分离开的。而陈山墨的死亡时间,就是在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与言少在现场出现的时间完全吻合。”
“嗯,这确实就是他出现在现场的实证,他进入了操作间,操纵吊臂把陈山墨悬到空中,受害人在升空的过程中被勒死,也可能是死了以后被陆泽言把尸体吊了上去。”
老夏有些诧异于霍子心分析的冷静,好像陆泽言是个和她毫无关联的人。
“第二个,他是开着自己的大G来工地门外的,进出的路口都有拍到他驾车到来和离开的影像。上车之前他还和一个露宿街头的流浪汉撞了一下,这个流浪汉已经指认过他的照片了,确实是言少本人没错。”
“嗯,视频存在有伪造的可能,但是车辆记录和目击证人加在一起,就排除了作伪的可能了。”
“第三,我们在勒死陈山墨的绳结和他的颈部,都发现有言少的指纹。陈山墨应该是被勒死后才套住脖子,用吊臂拉到空中的——脖子上的淤痕都是死后形成的,尸体本身没有挣扎痕迹。”
居然连指纹也是齐备的,可是犯罪天才如陆泽言,怎么会不戴手套作案?霍子心觉得有些好笑。
“最后一个,我们在塔吊的机械操作间里发现了言少的手机——他曾经在操作间停留。手机没有密码,打开之后是《昼魇的世界》游戏里的一个界面,画面正是陈山墨死在铁塔上的样子,画的标题叫做《弑父》。
这是一个通过私信发布给‘裂魂’的任务,也就是说,这是言少通过游戏收到的任务指令。”
余栋的案子结束后,陆泽言曾经十分头疼,《昼魇的世界》封停了他的账号,让他无法再登入。现在看来,这个账号不仅没有被拒绝登陆,还一直可以使用,并已经达到了可以和游戏后面的Boss沟通,接受信息与任务的等级。
这个事情可以理解为,账号被封只是一个假象,实际上陆泽言与《昼魇的世界》里的联络,从未停止,还越来越接近幕后设计者的核心。
“我们反复检查过现有的证据,如果不能把证据链推翻,那言少就是本案唯一的嫌疑人。现在我们在找奔驰公司定位言少的车辆,他本人已经失踪,无迹可寻。按照毕局的指示,我们得马上发布通缉令……”
马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霍子心的神色,随时准备好她脾气爆发,挥拳出来,自己还可以灵巧地躲开。
但霍子心居然只是轻点了下头,“发吧,现在就发。”
“心爷……老毕今天早上从北京回来了,现在刚到局里,其实你可以找他……”颜筱晴倒是比她还着急。
“我找老毕干什么?他的指令合情合理,你们照办就是了。现在开始全城通缉陆泽言,立刻、马上。”
老夏和底下的人都站着不动,霍子心瞪了他们一眼,“基本的规矩也不懂吗?以我和陆泽言的关系,这个案子我需要回避。往后有什么问题你们直接听老毕的,后面我也不会再主动问起这个案子——可别让我落个徇私的名声。”
她自然是不可能相信,陆泽言是杀死自己继父的凶手。这套路和钟思渺陷害林琛有异曲同工之妙,死局看似精妙无双,背后一定有破解的方法。
她此时最担心的,却是陆泽言的安全问题——要么是他发现自己被陷害了,却没有信息自救,慌忙潜逃。而倘若是想得再糟糕一些,没准他已经落在了昼魇的手里。
如果不这样撒下天罗地网去找,那她更不可能上天入地把这个人找出来了。
毕羽要求发布通缉令,也是这个意思,她当然得领这个情。
理智告诉她,昼魇布下这个局,肯定不是只要了陆泽言的性命那么简单。从头到尾,她相信黑暗中隐藏起来的那双眼睛,一直都是聚焦在自己身上的,她霍子心才是对方选定的对手。
利用她身边的人不过只是卑鄙又诛心的伎俩,上一次是林琛,这一次轮到陆泽言了。可惜她来者不惧,绝不退缩。
纵观全局的时候霍子心虽然冷静,但依然控制不住心里对陆泽言的担忧——她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亟待理出一个思绪。
她打开手机,看到半个小时前,宋悠悠给她打过五个电话,她都没有接到。霍子心回拨过去,总是响一声就又被摁断了,她不免觉得奇怪,问颜筱晴,“宋法医呢,怎么没有留在现场等我?”
“噢,宋法医早上来看了一眼,看她的样子是有什么急事,匆匆忙忙地就走了,剩下的工作是她的助手完成的。我估计,她可能是去看言少的妈妈了?——苏阿姨早上在家里昏迷了,我们发现了尸体,上去叩门没人答应才发现了她。”
颜筱晴的话提醒了霍子心,她从千头万绪里揪出一根线头——自己应该先去看看苏昀。一来她是最清楚陈山墨和陆泽言之间关系的人,二来自己也该去尽一下陆泽言女朋友的义务。
霍子心从焦躁不安变得冷静了许多,她往自己的座驾快步走去,不忘了叮嘱颜筱晴,“再帮我继续给宋法医打电话,如果她不是去看苏阿姨的,请她到医院和我会合,我必须尽快与她讨论一下。”
此时此刻,除了老毕,悠悠是她最需要也最信任的人了。她一路加速开到了苏昀入住的医院,依旧没有等到宋悠悠的回电。
她特意把手机从静音模式调到了震动,才小跑着冲进住院部的大楼。
推开病房大门,只见苏昀正被两个穿警服的同事拦着,歇斯底里地喊,“我要出去,我要见老陈,我要找小言……”
看见霍子心闯进来,两位警察松开了手。苏昀头发散乱,毫无平日里优雅精致的形象,见了霍子心也只是哭喊了一声,“山墨……他真的死了?那小言呢,小言去哪儿了……他们说山墨是小言杀的,这不是真的对吗,子心!”
霍子心没法回答这么多问题,她只是做了个手势,希望两位同事能暂时回避一下。
对方都知道她与陆泽言的关系,干笑着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霍子心摆摆手,“放心,我只是宽慰下阿姨,规矩我懂,不会令你们为难的。”
支开了两名看守的警察,苏昀总算是稍微安静了下来。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丈夫,还可能面临着失去儿子,这突然的变故实在令人措手不及,语无伦次。
听了半天,霍子心只知道昨天晚上陈山墨在外应酬,苏昀在家里本来是要等着陆泽言回来,叮嘱一下今天和霍子心家吃饭需要注意的地方,却被陆泽言告知有事要晚一点才回家。她等不及就先睡了,早上不知道为什么躺在了玄关处的地上,吸入了大量的麻醉气体人事不行,上门取证的警察破门才把她救起。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苏昀本人也是一无所知。
霍子心只能无谓又无力地安慰她,“我相信人不是泽言杀的,阿姨放心,我一定尽快把她找出来,我还会找出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子心你是不知道,我是真的担心……担心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一时冲动做了傻事?”
霍子心竖起了耳朵,“你是指……怕他知道什么?”
苏昀小心翼翼地望向门外,确定门外的人没有在偷听。“我怕他知道了我和他父亲当年的事情。”
父亲……一时之间霍子心有些不确定,苏昀所指,是陆泽言的生父陆鸣,还是死亡的继父陈山墨。
“说来阿姨也真是难以启齿,”苏昀低下了头,眉眼都看不见了。“当年我和山墨本来已经交往了几年,我想赴美深造,他想早日和我结婚,不愿意分开。在那个年代,一个去美国的机会对我们来说,实在无法割舍,于是我不顾他的劝阻,执意去了美国。没多久我和山墨就断了音信往来,算是非正式地分手了吧,就是在美国,我认识了小言的爸爸陆鸣。
没想到,陆鸣对我一见钟情,还一路从美国追着我回到了我的家乡,在公安局找了份专家的闲职,就这么定居了下来。那个时候,我对山墨余情未了,还纠缠不清,但另一边,小言的爸爸对我的追求攻势又越来越甚。这段三角关系拉拉扯扯了大半年,最后我还是决定选择,对我更依从、也更支持我舞蹈事业的陆鸣。
我和他结婚半个月,就发现怀上了小言……但新婚前夕,我和山墨曾经单独约过一次,我是想再确认自己的心意,也给自己的初恋告个别。当然直到最后,山墨也并没有开口挽留我,让我不要和陆鸣结婚,我也就一气之下,真的结婚了。那晚情到浓时,又多喝了几杯,我和山墨做了……不好的事……”
陈年纠葛在苏昀姣好的脸上层层化开,变成了深浅不一的阴影。“所以其实我没办法确定,小言到底是谁的孩子。我是个比较天真的人,也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一关,发现怀孕当天就跟小言爸爸坦白了,我同意离婚——没想到,陆鸣没有责怪我,也没追究孩子究竟是谁的。他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带着我办婚礼、度蜜月、陪着我孕检,做到了一个丈夫和父亲能做到所有的事。”
“所以陆叔叔失踪后,您就和陈叔叔复合再婚了?”霍子心愕然道。
“是的……”苏昀带着哭腔,“后来我才知道,山墨家贫,对我们的感情没有安全感。我回国后又多出来一个陆鸣,小言爸爸是海外华侨,家境优渥,这对山墨造成了很大的压力,所以他才不敢明着竞争。直到小言父亲出了事,我带着小言来到了风城,重新遇到了山墨,才知道他一直未娶,还积攒了不少身家。知道了我的情况,他开始重头来追求我,才有了现在……”
苏昀猛地抬起头,“二十年前陆鸣被怀疑杀人,其实我心里也有很多恐惧。我向他坦白自己的不忠后,虽然他看上去若无其事,但是我能感觉到,他有一些变化——虽然我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变了。
这也是他经常都呆在办公室不回家,很多时候都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的原因——所以要非说他就是变态凶手,说实话,我,我不能确定他一定就不是。”
“如果,我是说如果,陆鸣真的是二十年前的凶手,而小言又老说自己可能遗传了父亲的犯罪学专家的天赋。会不会,是他知道了什么,所以……”
所以,也走了陆鸣的老路。
霍子心心里轰地一声,原本她坚信不疑的东西在内心里挣扎动摇,岌岌可危。
原来这个致命游戏的最终关卡,是从这里开始打开的。
她仿佛听见了游戏那个声音在说,“我,在,等,你。”
第79章 孤独的女尸
从苏昀的病房出来,霍子心在医院外面的大街上随便找了个地方,坐在台阶上发呆。
找不到陆泽言的下落,也不想回公安局,她突然发现自己竟无处可去。
母上大人下午打过电话来询问陆泽言的情况,霍子心只说了两个字——“误会”。
沈月凝听得出来她情绪差到了极点,也不敢追问,草草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霍子心很清楚,这会儿陆泽言的通缉令应该已经发布得到处都是了,正常人怎么可能相信只是一个误会。
但此时她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整理,没时间来宽母上大人的心。
挂了电话后霍子心才想起来,既然昼魇已经找上了陆泽言,那么自己身边还有谁会是安全的吗?
她立马又拨通了母上大人的电话,好言劝道,“爸爸最近也没什么要紧的生意要做了吧?感觉你们好久没有出去旅行了,要不找个海岛什么的,去休闲一段儿?”
电话那头沈月凝沉吟不语,她知道霍子心和陆泽言遇上了天大的麻烦,麻烦到可能会波及很多人的安全。不然以霍子心这种刚直不阿的性子,绝对不会找着借口支她走。
作为母亲,当然是没有办法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准女婿置身于危险之中的。但沈月凝不得不考虑,她和霍子心爸爸留在风城,对于他们而言是否本来也就是一桩麻烦。
“我……”沈月凝还想说点什么,霍子心打断了她。“晚上就走吧,我等下叫两个同事去家里接机们,送你们去机场——放心没什么事情,等你们度假回来,我和陆泽言去机场接你们。
这大概是每一个刑警的家属不愿面对又必须要习惯面对的时刻。沈月凝忍住眼泪,看向坐在一旁沉默紧张的霍朗,还是决定了结霍子心的这点顾虑。
“好,我和你爸爸现在就收拾一下,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爸爸妈妈等你的电话。”
安顿好了父母,霍子心继续坐在原地没有挪步。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没有陆泽言在身边,得靠她一个人分析昼魇此时的心理和动机,这让陆泽言的地位显得格外重要又关键了起来。
这种激荡浓烈的情绪让霍子心有些不知多措——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般挂念过一个人。于是她拿出手机给自己点了一杯芝士奶茶——平日里陆泽言天天给他买的那种。
香甜浓厚的奶茶滑入空荡荡的腹胃之中,才让她乱马奔腾的思绪平息了下来,可以试着去冷静地思考。
之前陆泽言对陆鸣是昼魇的这个推论十分不屑,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母感情和睦,鹣鲽情深,这使得自己的父亲绝无受过重大感情创伤的可能,也就不符合昼魇人物画像中最关键的这一条特征。
但苏昀刚刚揭开的这桩隐秘,宣示着陆鸣曾经遭遇过正常男人几乎难以忍受的情感和生理上的双重背叛,并因此而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变化。如果是这样,那陆鸣就是二十年前六起连环案的凶手的可能性,就在顷刻间呈几何倍数的放大。
而如果陆鸣真的就是这横亘了二十年的连环凶案的始作俑者,那他就极有可能是《昼魇的世界》这款杀人游戏的设计者。
那这样一来,整个游戏的终极目标可能就并不是霍子心之前所推测的那样——是为了完成十年前意图杀害自己未遂的那起案子,最终战胜自己、打败自己。